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随的脾气红线巷的人都知道,他人长得又高又壮,脾气极差,经常伸手打人。巷子里没人敢惹他,随便得罪他。苗氏葛氏婆媳这边,除了孩子,就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守家,更加害怕马随了。
眼看这还钱的日子要到了,婆媳俩实在凑不出钱来,正焦急之际,她们目击到一名陌生男子突然打了唐氏一巴掌。苗氏灵机一动,便想到了灭口地办法,于是便带着葛氏一起,实施了她们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杀人计划。
“就为了二十两银子,你们竟要了她的命!”朱氏拉住自己激动的丈夫,代丈夫痛骂苗氏、葛氏婆媳二人。
亏得她之前还对她们感恩戴德,再三道谢,还以为她们好心帮忙报案,帮忙照顾唐氏,岂料她们才是真正杀害唐氏的凶手!
朱氏与丈夫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任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他们给的嫁妆害了唐氏。当初嫁妹妹,他们夫妻都怕唐氏受苦,才特意多舍了些钱给她。
“你们夫妻出于好心去盼唐氏能过上好日子,全然无错。该憎的是恶人作恶,唐氏好心借钱给她们,她们不知感恩就罢了,反而要了唐氏的命去。”周老判官叹气,安慰朱氏夫妻不必如此自责。
“世道不管到什么时候,人性都是如此。好人总是在忏悔,坏人总是在推卸责任,口喊着无辜。”苏园看向苗氏、葛氏婆媳以及马随。
苗氏葛氏夫妻不必说了,已然证据齐全,老实招供了,押入大牢等候最终判刑即可。
马随倒是逃了一劫,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开封府离开。
未免起冲突,苏园命衙役先行送走了朱氏及其丈夫。
马随连忙来跟苏园道谢,感谢她查清案子真相,洗清了他的嫌疑,也感谢他刚才先安排唐氏的兄嫂离开,叫他省了不少麻烦。刚才那对夫妻瞧他那眼神,简直跟要吃了他似得。
“如今唐氏人已亡,你们夫妻二人并无子嗣,你当归还人家的嫁妆。”苏园道。
马随愣了下,马上讪笑着点头,“小人明白,小人今晚就把钱凑齐了,给唐家送去。”
“很好,我会派人监督。”苏园道。
马随嘿嘿笑两声,向苏园保证他绝不食言,之后便跟苏园点头哈腰地道别。
苏园望着马随的背影,突然开口道:“你可曾看过大夫?”
马随回头,有点不解:“小人身体强壮,从小大从没得过病,看大夫作甚?”
“我为你妻子诊脉的时候,没查出她有不孕之症,不过可能我学艺不精,且不孕之症有多种情况,未必能全靠诊脉断出,所以当时我不好多言什么。但回头我想想,你们夫妻二人两年无子,或许不是巧合。你找个大夫瞧一瞧,说不定就能寻到根本病因了。”
马随愣了又愣,终于明白苏园话里的意思了。是说他有病?他不能生?这怎么可能,他身体那么强壮,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苏园从马随走过,一句话轻轻地飘进马随的耳里。
“或许并非因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而因你是绝种的骡子。”
马随备受刺激地瞪圆眼,作为男人,特别是成婚后盼着能有儿子后继香火的男人,如何能忍得了别人诋毁自己绝种?马随的眼神里难以抑制地暴露出对苏园的憎恨和愤怒。
他人长得高大,满脸横肉,这般怒火冲冲瞪人的时候,很容易把一些普通人吓得缩了脖子,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但苏园注定不是普通人,她自然不惧马随的气势。再说平常白玉堂的气势比他厉害百倍,他这点架势在她眼里连个小虾米都算不上。
马随到底忌惮这里是开封府,不敢随便造次。他气呼呼地离开,嘴里骂骂咧咧,但等路过街上药铺的时候,他不禁就想起苏园对的话。
第一个药铺他走过了,等到路过第二个药铺的时候,他又想起苏园的话,硬给略过了。至第三个药铺时,他忍无可忍,进去找了坐诊的大夫,令其为自己把脉。他倒要搞清楚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大夫听了马随的诉求之后,捻着胡子为马随诊脉片刻,然后就瞄了他一眼。
马随被这一眼看得很不舒服,粗声叱问大夫,到底什么结果。
“肾气不足,气血失于和畅,爷所料不错,你确实有——”
“你胡说什么!”马随蹭地起身,也不付大夫诊金,立刻就跑了出去,随后他另找了两名大夫给自己诊脉,都说他肾气不足,因肾主藏精,所以确实患有不育之症。
马随脑子轰的一下,最后浑浑噩噩地走回家,满脑子一直在循环苏园跟他说的那句话。
而因你是绝种的骡子、你是绝种的骡子、是绝种的骡子……
……
东京,小报秘密刊印地。
白玉堂坐在桌案之后,双手交叠搭在桌边,身子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他一手拿着白绢帕,另一手拿着雪亮的大刀,用绢帕慢慢地在刀身上擦拭,让人莫名觉得那把刀越擦越亮,抹人脖子更利落。
负责主写小报的书生此刻跟个鹌鹑似得,站在桌边的一角,手拿着毛笔,躬身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好文章。最后他放下笔,将写好的文章双手奉给白玉堂。
“白五爷您瞧瞧,这回合不合适?”
白玉堂歪头扫了两眼,便精准地指出中间两句,还有后面的三句不够好,“含糊其辞,叫人看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白五爷想要什么感觉?”
“看了之后会愤怒。”
“愤怒?”书生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
他明白是因为他懂了白五爷的要求,是想利用小报刊印上去的言词激发女子们的愤怒,令她们意识到一味忍让不可取,反抗粗鲁男人很有必要。可他不明白的是,白五爷作为一个男人,怎会关心这种小事 ,以至于特意来小报这里,威逼他写这类激发女子醒悟道理的文章。
书生又按照白玉堂的要求,重新写了第十遍,总算令白玉堂满意了。
书生松了口气,刚要感慨自己总算过关了,就见白福匆匆进门,给白玉堂又递上几句话。
当看见白玉堂立即瞅向自己的时候,书生晓得,他的活儿又来了。
这一次写的内容是他平日所擅长,为红线巷的命案。主要侧重讲马随自己是‘绝种的骡子’,却两年来责骂唐氏是‘不下蛋的鸡’,还不要脸地贪了唐氏的嫁妆。他在殴打唐氏之后,酣然大睡,并且在唐氏病重的时候,不管不顾,连熬药擦药都不曾做过,以致因此才令凶手们有机可乘害死了唐氏。
总之这篇文章若在今晚刊印在小报上,分发出去,满东京城的人大概都知道马随是什么德行的人了。那全城的女子都会清楚,马随并非良人,不可去嫁。
最终等小报的成品印出来了,白玉堂方拿了两份小报离开。
书生这才总有机会喘口气,他可太难了。
……
苏园收到了白玉堂送来的小报后,便笑着邀请他一起吃糟鹅掌。
“无骨的?”白玉堂看眼盘子里东西。
“嗯,苏方明叫人送来的,用心吧?”苏园感慨道,“他可真会投人所好,若是这招用来追女孩子,一追一个准。”
白玉堂忽然觉得嘴里的无骨糟鹅掌不香了,他放下了筷子,只饮青梅酒。
“哦,差点忘了。”苏园取来两个坛子,又取来两个空盘子,将坛子里里面的椒盐杏仁和盐酥蚕豆分别倒了出来,告诉白玉堂下酒吃正好。
“怎么放坛子里?”
“怕受潮就不脆了,我在这坛子底下特意铺了一层石灰。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想吃,拿出来都是脆的。”苏园解释道。
“聪明。”白玉堂夹了一块椒盐杏仁吃,清脆干香,确实口感极佳。
苏园也坐了下来,一边磕蚕豆,一边看小报上的文章,直叹写得好。
“道理讲不好等于白讲,我本还担心他不会写呢。这两篇文章写得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着都忍不住愤怒,欲拍案而起了,必会引人深思。”
苏园随即问白玉堂,让小报刊印这两篇文章一共花了多少钱。
白玉堂:“没多少。”
苏园记得上次瑶光楼让小报刊一篇文章好像是花了一千两银子,那文章写得可远没有这篇走心。按照那价码推算,这两篇文章价钱会不会过五千?那可太多了,苏园觉得自己不得不跟白玉堂客气一下,毕竟这事儿是她的主张,白玉堂为她而办。
“写得这么用心,肯定要花不少钱,这次让五爷破费啦。”
白玉堂轻笑,道一声‘无妨’。
这反而引来苏园又一波夸赞,赞美白玉堂以义当先,视金钱为粪土,令人佩服至极。
白玉堂听得很愉悦,吃得也很舒心。
在旁陪同的白福则险些没绷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他家五爷的肚子可真是越来越黑了,搞得苏姑娘还以为这次花了大价钱。实际上他们五爷一分钱都没花,五爷去小报那里后,别的什么都没干,只往桌边一坐,擦起了大刀。那书生便怕得什么都依他家五爷了。
“五爷帮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有好礼还回来。”苏园道。
白玉堂看一眼椒盐杏仁,原来这不算还礼?
“五爷要找的医不活,我有消息了。”
白玉堂脸色立刻严肃,放下了筷子,看苏园的目光甚至有几分急切。要知道前段日子,他跑遍京畿各处医不活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
“在哪儿?”
苏园找出上次从鄢陵县县令王闯那里得来的地图,将地图展开之后,点了点地图中心的位置。
纵使表情惯来淡然的白玉堂,此时脸上也露出了不小的惊讶。至于白福,在看到苏园所点的地点后,眼睛早瞪得如牛眼珠子大。
“在这里?竟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他何时在的这里的?苏姑娘又如何知道的?”白福震惊之后,发出了一连串好奇地疑问。
“一直在这里。”苏园一句话算是答了白福的四个问题,至于何时,苏园对白玉堂道,“你去追踪医不活后,我回衙门之际,就安排了一些人去鄢陵县帮你。”
当然这个‘帮’并不是跟着白玉堂一起去调查,而是按照苏园的安排在鄢陵县去寻找医不活,只要找到了医不活,那就算帮到了白玉堂。
白玉堂立刻听懂了苏园话背后的意思,原来她一早就怀疑医不活还在鄢陵县。
“是仅凭灯下黑的缘故,觉得医不活会耍聪明冒险留在那里,还是另有别的依据?”白玉堂问她。
“大部分是我的感觉和猜测,当然这种感觉和猜测也是有现实依据的。”苏园问白玉堂,“五爷难道不觉得当初在鄢陵县,我们计划去引诱医不活现身那次,有些奇怪?”
白玉堂:“那次的事奇怪之处太多。”医不活这个人本身就不能以常理忖度。
“总之先抓人!”白玉堂等不及了,他立刻起身,命白福安排马匹。他们这就出发去鄢陵县,将医不活缉拿归案。
苏园打个哈欠,“可今儿才破了案子,乏得很,若要连夜赶路再去鄢陵,我可不大行。我就是一柔弱的小女子,折腾不动。”
“你明日再去。”白玉堂说罢,就带着白福匆匆离开。
苏园对白玉堂摆摆手道别,倒觉得这样挺好,早点去避免夜长梦多。刚才她得到鄢陵那边传来的消息时,她晓得这事儿该立刻去办,可她又犯懒想休息。现在好了,医不活那边自有人去抓捕,她喝点小酒,去睡一觉,等明早神采奕奕的时候再出发也行了。
孙荷这时才从窗边冒头,然后翻窗进来,跟苏园凑一桌划拳吃酒。
“苏进敬这几天挺老实,除了出门应酬,视察铺子,就在家。忘川道长就出来过一次,在瑶光楼做了场法事。毕竟瑶光楼的老板娘惹了官司嘛,花重金请德高望重的道长做法事倒也正常。”孙荷向苏园回禀了她这几天的监视情况。
孙荷发现椒盐杏仁很好吃,直接抓了一把椒盐杏仁塞进嘴里,吃得那叫实在,直叹太香了。
本来满满一盘子的杏仁,被她这么一抓见底了。
苏园摸了摸孙荷的头,叹她辛苦。
“最近有什么想吃的,或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告诉我。”
孙荷马上道:“我想出去玩!最近总闷在京城,好无趣。若是能像包大人他们那样,去外地闯一闯就好了。
以前就我一人闯江湖的话,我爹不放心,其实我自己也不放心我自己。说实话就我那三脚猫功夫,真遇到高手或对方多两个人,我什么用都不顶。
但现在有老大就不一样啦,有老大在身旁,我龙潭虎穴都闯得了。”
苏园在心里感慨,果然是孩子,喜欢到处跑。不像她这样的老畜牲,就喜欢呆在家里安安静静。
“出去闯一闯是很好,我也挺期待的。”苏园违心地附和一句,然后安慰孙荷,“不过很遗憾,我现在要领命在开封府看家,出不去哦。”
“以后呗,我等着老大。”孙荷又抓了一大把杏仁塞进嘴里。
“既然你这么爱跑,那明天同我一起去鄢陵县。”
孙荷一听她终于不用去监视那些中年男人了,高兴地跳起来。她欢呼一声好,就捧着椒盐杏仁的盘子要回房,说要提前收拾行李。
“又不是长住,去呆一天就回来了。”
“那也要收拾,这才有出门的感觉。”孙荷坚持道。
次日,苏园和孙荷赶在天亮前就出发。
而同一时间,红线巷的马随刚刚起床。他照例和往常一样,洗把脸之后,就打算出门干活去。
照理说,唐氏刚死,他应该收尸,找个地方给唐氏葬了,再办个丧事。但唐氏兄嫂那边把他仇人一样,他们要坚持领走唐氏的尸体安葬,还说唐氏纵然死了,也要与他和离,不算他们马家的人了。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马随也就懒得跟他们争这些。不需要他来办丧事正好,他倒省了棺材钱,也不用耽误干活了。
所以今早,马随照例还是去码头那边干活。
天蒙蒙亮时,他推开门出去,一脚就滑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家院子里被人丢了很多烂菜叶子,鸡蛋壳子,竟还有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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