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观南将信举起来轻轻吹干墨渍,卷成细条塞进竹筒里,“想来他不准备得万无一失不会贸然行动,这几日你我二人先行布局一番。”
说罢将信筒递给适才那侍从,“李烨,速速派人去往荆州一趟,将此信交由常将军,让将士们枕戈待旦听候命令。”
荆州是陛下赐给他的封地,也是靖安建朝前的都城。
见观南皱眉不展,沈漠也没了喝茶的心思,认真说道:“荆州离此不过一千里地,若要调派兵力用不了两日就能到达,殿下还有何顾虑?”
“豫王在京城势力滔天,朝中大臣皆臣服于他,若此次不能将他那群势力一网打尽,日后定是后患无穷。”
沈漠对此颇为认同,点头道:“自你回归皇室,豫王和褚皇后便将你视为威胁,但毕竟自古以来皇子争夺是常事,可我如何也没想到,他们竟做出买通宫人在陛下寝宫投放曼陀罗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不是你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观南想到此事心头震怒,若非上月他入宫请安时及时发现,如今圣上定已中毒至深。
“可惜那宫人咬舌自尽了,这时候你若冒然告状,反倒会沾上个诬陷罪名,陛下素来不喜皇子相争,到时候即便有心偏向于你,恐怕也经不起褚皇后和那群大臣的谏言。”
观南垂眸长叹一声,他本想韬光养晦,可形势逼人容不得他一步一步来,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他要逼着让豫王提早露出马脚,让那对母子弑君夺位的狼子野心昭示众人。
“皇权相争必有一输,若非出于无奈,我也不愿出此下策。”
沈漠拱手道:“臣随时听候殿下发令。”
观南扶住他胳膊,认真说道:“表哥,此举万般凶险,我让父皇置于危险之中已是大逆不道,若出丝毫差错我都万死难辞其咎,表哥身为禁军统领却因我而陷入皇权相争,此份恩情,阙凤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沈漠爽朗一笑,“殿下不必这样说,于公于私我都该帮你,何况事关靖安王朝的未来,豫王此人昏庸无能,若非背靠褚国公和褚皇后,他如何能风光至今日。”
“若让他上位,陛下这半生的心血岂不白白浪费,姑姑在天之灵也难安息。”
气氛太过沉重,沈漠拍拍他肩膀,笑道:“莫要愁眉苦脸了,祖父几日前就念叨你,趁今日无事,随我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说罢他又眨眨眼睛,打趣道:“顺便带上未来弟媳,”
观南紧皱的眉微微舒展,才欲开口忽而想到什么,“今日恐怕不行,我明日再去看望祖父。”
“这是为何?”沈漠不解。
观南抚平衣前褶皱,淡淡笑道:“今日是她生辰。”
沈漠愣了愣,转而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对她甚为宝贝,旁人连见一面都不行。”
“无妨,祖父他们许久前就想见她一面,择日不如撞日,恰又赶上这么个好时候,人多才热闹不是。”
观南有些犹豫,毕竟他未提前告与秦漪,若这般唐突难免叫她紧张。
不及婉拒,沈漠已攀着他肩膀朝外走去,“放心吧,我们虽糙了些,可又不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观南抿唇一笑未接话,到坐上马车时才幽幽道:“她已经不小了,正是嫁人的好年纪。”
沈漠:“……”
*
约摸半个钟头后,晋王府的马车稳稳停在栖凤居门口,秦漪正独坐窗前思索事情,忽闻观南的声音从楼下街巷传来。
她探出半个身子望去,便见观南与一男子并肩而站,那男子眉眼间与观南有几分相似,她还以为是哪个皇子,可细想陛下的儿子她都认识,可没见过这么位皇子。
“云凰,你眼下可有时间?随我去外祖父家一趟如何?”
“现在?”秦漪讶然道,“怎这般突然?可是出了何事?”
“云凰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就是想跟你一块吃个饭。”
听这话音秦漪明白过来,这应是观南某位表亲。
“好,你们稍等我会儿,我这就下去。”
毕竟是头一回见观南外家亲戚,秦漪心中还是生出些微紧张,她迅速理好衣裳妆容,又命宝画备了些礼。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你人到了就行,我祖父念叨你们许久了。”沈漠看着下人搬上马车的礼品扬声笑道。
观南扶着秦漪坐上马车,浅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两人蜜里调油,沈漠撇撇嘴,自觉爬上后面一辆马车。
沈府离宝宁街并无多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观南牵着秦漪的手进了府门,沈漠大摇大摆走在前头。
“快去禀告老太爷,就说他外孙和外孙媳妇过来了!”
秦漪脸上微热,观南偏头安抚她,“表哥性格如此,你莫要介意。”
沈家在京城口碑颇好秦漪向来知道,何况这只是一句打趣话,她自然不会放心上。
从家丁口中得知来了贵客,沈老太爷立马拄着拐棍赶到正厅中,他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精神自然大不如前,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睿智和慈蔼,见到观南和秦漪后丝毫没有长者的架子,说起话来温文尔雅。
“这位就是云凰姑娘吧?当真是知书达理温柔大方。”
“表弟的眼光还能有错?”
秦漪端坐观南身旁,沈家亲眷好生将夸赞一番,热情的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晚上用膳时,观南带她简单认过沈家众人,一顿饭下来众人谈天说地丝毫也不拘束,在这里,秦漪难得的感受到家的温暖。
府里下人特为她做了碗长寿面,几位长辈皆给她封了红包,沈老太爷说出那句“日后就是自家人”时,她不小心红了眼圈。
饭罢,她和几个女眷在一处说悄悄话,观南则与那些表亲在偏厅聊事。
他偶尔朝那厢望去,瞥见秦漪恬淡笑颜情不自禁弯了弯唇角,可想到近日遇到的诸多难事又忍不住轻叹一声。
“怎么长吁短叹的,有何烦心事?”沈漠拿着酒壶坐他身旁,攀着他肩膀笑道,“可是因为那姑娘?”
观南抿唇未言,沈漠心中了然。
“实则,陛下并非有意阻拦你与那女子,说来说去,陛下实乃为你用心良苦。”
“你可知前段时间陛下为何召那女子入宫,又为何召宣平侯同去?”
观南抬眸看向他,半知半解,“父皇的心思我无法揣测。”
沈漠仰头大笑,斟了杯酒端给他。
“寻常人定以为陛下是有意为难云凰姑娘,实则陛下却是为你们着想。陛下不过是想借此来洗清那姑娘的身份,毕竟,宣平侯在御前亲口承认与她非亲非故,日后,她便只是云凰,你可明白?”
“除此之外,陛下也是为了看看那姑娘对你究竟有几成真心,昨日陛下过来了,这番话是他亲口对祖父所说。”
“父皇。”观南眼眶生热心口一滞,低喃道,“是我错怪他了。”
沈漠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前二十多年都远离尘事,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也实属正常。”
“这姑娘不错,愿你二人熬过诸多坎坷终成眷属。”
观南仰头饮下杯中烈酒,心中苦涩难忍。
*
月上枝头,周子濯直至深夜才回到府中,进门便迎来苏月遥一记冷眼。
“听周福说,你又去找她了?”
周子濯心事重重未予理会,径直脱下外衫走进里间。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苏月遥疾步朝他走去拽住他衣袖,怒道:“你既然如此喜欢他,那日后干脆就住在她那得了,还回来做什么!”
周子濯正因为寻不到念月而心烦意乱,被她这一闹愈加烦躁,“我今日去找她是有正事,你莫要胡搅蛮缠。”
“正事?”苏月遥嗤笑一声,“你所谓的正事就是带着簪子去向她诉衷情?”
闻言,周子濯眸色一沉,不悦道:“你派人跟踪我?”
“你若不是做贼心虚还怕别人跟踪?”
“罢了,我不愿与你争吵。”
周子濯抬手捞过衣衫便准备去别处睡下,苏月遥拽着他胳膊不肯松手。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再走。”
“你有完没完!”
周子濯用力将她甩开,两人推搡间,苏月遥一个不稳撞在桌角上,紧接着便跌倒在地,这一下可谓摔得结结实实,她瞬间脸色煞白,自小腹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感,痛得她不敢动弹。
“孩子......我的孩子!”
她颤着声音紧紧捂着小腹,亲眼看着裙下缓缓流出鲜血。
周子濯木讷地僵住,眼前满是刺眼的红,直到侍女的尖叫声响起他才缓过神来,慌忙蹲下去抱住苏月遥,扭头冲下人大吼。
“快去找大夫!”
第54章 伍拾肆 报应,报应!
子夜深宵, 周府一反往日的平静,重重灯火下,侍女小厮来回奔走, 府院里四处皆是嘈杂声。
厢房里不时传来隐忍的呜咽声,婆子从屋里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幸而隐在夜色下看不清切,只是那浓郁刺鼻的腥味让人越加忧心。
国公夫妇守在隔壁房里, 两人一坐一站, 各自紧皱着眉头, 窗前, 周子濯紧抿着唇负手而立,眉宇间皆是阴郁。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到地上去,月遥进府这么久好不容易怀上一胎, 我唯恐她出了差错, 平日里一点气也不敢叫她受,你说说,这怎么突然就……”
“行了,你从进门念到现在,吵得我头痛欲裂!闭上嘴安静会儿,等着大夫过来。”
冷不丁地被周常明斥责一顿,魏氏面色一变, 翻了记白眼后坐回椅上。
“子濯,莫要站着了, 过来坐会儿。”
“不用。”
周子濯看着枝头上的银月头也未回, 心底的烦闷已攒到极致。
“让他站着!”周常明重重哼了声,“瞧瞧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府里麻烦一大堆, 还在外头沾一身腥,我周常明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咣当”一声,应是一侍女失手打翻了热水盆,引得婆子低骂几句。
魏氏小声嘟囔一声借故走了出去,门帘放下,周子濯转过身,越过摇曳烛火看向周常明。
“爹,我是您的儿子,行事作风当然是从您那儿学来的。”
他半张脸没在昏暗中,神色高深莫测,语气暗含几分嘲弄。
“逆子!混账!”
周常明怒不可遏,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砰——”
桌上茶盏连瓷壶一起被拂在地上,周常明怒视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这时,一侍女慌乱地跑来,颤着声音说道:“老爷,少爷,小少爷……小少爷没保住!”
*
即便魏氏再三嘱咐,苏月遥小产的消息依然不翼而飞。
秦漪听说这件事时正在戏楼听小曲,戏楼掌柜的特意给她寻了处雅间,她双目微阖半卧在躺椅上,宝珍兴冲冲地赶来,进门就连连喊道“报应,报应”。
她眼皮一跳,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不等开口细问便听宝珍像倒豆子一样将听来的消息全部说出。
“小姐,您说这可是报应?奴婢看她还怎么嚣张!”
秦漪坐直身子,端过茶水润润嗓子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真是怪可惜的。”
宝珍不解:“可惜什么?”
“没什么。”秦漪浅笑着摇摇头,扶着扶手站起身来,“走吧,回府。”
如今正值盛夏,地牢里却与外头冰火两重天,阴暗的牢房里,念月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浑身衣物肮脏不堪,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恶臭味,两条衣袖破了几个洞,与烧焦的腐肉黏在一处,黑乎乎一片。
秦漪站在牢门外,冷漠看着眼前一幕,“你想活命吗?”
听到动静,念月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几近燃灭的烛火打在她脸上,映出一张似人似鬼的脸来。
“你让人把我折磨成这样,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什么!”
她声音沙哑的好像一口古钟,又像从阴森的地狱传来的恶鬼低吼。
“你对我而言已无利用价值,倒不如施一回善,放你一条贱命。”秦漪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会有这么好心?”念月嗤笑道,“你把我弄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报复我吗!”
“报复你?”秦漪冷哼一声,不屑地瞥她一眼,“你以为凭你这条烂命值得我大动干戈?”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那往后便好好待着吧。”
“等一下!”
念月连滚带爬跑到牢房前,心急地问:“你肯定不会那么好心就这样让我离开,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漪直视着她,嘴角渐渐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日落黄昏,乱了几日的周府总算平静下来,这两天周家大门一直关着对外谢客,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以防将军府的人闹上门来。
此时,苏月遥瞪着眼静静躺在榻上,额上箍着一条纯白头巾,双目无神空洞麻木,再无半点往日的灵动和娇纵。
屏风后,周子濯隔着一道床幔望着她,良久,他抬脚朝床榻走去,在一旁矮凳坐下。
“月遥,我们都还年轻,日后定还会有孩子的。”
他攥住她叠放在胸前的手温声安抚,瞥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时心头也涌上一阵酸楚,这孩子毕竟也是他的骨肉,如今他已是万般悔恨。
“月遥,我答应你,往后与你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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