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恨仇苦难已铸成了,但他的未来还有她。
赵徵看着纪棠,看月光下的姑娘变戏法的从怀里取出一包桂花糕,自己捏了一块,见他没动,又拿起一块塞到他嘴里。
嘴里甜丝丝的,彻底冲去酒后的苦涩,他咬着桂花糕,瞧着那翘着脚丫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
还好,他还有她。
上天没有薄待他到底。
心坎缺失的那部分被填满了,胀胀的,就连那种一直因仇恨产生的戾意和焦灼都无限变轻,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屋脊上,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赵徵的心情终于变得好起来了,这才感觉腹中饥饿,他伸手去捻她手里的桂花糕,两人低声私语,分食完了那一包桂花糕,又看了很久的星星,才从屋顶上下来。
以至于柴义求见,禀已审得李贤所知的最大的一个上游人物时,也没怎么影响到赵徵的情绪。
他伸手把纪棠扶下来,高淮已屏退院内一切人等,包括他自己。
赵徵看一眼跪地的柴义:“谁?”
柴义顿了顿,半晌,他说出一个人名。
“侯忠嗣。”
纪棠瞪大眼睛:“你说谁?侯忠嗣?!”
第50章
赵徵表情没什么变化。
纪棠却惊掉了下巴,她最后一级木梯踩错步,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
赵徵一伸手托住了她,皱眉斥道:“小心些,什么事不能下来再说吗?”
这可是个木梯,这么踩空摔一跤,这斜靠的木梯保管兜头就砸下来的!
就这还说他呢。
这不是太吃惊了吗?
纪棠讪讪冲他笑笑,跳了两下赶紧把岔进木梯的另一条腿抽出来,注意力立马就回到柴义身上。
“有没有搞错了?怎么可能是侯忠嗣?!”
侯忠嗣,从乐京出来,就跟在赵徵身边了。
甚至乎,最开始“失踪”的赵徵选择回朝的时候,选择联络的就是他。
因为他是柴氏家将出身,早年因战况紧急而对方违抗军令,曾越级斩了赵元泰的亲弟弟。
赵元泰就一个同胞弟弟,他父亲广纳姬妾儿子多达三十几个,宅斗比九龙夺嫡还厉害,他母亲只是一个舞坊伶人,卑贱无依靠还死得早,属庶子中最底层的最底层,从小稍体面些的仆役过得都比他好,兄弟两人相依为命长大的。
侯忠嗣不斩对方令不行,全军覆没迫在眉睫,他斩了,也就和赵元泰结下了死仇。
照理说,谁都可能去暗通皇帝,唯独他不可能。
出于这一点,当初赵徵几番思量后,才选择联系的他。
也确实没出岔子,当时侯忠嗣一得讯立即飞鸽传书通知钟离孤柴武毅,然后急急忙忙赶到码头迎候他。
由于有这段渊源,赵徵谋划就藩成功之后,挑人的时候柴武毅就直接把他和次子柴兴一起给了赵徵。
侯忠嗣一直跟在赵徵麾下,演军、剿匪、出战山南、上雒破釜沉舟,一直冲锋在第一线,表现非常好的,属如今赵徵的得力干将。
综上原因,纪棠才觉得不可置信,侯忠嗣有问题?会不会搞错了?
“会不会……”是李贤故意攀咬的?
或者熬不住刑随便说一个?
但话说到一半,纪棠又住了嘴,柴义可是行家,他来禀赵徵,那肯定是判断对方应不是这两种情况。
逝者已矣?大局为重?为了拿下皇太子赵徵兄弟,皇帝不计一切代价发展所有能发展的暗线?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果然柴义禀:“李贤熬刑三天,今日开始断断续续招供,但据属下观察,此事,李贤不似胡乱攀咬。”
一开始李贤招的是他的传讯方式以及几个下线,就住嘴不再说,后来柴义加大刑讯力度,他终于熬不住,开始吐口曾经联系过和影影绰绰知道的上线。
李贤这身份,说重要那也重要,但最重肯定轮不上他,推测他应算处于这张暗线网络的中层偏上位置。
没错,赵徵纪棠结合情况分析过,认为这里头应该有一张网。
统帅池州那十万亲信东征军的大将中应该有一个有问题。这人才是导致皇太子身陨的最直接最关键人物。而再往下面,应该也还有几个其他的中高层将领。毕竟他这么难都发展出来了,往下一层赵元泰不可能没收获。
李贤应该无法直接联系这名大将的,毕竟后者太重要的。
所以这几名中层将领,或许是其中一部分,也或许只是其中一个负责,反正李贤得最终通过前者,才能将消息传递到大将手里。
至于为什么不通过彭骁,也就是当初主持池州战场大局、也即是处于现冯塬位置的人?
原因无他,战场一瞬万变,而先帝遗下东征军和皇帝那边的人关系微妙,皇太子防备又太深,太容易卖破绽时间上也很可能来不及。
夜凉如水,赵徵轻声告诉纪棠,“侯忠嗣当时确实也在池州战场。”
而当初的飞鸽传书给钟离孤柴武毅,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还有人,他不得不赶紧传书。
当初赵徵将手书交给柴义亲自去送时,也有特地叮嘱这一点的。
赵徵和纪棠不同,能让他无条件信任的人就纪棠一个,至于其他人,他心里始终存着几分保留,尤其和当初池州战场有牵扯的,更是有着深深的怀疑和忌惮。
而这些人的表面也都太完美了,千般忠诚没一点疑虑,赵徵就愈发忌惮和怀疑。
“那就查。”
当然,也不排除李贤在处心积虑误导他们,当然不是他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的。
是不是侯忠嗣,查过再说!
……
夜风习习,灯光和星光交映出夜的宁静。
赵徵和纪棠并肩行在深夜的庑廊上。
连夜商量并安排下去,柴义领命匆匆而去,再出来,已经下半夜了。
喧嚣去尽,夜阑寂静。
“也不知是不是他,要是真是的话,那也太出人意料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会不会就是因为侯忠嗣的不可能,才促使皇帝摒弃前嫌攻下他呢?
纪棠耸耸肩,这里头的关系太错综复杂,她也没了一开始的惊讶和不可置信了。
真是谍中谍,真相揭晓之前,谁也不敢给谁背书。
不过总体而言,纪棠心情还是不错的,终于打开了缺口不是?
有变化才是好的呀,就算还有冯塬可能存在的连环计,但事情不怕变化,最怕死水一潭,去伪存真,早早晚晚能顺藤摸瓜会把这些毒瘤都挖干净的。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赵徵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
以往涉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触发负面状态五个加的,甚至拿住李贤后的这几天都是,否则就不会爬屋顶了。
但这次真的很棒,他状态挺好的,脸色看着就和平时差不多。
不用担心小伙伴,纪棠心情自然更加好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凑过去左瞄右瞄赵徵,没瞄出个所以然来,赵徵有点好笑:“怎么了?”
她睁得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很像狸花猫似的,活灵活现,还有点娇憨,他手心有点发痒,忍了又忍,没忍住,伸手想捏一下她的脸颊。
但即将触及的时候,最后还是没敢,改捏为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哎哟!”
纪棠捂住额角,不疼,她揉了两下放下手,也不瞅他了,笑嘻嘻背着手跳一步走到前面去,步履还是一如既往的活力轻快。
至于赵徵的问题,她装没听见。
看破不说破,说破这不就提醒他想起那些东西吗?
“我到了。”
她回头,翘着唇角说声晚安,然后“哐当”一声关上房门,听到她拧帕子抹脸的声音,然后“笃笃”蹬掉两只靴子,爬上床躺倒就睡下了。
赵徵一直站着,侧耳倾听,直到她睡下了,又站了片刻,才肯转身回了主院。
书房还亮着灯,刚才商量分析写下的一张纸烧成灰还放在炭盆了。
得令匆匆赶来的陈达已侯在书房门外。
赵徵令他:“全力协助柴义,不得有误。”
“是!”
陈达锵声应是,立即退下去找柴义。
赵徵立在烛台侧,敛目。
侯忠嗣。
他真的有问题吗?
……
赵徵纪棠安排好这事之后,接着就忙碌起其他来了。
这时候明面上的大事要事也好多。
赵徵早早就决定回归后即对山南用兵,他这边一边不着痕迹整军,一边加遣哨探潜往选中的陂州搜集情报,密锣紧鼓筹备战事当中。
而这时候的山南,却有了异动。
山南第二大军阀、坐拥稷黎代增四州的安南王扈伯彰同时派出他已成年的三个儿子分别前往茂陵安三州去拜访太守万瑒、屈盛康以及安州王庞都。
除了儿子外,扈伯彰还写了五六封信命心腹送往其余各州。
这都是冯塬的功劳。
早在赵宸在陂州西岭飞鸽传书给冯塬的时候,赵徵纪棠就察觉冯塬似乎在山南,后来查证了这一点。
于是两人就知道,冯塬在游说山南军阀联合对抗赵徵。
但现在看事态动静,只怕不仅仅是联合对抗这么简单了,最终甚至有可能会发展到联军合伐。
不得不说,这冯塬是当真了不得。
得到消息之后,赵徵立即按住调动兵马和大宗粮草运输,以防刺激联军结成。
密州军高层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赵徵对众人道:“小宗多次,不着痕迹。至于诸位,明松暗紧,静观其变,再作后定。”
“得令!!”
自沈鉴云柴兴之下,众人肃然应是。
赵徵环视围坐于议事大厅的文臣武将,视线最后在侯忠嗣身上一定,移开。
议事厅散,赵徵纪棠并肩而行,两人都步履匆匆。
他低声问:“累吗?”
把大宗运输打散,忙活的是负责安排的人,纪棠最近简直忙得飞起。
赵徵虽记挂她,但二来他也忙,想方设法才能多处一会。
纪棠摇摇头,其实还好吧,她就把总调度,辛苦的是底下具体实操的人。
有了沈鉴云后,她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悄声问:“柴义那边怎么样?”
现在这情况,是与不是,得尽快确定下来!
……
柴义已经把侯忠嗣监视了一个密不透风。
侯忠嗣本人最近吃住都在军营,柴义请示赵徵后,找上了柴兴,通过柴兴的配合,安排人易容伪装,在侯忠嗣寝房外营部中都放满了钉子哨探。
还有侯忠嗣的家眷。
侯忠嗣家眷原在云州,不过由于他跟随赵徵南下密州而侯忠嗣子嗣又单薄的缘故,奉父母命把妻妾都接过来了。现在父母在老家,妻儿在这边。
后赵徵取下上雒甘州,军事力量都尽数压在山南,又跟着大部队转移了过来。
侯家就在上雒城。
柴义不但亲探过侯家,并安排人潜进,里外监视,侯家所有主子都重点盯梢,里头每一个进出的人都仔细跟踪监视,一个不漏一眼不错。
甚至和侯家有些亲戚关系的,或交好的人家,以及得用仆役的小家,柴义都安排人盯着。
可谓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但一时却并未有确切的进展。
理论上其实也该是的,李贤落网,虽前后赵徵柴义等费心掩饰,审出的下线大部分都没动,还弄了一个假李贤,但也不确保这消息没有走漏。
若消息真走漏,这些人肯定停止一切动静蛰伏避以风头的。
没有进展,柴义却没有少费功夫。
深夜,喧嚣的上雒大营一片沉静,侯忠嗣的房中等早已熄灭,鼾声如雷。
柴义听了一下,确是侯忠嗣鼾声不假,他吩咐陈达几句,把亲盯交给对方,他悄然离去,再度去了侯家。
站在檐顶的树影处,凝视安静的宅邸片刻,他一个金钩倒挂,悄然下去。
柴义谁也没吩咐,他自己一间间房亲自搜。
连侯夫人和侯姑娘的房间也没有放过。
无声推开窗门,淡淡香味,月洞门架子床呼吸声清浅绵长,他撩开纱帐瞄了两眼,确定人没错,在对方颈部穴道轻轻一掐。
确定对方不会醒来,他再一次仔细展开地毯式细搜,房中每一点每一寸都没有错过。
……
而山南的这场军阀联盟,最终还是达成了。
重点的对象,冯塬本来就已走访过一次。赵徵的横空出世,本就让人侧目。他将众人对赵徵的忌惮之心提升至最高。
而冯塬最终说动了扈伯彰。
扈伯彰有雄心壮志,又极忌惮魏朝势大,冯塬在稷州三天,最终让他下定决心联军伐靖!
“诸位!断断不能让此子将我等分而吞之!”
“他再胜个两回,只怕就难以遏制了!!”
“应剿其于起初时,断断不可让魏军在山南站稳脚跟啊!!!”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
三牲同祭,歃血为盟!
联军盟主扈伯彰环视众人,饮尽血酒,举手怒声高喝!
此刻他们有着同一种忌惮,有着同一个敌人,不管过往是龃龉还是交好,都先摒弃前嫌。
扈伯彰亲自出面,有大军阀出头组织,那些心里本就很忌惮魏朝和靖王的大小军阀先后响应,有两个很迟疑的,扈伯彰亲自去了一趟,也最终下定决心。
联盟推举扈伯彰做盟主,山南共有大大小小一十二个军阀响应此事。
除刘黑思之外,超过七成都响应了。
共计二十三万大军,举起联盟大旗,约共伐靖王赵徵!
将这个黄口小儿,将魏军的足迹,统统从山南地界抹出去!
联盟歃血大会上,盟主扈伯彰振臂高呼,大小军阀纷纷响应,在场兵士近卫齐声呐喊,声势震天,热血沸腾。
扈伯彰意气风发。
而立于高台之下的冯塬,陌生面孔,低调衣着和站位,并没有人留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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