那时候她劝过他,外面到处都是追杀他的人,要躲在洞里,不要出来,可他从来不听,每次她刚出现在山路上,总能看见他带着笑,飞奔向她。
眨眼之间,萧洵来到近前,向她低下头:“出来骑马?”
崔拂有点意外,很快答应:“好。”
她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跳下,萧洵一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提,放在马背上。
双手从后面圈过来,搂住她的腰,凑在耳边问她:“你要向你师父问什么?”
崔拂又感觉到他嘴里呼出来的热气,钻进耳朵里,让人心头泛起熟悉的震颤:“我想再问问师父,当年救下我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其实问过无数次,当时的情形她张口就能背下来,师父去后山拾柴,在山崖底下发现了她,摔得很重,足足养了大半年,才渐渐缓过来。
在那之前的情形,她能记住的不多,偶尔来看她的阿兄,笑起来时右边会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秣城中她的家,藏在许多房子中间,要穿过许多巷巷道道才能出去,离家那天,乳娘背着她,走了许多路,翻了许多山,四周黑漆漆的,可却没有人点灯,她又怕又迷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再多的,她也记不起来了,年纪太小,从前的事零零散散,都只是片段。崔拂靠着萧洵的胸膛:“阿洵,我好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萧洵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痣,声音沉下去:“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样?”
崔拂仰头看他,他浓密的长睫毛底下幽光一闪,很快转过脸。
他有心事。崔拂蓦地想起,萧氏兄弟七个都是双名,唯独他,单名一个洵字。
白衣庵坐落在山脚下,因着近来打仗,香火越发冷清了,崔拂刚在庵前下马,就看见师父妙寂迎出来:“阿拂。”
“师父!”崔拂紧走几步扑进她怀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多日的委屈无助一齐涌上来,眼泪滚滚落下。
“怎么了?”妙寂像从前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头顶笼上一片阴影,萧洵走了过来,崔拂将满心的话都忍回去,勉强露出笑脸:“好久没看见师父,想你了。”
妙寂扫了眼她带来的侍婢:“月和呢,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月和她,再也回不来了。笑容越来越难维持,崔拂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师父,我想去当年你救我的地方再看看。”
白衣庵的后山乃是黛山一条支脉,隆冬之际又才下过雪,到处都是泥泞,萧洵伸手拉住崔拂:“扶着我,别摔了。”
“没事,”崔拂对着他笑,“我自小在这山上打柴,走惯了。”
三年前她每次上山,的确步履轻盈。萧洵眼前浮现出大雪中她由远及近的场景,握紧了她的手:“还是扶着我吧。”
“到了。”前面领路的妙寂停住步子。
萧洵停住步子,望着积雪还没化尽的崖底:“就是这里?”
崔拂点点头,萧洵松开她,一跃跳下。
虽然知道他不会有事,崔拂还是心里一紧,探头看时,他已经落在山崖底下,四处走动查看,侍婢和士兵站在几步之外,也都望着山崖底下,崔拂猛地抓紧了妙寂的手:“师父,救我!”
当年的情形,能查的她全都查过了,之所以过来一趟,只为了向师父求救。
妙寂吃了一惊,想要问时,崔拂急急地说了下去:“月和死了,萧洵杀的,我要逃,帮我找一条往东的路!”
她困在萧洵身边出不去,但师父是自由的,师父年轻时也曾云游四海,有师父帮忙,一定能找到逃走的路线。
说话时目光紧紧追着萧洵,突然见他抬头看她,崔拂立刻闭嘴,下一息,萧洵足尖一点,像拔地而起的鹰隼,倏忽冲了上来。
崔拂连忙迎上去:“阿洵,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萧洵狐疑的目光在她和妙寂身上来回,方才他看见了,她跟妙寂说话,妙寂的神色很有些怪异。
索性问了出来:“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借口是早就想好的,崔拂道:“说当年的事,师父说发现我的时候,附近有血。”
萧洵并不惊讶。她跟他说过当年的情形,她的家那么隐蔽,离家的情形那么诡异,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躲避仇家,也许她的家人,都在那次逃亡中死了,那些血便是证明。
“我一直记得家在秣城,应该过去找找的,”崔拂看他一眼,很快否定了这个提议,“不过,太远了。”
秣城,严氏七郡之一,离金城五百多里地,眼下兵荒马乱,她的心思他还拿不准,当然不能让她去。萧洵拉住崔拂,把她从妙寂身边拉开:“以后再说。”
伸臂搂住她:“走吧。”
“长平王,”妙寂上前一步,“贫尼跟阿拂许久没见,想留她在身边住一晚。”
“不行。”萧洵不假思索地拒绝。
妙寂还想再试,崔拂笑着拦住了她:“师父,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天色不早了,阿洵还有公务要忙。”
许久,妙寂叹了口气:“阿拂,你多保重。”
车马沿着山道往下,走出去老远,崔拂回头看时,妙寂依旧站在山崖上,久久目送。
“当年你获救时,”萧洵在耳边问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信物?”
崔拂正要回答,远处銮铃声动,一人一骑飞快地向他们奔来:“萧洵!”
骏马如风,瞬间奔到近前,马背上刘素渠勒住缰绳:“听说黛山出产上好的狐狸,要不要一起猎几头?”
“不去。”萧洵一口回绝。
崔拂坐在他怀中,能感觉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刘素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第16章 你要是走了,还怎么杀我……
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咴咴几声,却是座下两匹马喷着响鼻,向对方伸出脖子,互相嗅闻。
萧洵一把扯开自己的乌骓。
将崔拂向怀里搂紧些,低声叮嘱:“坐好了。”
一抖缰绳,乌骓骤然发力,撂下刘素渠向前跑去。
身后銮铃声急,刘素渠拍马追上,擦肩而过时语声微哑:“萧洵,亲事若还想做,就把身边收拾干净!”
她重重加上一鞭,五花马四蹄如飞,泼喇喇向前奔去。
崔拂低着头,心上骤然一轻,如她所想,刘素渠并不能容忍萧洵身边有别的女人,他既然要做这门亲事,总会有所表示。
下巴上一紧,萧洵捏着她,扳过她的脸:“你很高兴?”
“没有。”崔拂立刻否认。
乌骓放慢了步子,不紧不慢往前走着,萧洵看着崔拂柔顺的脸,总觉得方才那一刹那,她是欢喜的,她是发现杀不了他,所以想逃了吗?
松开她的下巴,懒洋洋地开口:“我不会放你走。”
微弱的希望彻底落空,崔拂听见他带着笑,半真半假:“你要是走了,还怎么杀我?”
崔拂脱口叫出他的名字:“萧洵!”
她转回身看着他,一刹间湿了眼睛:“不是我,萧洵,我从来都不想杀你。”
梦里没机会说出的话,如今当面说出,也算是给他一个迟来的交代吧?
脸颊上有粗糙的触感,萧洵抬手擦掉她的眼泪,他低垂着眼皮,神情晦涩不明,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份。
崔拂觉得喉咙紧得很,喃喃地说道:“从来都不是我,我不知道严凌的计划,我以为……”
以为凭着他待她这份不同,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还是太天真,严凌与萧洵,争夺着同个天下和同个女人,又怎么可能两全?
眼皮上一热,萧洵吻了上来,说话的声音异常温存:“别哭了。”
崔拂越发觉得难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萧洵忽地笑起来:“别担心,就算你想杀我,我也不会让你得手,我会好好看着你,不给你任何机会。”
崔拂怔怔地抬头看他。
萧洵给她擦着泪,脸上带着她曾经熟悉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肆意笑容:“阿拂,你想怎么样都行,反正,我不会让你得手,我会好好活着,哪怕是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崔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萧洵踢了一脚,乌骓马撒开四蹄,重新跑了起来。
颠簸起伏中,萧洵紧紧搂着她,崔拂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心里一时冷一时热,起起伏伏,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种感觉跟从前和严凌在一起时完全不同,严凌是春风暖阳,悠长而安稳,萧洵却是烈火巨浪,不容拒绝地席卷一切,让人不得不追随着他,一时被抛到最高,一会儿又被狠狠摔落。
崔拂在陌生的体验中,喃喃自语:“可是,你还要娶亲。”
她说的很低声,以为他根本不会听见,却很快听见萧洵的回应:“那又如何?”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呼吸间的热气轻轻拂着她的耳廓:“阿拂,你有没有熬过鹰?”
崔拂不懂他的意思。
萧洵笑了下,没再解释。
她就像那只苍鹰,不把最后一根傲骨折断,就永远不会向他屈服,赶去下人房也好,娶刘素渠也好,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能让她彻底属于他,他都会尝试。
天擦黑时,遥遥看见城门的轮廓,程勿用催着马从内里迎出来:“大王,大凉使团刚刚进城,领队是刘凤举,太子请大王尽快过去商谈。”
刘凤举,刘轨的长子,大凉的大王子,他亲自过来,自然是为了重新商议亲事。崔拂低着头,脑中又冒出他刚才的话,阿拂,你有没有熬过鹰?
……
二更的刁斗声夹在歌舞声中传进耳朵里,是萧洵在前院设宴,款待大凉使者,崔拂翻来覆去睡不着,叫过了阿金:“大王近来在熬鹰吗?”
“婢子不知道,”阿金摇头,“夫人要么问问碧娘子?”
崔拂起身穿好衣裳,随手将头发挽了松松一个发髻,走出门外时,歌舞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廊下数步一个,站着七八个守卫,李五也在其中。
崔拂走到他面前:“大王近来在熬鹰吗?”
李五犹豫一下,答道:“是。”
崔拂却突然想起碧桃的话,军士当值时,不得随意与人攀谈,连忙退开一步:“抱歉,我忘了你当值时,不能与我交谈。”
站在青石台阶上,眺望着外院的方向,此时的萧洵在做什么?与刘素渠的亲事可曾谈妥?
嘉宾堂中歌舞正酣,萧元贞举起酒杯:“大王子与我都是专程为这桩婚事而来,足见双方结亲的诚意,今日我替六弟做主,还照着上次议定的条件,过些天就把亲事做起来。”
刘凤举喝多了酒,怀里搂着个美貌的歌姬,正在兴头上:“都是一家人,好说!”
刘素渠脸色一沉:“大哥且慢!”
她站起身来,胡服裘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上次商议的是陪送定襄、并州,如今不行,长平王无故杀了刘彪,你们大邺须得赔礼补偿,才能显出做亲的诚意。”
“刘彪一事纯属误会,”萧元贞不动声色,“眼下误会已经解除,都是一家人,何必斤斤计较?”
席中突然一声冷笑,刘素渠身后站起一个男人:“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他高鼻深目,满头黑发编成细细的小辫,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洵:“萧洵,听说你还养了个女人在身边,一刻都舍不得离?二娘子天仙般的人物,凭什么受你这份窝囊气!”
“第五城,”刘素渠沉声喝住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坐下!”
对面席上,萧洵漫不经心握着酒杯,他认得这人,刘轨的车骑将军第五城,他的手下败将,对于屡次败在他手下的事一直不甘心。
“六弟你看,”萧怀简转脸向着他,笑吟吟地开口,“还以为是大王子主持,结果一下子有三个人开口,闹得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刘凤举顿时不干了:“刘素渠,你也坐下!到底听谁的?”
刘素渠冷冷瞥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第五城又抢着开了口:“二娘子的婚事,当然听二娘子的!”
他霍一下站起来,指着萧洵:“你说,那女人怎么处置?”
萧洵嗤地一笑,抽出环首刀。
第17章 揉疼了
刀光一闪,扑向第五城,第五城慌忙中来不及拔刀,拿起酒壶去挡,当一声,刘素渠拔刀架住:“住手!”
萧洵原本也没打算真的动手,随即收刀还鞘:“我早说过,管好你的人。”
刘素渠脸色一沉。这是他杀死刘彪后说的话,他两次发难,都是为了崔拂。
眼前又出现了白天里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女子,雪肤红唇,水一般的眼睛看人时,总像包含着千言万语,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吗?刘素渠想不太明白,索性单刀直入:“萧洵,你很喜欢她?”
萧洵反问:“你想问什么?”
“我从不与人分享东西,更何况是丈夫,”刘素渠道,“若要做亲,就打发她走!”
哈哈几声,萧怀简笑了起来:“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更何况帝王之家,刘二娘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就是说嘛,”刘凤举方才被刘素渠扫了面子,一心想要找补,“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我们这种人家,二妹,你也太霸道了些!”
第五城立刻反驳:“二娘子是什么人物?谁能得二娘子,那是祖上积德,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凭什么弄一堆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那里碍……”
话没说完,萧洵一扬手,酒杯直直向他嘴上砸去,第五城情急之下伸手一挡,一声闷响过后,酒杯掉在食案上,第五城嘴上肿起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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