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是天子,可自幼爱好丹青文墨,说来也怪,两个皇子没一个遗传到他的文墨造诣,宋家儿郎宋致却是自幼精通文墨,据说他六七岁时便有神童之称,下笔如有神,这也是皇帝高看他的原因之一。
皇帝欣赏了画卷半晌,叹气,“这孩子自幼什么都好,就是身体差。”
接着转念道:“即便如此,他还是加入军营,故意磨练自己,可吃了不少苦罢。”
宋大人谦虚道:“男儿本就该保家卫国,这是明睿应该做的。”
皇帝脸上的心疼反而更甚,道:“总之身体没养好之前,别让他再下军营了,好好养着,免得你跟夫人担心。”
皇帝似想起什么,又一扭头,吩咐,“上次北国不是进贡了几株百年的顶级雪参吗,朕记得还留了两株,都拿去一并送到山上给明睿吧。”
旁边的宦官低头称是。
席上众臣皆是习以为常的目光,皇帝看重宋家小子不是一两天的事,所以众人见怪不怪,只有上头大皇子二皇子忽然对视了一眼,各自露出自嘲之意。
宴席继续。接着是忽利上来敬酒,他如今代表的是柔然,陛下对他的态度一贯客气,碰杯时还吩咐忽利好好学习大陈文化,日后两国互通有无。忽利厚脸皮,明明每天翘课翘得飞起,来了大陈几个月,汉文字一个都没学,还气跑了几个夫子,却仍是笑嘻嘻点头称是,对陛下说知道知道,惹得一干群臣笑起来,大殿里重新充满愉快的气氛。
侧殿顾莘莘也看到了忽利,说起忽利,狼王子最近很少去找她,过去时不时去她店面骚扰,自从上一次知道京中有许多未嫁的贵女小姐后,忽利骚扰她的频率就直线下降,顾莘莘觉得他可能是找其她目标去了。果然,后来朝中传来不少小道消息,说新来的忽利王子对课业不上心,倒是对贵女们极为关注,今儿给李侍郎的女儿献殷勤,明儿又给宋太傅的孙女儿献殷勤……忙得很。
顾莘莘默默想着,可能忽利是觉得她墙角不好挖,才将目光转移向了其她贵女吧,总之一切为了部落。
而在她内心腹诽时,正殿里的忽利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扭头朝她看去,然后举杯,朝她眨了个眼。
顾莘莘:“……”
下一刻,顾莘莘又发现还有另几道目光自正殿投向自己,扭头一扫,目光里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个个若有所思,当与她目光对撞时,格外殷勤。
为什么都这么看着自己?顾莘莘觉得后背毛毛的。
那边忽利则是看好戏般冲她坏笑。
作为戍北候唯一家属的顾莘莘,虽然口头上只是一个表妹,但据众人所说,戍北侯老家几乎已没有什么亲人,这个表妹与他自幼互相扶持长大,感情不亚于亲生胞妹,如此关系,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目光,朝廷里没有婚娶的男人们不禁都在想,要不要借着这个表妹的机会搭上戍北候这一条船?若是能成为戍北候的妹夫,日后官场多个助力!
于是这些目光看向顾莘莘格外热络,唯有忽利在旁边冷哼,戍北候对顾莘莘什么想法,别人不清楚,他是心知肚明,他堂堂王子打顾莘莘主意都败北而回,这些人还敢肖想,凭谢栩的性子,嫌命长吗?
果然,上座谢栩察觉出来,目光向着这几个人扫过去,脸色不太好。
顾莘莘:“……”
而她再一扭头,发现身边女眷们亦分外热络的朝她露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这些笑容同样复杂,有的认为她是戍北候的妹妹,特意接近,有的是直接想嫁给戍北候,更是加倍亲热。顾莘莘表示头很大。
早知入宫吃个宴席得面对如此复杂的关系,她可能会再考虑考虑,而且宫里的菜也没有想象中美味,顾莘莘觉得今日来得不是很恰当。
好在女席上几乎不喝酒,所以宴席早早散了,可即便散了,竟还有贵女们拉着顾莘莘想继续打量谢栩的私事,顾莘莘只能借口吃撑了,出门吹吹风消消食。
宫殿不远便靠着御花园,若经得主人批准,贵女们是可以在御花园里走一走的。顾莘莘与上座某个席位的嫔妃说了一声,对方见她是戍北候的妹妹,不好阻拦,便笑盈盈将身边某个宫女指派给顾莘莘,让宫人领着顾莘莘去园里转一转。
正值暑夏,御花园里仍开满了各色娇花,飘香丹桂,多色绣球,朱红木槿,淡紫色美人樱,假山荷塘里还浩浩荡荡开了一大片藕粉色芙蕖荷花。
微风阵阵,荷叶清香,顾莘莘沿着美景往前走,方觉得今天没有白来,起码御花园景色宜人,颇为动人。再一想,心里又暗暗雀跃起来,这可是皇帝的花园!她不仅来了古代,吃了皇帝的宴席,看了皇帝的屋子,还赏了皇帝的花!
若是有个手机,她绝对要拍照留念!
这般想着走着,突然,前方御花园的假山背后传来声响,假山后有人。顾莘莘不知对方是谁,不敢贸然前进,便顿住脚步,那边声音很快传来,顾莘莘听了出来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他们也吃完席出来了?
假山那头,的确是两位皇子。
他们并不知假山后有人,神色相比殿内散漫,大皇子对二皇子一笑:“怎么了二弟,心里又不舒坦了?”
二皇子道:“大哥说笑了,今日父王寿辰,我怎么会不舒坦?”
皇帝两个儿子,大皇子平庸,二皇子懦弱,皇帝都不太满意,是以至今都未选定储君,两皇子因着储位之争,多少见对方不顺眼,时不时彼此膈应。
大皇子道:“二弟就别装了。别人瞧不出来,我还瞧不出来?本王也没想到,那几盒上好的百年雪参,终究是落到了他手里!”
其实,今日陛下看似随手赏的雪参,实则来头不小,北国进贡来时就没几株,彼时皇帝给了皇后几株,周贵妃没有,心里还有意见呢,如今剩下两株说给宋致就给了,难怪大皇子二皇子心里俱不舒坦。
大皇子的生母就是周贵妃,周贵妃没得到那些上好的雪参,大皇子自也没得到,今日他虽是来嘲笑弟弟,心里却更为愤恼,又冷笑道:“幸亏他是姓宋,若要跟咱兄弟一个姓,这储君之位咱俩都别指望了,铁定归他。”
“大哥慎言!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就糟了。”大皇子平庸鲁莽,二皇子懦弱胆怯,一听兄长讲这话立马打住。
大皇子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他走了后,二皇子叹一口气,随之离开。
而顾莘莘仍站在假山另一侧,因为隔得有些远,她虽听到了有人的声响,却听不到具体内容,故而也没听清楚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直到对面的人离开后,她才往前继续走,可还没走几步,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秋香色衣裙,身姿窈窕,环配叮当,举止妙曼,衣香鬓影,莲步姗姗,似乎世上所有修饰女子美好的语言加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正是宋夫人。
宋夫人也是吃完了宴席觉得屋里憋闷,可自家夫君宋大人还在殿中与众人对饮,她不好先行离开,听闻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便带着侍女出来赏一赏,不想就撞到了顾莘莘。
席上顾莘莘有看到宋夫人,但那会儿宋夫人被女眷们众星捧月,她不好上前打招呼。
如今在御花园碰见,倒是面对面。
这已经不是顾莘莘第一次看到宋夫人,第一次看到宋夫人,她端坐戏楼上,穿一袭烟紫色合欢花长裙,裙摆摇曳,第二次是在相府,一身靛青色绣白花蝶衣衫,背影轻盈,而现在御花园,她换成了一袭秋香色长裙,依旧昳丽动人。她似乎有一种魔力,任何衣衫穿在她身上都能被她的眉眼气质晕染成温柔的色泽。她是那样优雅而美丽的人,即便已年过三十,早过了韶华盛龄,依旧到哪都是人群的中心,方才宴席上无数青春豆蔻的女眷,也无人压得过她的风姿。
而顾莘莘一边叹服的同时,一边内心忐忑。毕竟宋致是因为她才受伤,至今尚未痊愈,故而顾莘莘面对宋夫人,难免心虚,担心宋夫人迁怒与她。
想了想,顾莘莘还是上前,行了个晚辈礼,对宋夫人道:“夫人,对……”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完,宋夫人便将她扶起来,她仿佛看出她的想法,道:“傻孩子,你为什么道歉?这又不是你的错。两军交战,敌军要虏人,你也想不到啊。”
“可是……”
“说什么可是,我的明睿能保护娇弱妇孺,我心里很骄傲,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模样。”
“而且我听明睿讲,顾姑娘敢在战场上与敌军交战,这点我很是佩服。”宋夫人说完朝顾莘莘一笑,眉眼展开,霎那间似有和风吹过,她的笑意比这满园娇花还柔美温煦。
顾莘莘不禁再度感叹,宋夫人真是个太温柔良善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幸亏宋大人也不差。
而宋夫人又冲她弯眉一笑,轻抚她的肩,“去吧,前面的花更好看。”
对方既这么说,顾莘莘便应了,告别了宋夫人,慢慢朝前走。
而宋夫人留在原地,还在看池里的芙蕖,古来文雅的学士们,喜欢将荷花称为芙蕖,便是形容为它是水中芙蓉,娇艳夺目。而此刻这一池子里的荷花的确开得热烈娇美,宋夫人是爱花的人,便靠在栏杆上欣赏。
风吹过,吹起她秋香色衣袂裙裾,衬得那满池莲花,飘飘欲仙。前方有一枝欲开未开的莲花,从池里歪着靠向岸边,眼瞧着那莲花离得近,一侧侍女见宋夫人喜欢,便提议道:“夫人若是喜欢,奴婢便为您折了去。”反正她们这些有身份的官太太逛御花园,遇见喜欢的花,折上一两枝跟主家说一声,并不会被怪罪。
不想宋夫人摇头,“花也是命,开得好好的,就让它呆在枝头吧!”
终归是喜欢,宋夫人虽不舍得摘,但弯下腰,小心翼翼探出手去,想触碰一下那朵芙蕖,谁曾想,花瓣倒是触到了,脚下猛地一崴,往前滑去。
丫鬟反应慢了,来不及阻挡,眼瞧宋夫人就要往地上跌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倏然冲过来,一把拉住宋夫人。宋夫人借着那人的力颤巍巍站稳,来看清来人之时,宋夫人跟丫鬟俱是一惊,丫鬟径直跪在地上,磕头喊道:“陛下。”
皇帝只瞅着宋夫人,大概是着急了,脱口而出,“阿妍,你没事吧?”
一句阿妍让两人皆是愣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听过这个字,两人神情皆是有些恍惚。
直到宋夫人抽了抽胳膊,皇帝才回过神来,刚才心急之下他拉着她胳膊救她起来,现在还没放。
皇帝回过神来,赶紧松了手,宋夫人似也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大步,什么话都没说,向皇帝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佳人已去,皇帝不仅没离开,反倒怔怔看着那背影半晌,直到身后小太监喊了一声陛下,皇帝才回神。
小太监道:“陛下,百官们还等着呢!”
皇帝能来这,是喝酒喝到一半,酒意上涌,身子发热才出来,打算回寝殿换了身轻薄衣服再进去,不想路过御花园,遇到了宋夫人。
见宋夫人走远了,该回大殿的陛下仍是一动没动。在宋夫人身影彻底看不见之后,他目光转向方才沿岸那一枝芙蕖。
芙蕖带着露水,颤巍巍,娇艳得像方才美人的脸。
皇帝伸手摩挲着那支荷花,仿佛在感受她手心曾拂过的温热。
带着些微的恍惚,皇帝对身边小太监说:“将这一枝摘了,放回朕的寝宫,好好养着。”
“是。”小太监应。
湖风吹过,皇帝重新回到大殿。谁也没发现,一个身影从不远处亭榭里缓缓踱步而出,珠冠凤袍,云鬓高耸,眉梢眼角带着上位者自有的深沉,正是皇后。
她是有心跟出来的。
陛下出来太久,皇后难免挂心,便出来看看,但她追来的时间太晚,并没有看到宋夫人,只是见皇帝命人摘下了那朵芙蕖,小心翼翼捧着放回宫里。
即便没看到宋夫人,皇后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皇后贴身的侍女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娘娘,您为何不快?陛下不过是让小德子摘了一枝荷花嘛!”
“荷花,只是荷花吗?”皇后道:“无缘无故怎么会摘一枝荷花,陛下对花花草草向来不是很上心,多半是因为她来过罢!”
她这个字,在皇后眼里是个禁忌,她连名字都不愿提,只单单称做她。但丫鬟已是明了,只说了一声:“娘娘,您别难过。”
皇后拨弄着自己指尖朱红的丹蔻,优雅浅笑,“难过,本宫难过什么?就像那两株对外人舍不得,对宋家小子格外大方的雪参一样,这么多年,本宫早就习惯了。”
同一时间,硕大熙攘的皇宫表面上和气一团,实则底下各势力暗流涌动。
某宫殿高处,谢栩正凭栏而立。今日君臣同乐,他难免喝了一些,但没有喝太多,他向来对于酒类没有太大兴趣,心里倒是顾念顾莘莘更多,不时就回头看她一眼,看到那些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搜寻,他心里很不愉快。又喝了两杯,再回头就发现顾莘莘不在了,凭她的性子,这时候估计是在宫里玩儿去了。想到这里,谢栩不禁摇头失笑,想着该如何去殿里跟陛下说一声,早点退席,去陪小媳妇。小媳妇第一次进宫,定是新鲜的很,宫里风景不错,陪她看看走走也好,修复下彼此感情,别真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挖了墙角。
正这么想着,忽然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听着是有人路过,看到他之后便顿住了脚。
谢栩扭头看了一眼,确定来人之后,他表情无波无澜,并未露出任何情绪。
对方一袭芍药花刺绣锦裙,配红宝石步摇,容颜娇美,身形华贵妩媚,正是二皇子妃裴娇娥。
至于二皇子妃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不得而知。
在裴娇娥有意别开了侍女后,她视线凝在谢栩身上,眼神倒是深深,奈何谢栩看了她一眼便转回目光,对她不为所动。
裴娇娥看了谢栩半晌,终是忍不住道:“谢栩,你就没话对我讲吗?”
谢栩神情淡漠,“没有。”
“你!”与谢栩相比,裴娇娥情绪显然起伏更大,她问:“难道你就不恨我吗?”
“恨?”谢栩漠然道:“我跟娘娘什么关系都没有,为何要恨?”他说完这句,再不理会裴娇娥的发音,径直走了。
徒留裴娇娥站在原地,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捏着手中的帕子,裴娇娥瞬间红了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红眼。
她低声对自己说:“我的选择没有错,没有错。”
谢栩不爱他,她便弃了他,如今她搭上二皇子,真正做了二皇子的正妃。过去在她还是顾璇时,她只能卑微地做一个妾室,整日受着正室的苛待与蹉跎,如今她重来一世,终于做到了过去曾梦寐以求的二皇子妃的位置,未来二皇子一旦登上皇位,她便是皇后,母仪天下,江山尽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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