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此时正在院外候命,气得一直哭,直骂马随是个丧良心的混账,竟将她小姑子害死了。
“大夫诊断的时候,说她伤得虽重,但只要细养着就能痊愈,怎生人就突然走了!天杀的马随,害死了我可怜的小姑子。”朱氏哭得涕泪横流,直叹自己没法子回去跟丈夫交代了。
朱氏突然身体打晃,有哭晕的架势。苗氏和葛氏连忙搀扶住朱氏,为她拍背顺气。
“这怪不得你啊,谁能想到——”苗氏叹口气,“前日半夜我们听到惨叫声报了官,还以为能救下她。”
朱氏哭得更凶,见苏园出来,她忙凑上前,噗通就跪下了。她恳请苏园赶紧抓了马随,替她小姑子报仇!
“民妇的小姑子就是被他打成重伤,才会气绝。”
朱氏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哽咽道。
“民妇懂点律法,晓得衙门有保辜的说法,如今离事发才过了两日,小姑子便死了,那马随就是杀民妇小姑子的凶手!”
衙门确有保辜一说,是说犯案者在伤害被害者的时候,并没有直接造成被害者的死亡。被害者可能受了重伤,且伤情暂时无法确定,则在十日内进行观察,量程度而定罪行。若这期间,被害者若因伤而亡,则会算成凶杀,犯案者就要承担杀人偿命的责任。②
朱氏磕头,恳请苏园缉拿马随,为她小姑子的死偿命。
“衙门保辜是没错,但此案你小姑子并未报案,在衙门那里本就不构成殴打伤人,凭此保辜却是无用。”苏园道。
朱氏大惊,“怎么会这样?”
“那夜我们亲口问过你小姑子,她当众否认是马随打她,声称是自己不小心磕碰造成的伤。”苏园解释道。
朱氏摇摇头,哭泣辩解:“那不过是借口,她当时为保下马随撒了谎。官爷们肯定也知道的吧?”
朱氏随即想起苗氏、葛氏婆媳,也请她们二人作证,确实是马随殴打的她小姑子。
俩人忙点头应承,都帮朱氏说话。
苏园反问二人:“你们可亲眼见到马随殴打了唐氏?”
婆媳二人皆摇头,表示他们当时只是听到了唐氏地惨叫声和求饶声,却并为亲眼目击是马随打伤了唐氏。
凶案在白天,加之这会儿正好在晌午,各家各户都有人在家。消息在邻里之间传得很快,便有不少人闻讯过来围观。
苏园与朱氏的对话,外头围观的百姓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纷纷议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分明是那马随在打人,最后将人打死了,居然不能定凶徒的罪。
“那唐氏又不是傻子,怎会半夜撞伤了之后,一直惨叫喊救命?”
“就是啊,分明是在挨打。”
“官府的人怎么不讲人情呢。”
……
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谴责府衙办案无情,竟这样叫凶徒逍遥法外。
苏园对于指责自己的百姓,什么话都没说。她转过了身,背对着那些百姓,不一会儿竟渐渐低下了头去。
冷眼瞧着她像是受百姓们的指责影响,情绪有些低落,甚至看她抬手擦了一下脸,莫非委屈得在偷偷流泪?
白玉堂骑马而来,远远见到这一幕,便立刻斥那些讨论的百姓。
“衙门办案皆有次第,唐氏不做口供,无凭无据如何缉拿马随?你们这会儿倒显出能耐了,两片薄肉一张一合,全是衙门的错。那此时我无凭无据拿了你们,可也行?”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都噤声了,不仅因白玉堂所言有道理,更因他们觉得这位白衣煞神气势太迫人,面如冰霜,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他们深深感觉到若不顺着这位煞神,他们怕是真会被拿进开封府大牢,按妖言惑众罪给处置了。
“唉,是啊,这也不能怪衙门。”
“是她没胆量说实话报案,反倒害了自己。”
有妇人性子泼辣,直接开口跟身边那几名围观的妇人们道:“遇性命攸关的事,可不能因是自家男人就得过且过!得罪了男人还可以和离再嫁,没了命可是什么都没了。”
妇人们纷纷附和,直叹正是此道理。
……
方仵作检查完尸身后,走了出来,对苏园道:“其脖颈并无勒痕,细观两侧脸颊有微肿青紫的情况。我猜测凶手很可能是用那个软垫捂住了死者的口鼻,令其窒息而亡。”
但这个说法并不算严谨,因为死者衣服下的情况还并未验看。这方面就需要苏园来做了,方仵作身为男子不太方便。
“既是窒息至死,脸上有如此明显的特征,基本可以断定死因就是这个。”苏园还是进去检查了一番唐氏身体其它部分的情况。
苏园发现她身上的淤青减轻很多,触及背部的淤青所在,可摸到上面还均匀涂抹着药膏。
白玉堂听说唐氏是死于窒息,方知这分明就是谋杀,根本不涉及保辜的情况。
“被那群人冤枉,你怎么不解释?”
这是自‘小胖猪’之事后,白玉堂第一次跟苏园说话。开口之前白玉堂还不禁想,这丫头会不会还在跟他生气。
本来苏园若不主动跟他说话,白玉堂也没打算和她说。那日不过一句玩笑,算得了什么?女孩子有时候心思太过奇怪了,略不讲理。
但刚才他来的时候,看见苏园好像受了委屈,他二话不说就立刻冲上前。这会儿见到她人,也不知怎么,半点不想计较之前的事,直接开口和苏园说话了。
“我是觉得这误会挺好,趁这些人肯抱不平,就好生宣扬宣扬,让更多的妇人们都知道受了欺负后要反抗的道理,否则苦果只能自己咽。”
这案子的情况虽然与他们以为的截然不同,但道理是对的,顺便多宣扬一下也没什么错。这次的事,虽并没有因唐氏没报案而错失寻找凶手的机会。但东京城这么大,打妻子的丈夫又不止一家,若真有一天有发生类似的事,岂不真叫人愤恨又无可奈何。
白玉堂抓住了苏园这话里的重点,受了欺负要反抗?
莫非那日因他说了“小胖猪”,她才会故意拿出那方帕子擦嘴,再丢给他?白玉堂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小丫头厉害了,竟还会报复他。
“若想让这道理好生宣扬出去,我倒有个办法。”白玉堂道。
苏园立刻有了猜测:“小报?”
白玉堂点头。
“这倒是好办法,但就怕人家未必肯写。”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他们早有先例。”白玉堂意指小报之前便收过贿赂,这次也用钱来买当然也容易。
“那这钱谁出?”提钱苏园就钱包疼。
“你说呢。”白玉堂这一声反问,显然有暗自己的意思。
苏园立刻笑着跟白玉堂道谢。只要钱是白玉堂出,那他就是最英俊好看的!
“那我立刻去办此事,这案子你一个人可行?”
“小案,当然行。”
苏园目送走了白玉堂后,就询问衙役可找到那天在巷子里袭击唐氏的人没有。
前日唐氏在提及受袭情况的时候,苏园便让衙役寻找这名袭击者。当时因怕再出一个割肉案的犯案者,所以才揪着这点没放过。
“根据唐氏的描述,我们已经找到一位嫌疑最大的人。本想今日将人擒住后便来让她指认,不想唐氏人竟死了。”
画师按照唐氏的描述绘制了袭击者的画像,衙役们通过盘问街边商铺摊贩,得知画像上的袭击者每日基本都会路过一条巷子,故而打算今日在那儿守株待兔。
苏园就让衙役们计划照旧,把那名袭击者先抓来。
马随这时才被衙役带了回来。
他每日要出城去码头那边干活,因距离比较远,所以衙役带他回来的时间也比较晚。
朱氏一见马随,就破口大骂他没良心。
马随直摇头道:“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早上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嘱咐我早点回来。”
“你放屁!”朱氏气得狠了,眼泪又掉下来,“你早就因她成婚两年无子,嫌她无用,欲休了她,却又因贪了她的嫁妆,拿不出钱来赔,才一直拖着。前日你又借着她莫名挨打的事儿,狠打了她一痛,若非人家好心报案,你怕是早就把她打死了!”
“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想打死她。”马随慌张辩解道。
“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认,你到底有没有良心?那你敢不敢发誓,说你对我小姑子一点图谋都没有,你从没贪她的嫁妆,你是真心真意对她好。若有假话,你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朱氏直戳马随的软肋:无子。
马随慌乱不已,支支吾吾,不敢发誓。
围观的众百姓们对他的指责声越来越大。
马随慌乱半晌不已,忙对苏园等人道:“我一早就出门去干活了,码头众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但并没有证据证明,在你走之后,唐氏还活着。”
“她活着的!”马随辩解道。
“你作为嫌疑人,所说的话并不能算作证据,可还别人目击到当时唐氏还活着的情况?”苏园问。
马随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她因要卧床养病,一直在屋子里躺着。要是她能出门,周围的邻居肯定就能瞧见她了。”
“你还有脸说,若非你把她打成那样,她何至于出不了门!”朱氏骂道。
马随垂下头去,看起来他也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
至黄昏,衙役们抓捕回了那名袭击唐氏的袭击者。
马随此时正跪在开封府堂内受审,朱氏及其丈夫都在。
待这袭击者刚被押上来,马随便一眼认出了此人:“怎么是你?”
朱氏和他丈夫见马随竟然和这人认识,立刻激动起来。
“原来是你们二人合伙儿来算计我妹妹!你先使唤他打我妹妹,转头就拿这做借口殴打她,好狠毒的手段!”朱氏丈夫,也就是唐氏的兄长,咬牙切齿骂道。
苏园便审问这名袭击者,质问他可是受了马随的指使去打唐氏。
袭击者名叫彭三两,他在愣了片刻之后,便对苏园磕头道:“是,小人正受马随的指使,去打了唐氏一巴掌。”
马随暴怒,气得身体几乎立刻从地上弹起来,“你撒谎!我什么时候指使过你!彭三两,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怎么,你还想在开封府大堂打人,逼人更改口供不成?”有衙役见马随跳脚,竟有攻击彭三两的架势,立刻用木杖将人打倒在地,令其老实些。
“彭三两,可知在开封府作伪证是何下场?”
苏园一眼就看出彭三两在撒谎,因为他的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
他在听说情况后,很明显愣住了,之后半点没有被揭穿丑事的慌张,也无掩盖推卸责任之意,直接就认下了是受马随指使。干脆利落得让人觉得,他和马随有仇?
彭三两听到苏园的推断后,吓得一哆嗦,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被勘破了真相。他支支吾吾片刻,最后在听说自己作伪证的下场可能会按照帮凶论处,他吓得赶紧说出来了实话。
彭三两出生时因为早产长得十分瘦小,三两之名便由此而得。但在长大的过程中,他因为长大比同龄人瘦小很多,时常被嘲笑,彭三两不服气,努力吃喝锻炼,最终长大成人的时候,身材较之普通男子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别,但身子还是会虚一些,再比起高大强壮的马随那就差得更多了。
他和马随一样,都是码头的脚夫,却因为力气不够,活儿干得少,总被马随等几个人带头笑话。
彭三两自小最不喜欢别人那他身体瘦小虚弱笑话他,但马随等人总是拿这种话讥辱他,慢慢地心中便有积恨。
“草民之所以去打了唐氏一巴掌,皆因草民受了太多他的欺辱,愤怒无处发泄。草民打不过他,还不打过他妻子?于是草民就想到打他妻子报复解气。
那日草民跟踪马随回家之后,便知道他妻子唐氏的模样,随后就尾随唐氏,那天冲动之下,就跑去扇了唐氏巴掌。不过草民打完之后就后悔了,所以草民就只打了一下,立刻就跑了。”
彭三两战战兢兢解释完经过后,哭着磕头忏悔求饶。
众衙役们听这话,很难去同情彭三两的可怜,只觉得他可恨又可憎。受了欺负后,没胆量去对付比他强大的马随,就找上比他更弱的唐氏去欺负。实际上,他跟马随那种人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喜欢欺负弱者的无良杂碎。
马随瞪圆眼,对彭三两吼道:“好你个彭三两,竟是你干的坏事挑拨我们夫妻!若非你这一巴掌,我便不会怀疑唐氏,我没怀疑唐氏,也就不会——”
“大人明鉴!你看他认了对我小姑子下手,害死了我可怜的小姑子的事儿了。”朱氏对上首位一直垂着眼皮,仿佛要睡着的周老判官喊道。
周老判官被朱氏突然尖锐的喊声吓了一跳,他扭动了下身子,蹙眉看一眼朱氏,又看向苏园,意思苏园怎么不拦着些。
这朱氏吓人的功夫,倒比苏园还厉害些。
“你胡说什么,我可没认罪!”马随立刻否认,“你别仗着周老判官睡着了,就以为能诬陷我。”
“我没有!”但朱氏确实有趁着周老判官打盹的工夫,想立刻坐实马随罪名的意思。
周老判官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口茶后,语气慢悠悠纠正道:“本官没睡。”
朱氏和马随皆一脸不信地回看一眼周老判官。按道理来说,受审的犯人们都会惧怕审判官员的威仪,不敢直视,实在是因为周老判官看起来太随和厚道了,他们才如此大胆。
周老判官倒不介怀这点,吩咐苏园继续审案。
苏园便令所有人都闭嘴,有她问话才可以回答。
“若谁擅自出声,便掌嘴三十。”
朱氏和马随二人立刻闭紧嘴边,安静了下来。
周老判官挑了下眉毛,又一次看向苏园。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有这招怎么不早使,竟才说出来,可是大大地耽误了本官在桌案后静思发呆了!
苏园之所以放任他们自由说话,便就是为了观察这些人的情况,想观察他们在互相指责的过程中,会有什么线索或破绽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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