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的畅快,面无表情的摩挲着酒杯,酒杯中是烈酒,既可以作为庆祝之酒,也可以作为祭奠之酒。
低头深嗅酒香,他滴酒未沾,便将酒杯放了下去。
这酒,得留到最后,才能知道其味道是芬芳还是苦涩。
他看向文郁:“我把我最小的妹妹许给你吧,以后你也可以过继一个孩子。”
文郁是天阉又怎么样,在他看来,爱情虚无缥缈,是很难一见的东西。
相反婚约却很稳固,利益至上,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和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形成坚不可摧的联盟。
这个道理,每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都明白。
形单影只,最终只会走向覆灭。
文郁自然也明白。
不管成王这个妹妹是圆是扁,在北梁是不是真的大家闺秀,他要的只是“成王妹夫”这个名号。
有了这个名号,他就可以从一条狗,变成一个人。
而成王也需要他接受这个名号。
“文定侯”已死,天阉不再是把柄,成王需要一个新的,可以控制他的方式。
两人各取所需。
文郁笑了笑:“多谢王爷厚爱。”
成王对他的识相很满意,当场写下婚书,将那可怜的妹妹送了出去,并且让人传信回去。
文郁将婚书折起收好,拄着拐走了出去。
他往徐定风养伤的地方走,然而走到门口,弱不禁风的黄毛丫头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着脸,他没有发话,只盯着盛静看。
在他眼里,盛静的身体是很容易折断的芦苇,脑袋支棱在脖子上,显得奇大,而且奇丑无比。
是令人讨厌的病孩子。
他想起在他手里死去的那个小婴孩,忽然觉得很可惜。
至少那个孩子比盛静更健康。
盛静包裹的严严实实,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手揣在袖子里,一个小人偶的头从袖子里露出来。
她吭哧吭哧的咳嗽,怯生生的冲着文郁笑。
文郁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感觉这孩子带着一股死亡气息,而且与生俱来,令人难以爱上她。
盛静看着他:“我走不动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文郁对她的示好丝毫不领情。
他只知道这黄毛丫头恃宠而骄,很会坏事。
谁都知道她是成王的女儿,谁也不敢管她,由着她在这紧要关头横冲直撞。
伸手从她袖子里抽出小人偶,他笑模笑样的问:“这是哪里来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乖的孩子
盛静歪着脑袋,一只手揪着另一只手的袖子,像是对文郁极度的怕。
“他们的。”
文郁笑了笑,将东西又原样塞回去,没有言语。
他对盛静没感情,对成王也没感情,对京城倒是有感情,只不过解时雨和陆卿云阴魂不散,实在有些瘆人。
而他现在失去了将人暴揍一顿的资格,却对鲜血一嗅一个准,此时就在盛静身上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有血的地方就有变故。
有变故就有他施展的地方,这些都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直起腰,目光看向徐定风住处转了几个圈,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
盛静伸手想拦住他,又收回手,跟着他往里走。
雪扫的不干净,又湿又滑,经过护卫的踩踏,已经结出了一层冰壳,对文郁是个极大的考验。
他拄着手杖,点出去一步,再踩在雪上,走出去两三步,他便停下来,喘了口气。
寒风实在厉害,吹的他脸上和刀割一样,他狠狠拢住衣服,知道自己是彻底的伤了身体。
解时雨是个狠人,她的妹妹解时徽也是条咬人不叫的狗。
他的家,他的一切,全都是葬送在这两个女人手里。
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倒是正契合他内心。
艰难的走过大门,进入院子,院子里和外面一样难行,地上扔着个滴溜溜乱转的陀螺。
护卫全都木头人一样站着,并未有任何异样,仿佛文郁在陪着盛静玩捉迷藏的游戏。
再次站住,他将乱了的气息喘匀,这时候,忽然从他脚后边蹿出去一条瘦小的人影,速度快,力气大,猛地撞向文郁脚边。
文郁猝不及防往下一摔,摔了个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这一摔,将他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从背到屁股到腿无一幸免,全都火辣辣的痛。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见盛静的脑袋悬在他上方,方才撞他的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两个士兵围在他身边,作势要将他扶起来。
文郁躺着没动,而是挥手:“快去看看徐定风还在不在!都瞎了吗,进来生人还和木头人一样!”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看向盛静,另有人打开房门。
徐定风不在了,只留下床上的血,血不多,是干净利落的将人杀死,随后带走了。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外面相杀之声蜂拥而至。
文郁勉力站起来,只这一个动作,便喘了粗气,额头上有了薄汗,两条腿隐隐作痛。
有人将手杖递给他,他接在手中,感觉浑身都不适。
他沉着脸看了一眼盛静,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知道在和谁发号施令:“都出去看看。”
看着士兵鱼贯而出,他继续往里走,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紧紧拉着盛静,将她一直带到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里。
松开盛静,他拉动椅子坐下,又将盛静抱在膝盖上:“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
盛静摇头。
她以为文郁会发火,或者去告状,没想到他会这样平静,以至于她不知如何应对。
文郁低头看她,觉得她这一摇头,脑袋就要从脖子上分家。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其实离死亡和腐朽,仅有一步之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放跑了徐定风,只怕要气死了。”
盛静轻轻地回答:“爹爹疼我,不会怪我的。”
文郁笑了起来:“是,他不会怪你,可是你父亲要做大事,你总是给他添麻烦总是不好。”
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对着盛静的头顶心道:“你能听话吗?”
盛静用细细的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小狗才听话。”
文郁也不气恼:“你做的坏事,我一件件都记在心里。”
“我没做坏事......”
盛静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没了。
文郁的大手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钳制住她。
她的脸出现从未有过的红色,通红,红的几乎要滴血。
盛静很茫然,周遭世界一片模糊混沌,眼睛和胸膛一起鼓胀起来,一股巨大的气在身体中忽高忽低的蹿动,让她生出了极大的恐惧。
爹爹!
她放声呐喊,好像是喊出去声音了,又好像是没有,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颠倒。
痛苦让她开始扭曲挣扎,然而力量太弱,根本挣脱不开。
渐渐地,她看到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且很安静,从未有过的安静。
眼中流出一滴眼泪,她软软的躺倒在文郁的臂弯里。
文郁抱着盛静默默地往外走,外面确实乱了,没人注意到他,他只需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
他现在依附成王而活,那就要替成王考虑,这样一个早晚要死的病孩子,他不过是让她的归宿来的更早一点罢了。
在他离开之后,有人再次潜入,从徐定风床底下捡走一个鲁班锁。
成王坐镇帐中,因为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并不慌张。
他甚至在很短的时间里摸清了混乱中的人马。
五皇子听说赵显玉孤身冒险,喜不自禁,预备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作为对太子的重重回击。
徐家的人听闻陆鸣蝉出城,便猜测是奉陆卿云之命,来杀徐定风,他们尾随而来,便是为了救下徐定风。
可这么多人中,连陆卿云的影子都没人看到。
他长叹息一声,看向谭峰:“我这是给陆卿云帮了大忙。”
这些人全都是陆卿云要清理的,现在陆卿云足不出户,借他之手肃清。
谭峰半弓着腰:“主子,撤吗?”
“不撤,”成王面无表情盯着他,“我留在这里给陆卿云卖苦力。”
谭峰被他反讽的冷汗淋漓,立刻道:“属下这就吩咐所有人撤离。”
他出去之后,和抱着盛静的文郁擦肩而过。
文郁向着他笑,笑容很温和,仿佛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定侯世子,然而两只眼睛很黑,黑成了两个洞,渗人。
笑过之后,不等谭峰深究,他已经慢吞吞的,艰难的往回走了。
见到成王,他道:“徐定风带走了,我在徐定风那里找到的姑娘。”
成王点头,伸手去接盛静:“我知道了,徐定风必死无疑,没想到陆卿云竟然动用了两个小将。”
他说着,忽然察觉到了盛静的温度和异常的柔软。
第三百二十八章 悲与欢
成王抱着盛静走在撤退的最前端,呼吸声很沉重,充满苦涩。
马走的很快,天已经成了铁青色,日月星辰全都没有,天地之间一片荒芜。
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又无知无觉。
雪花飘落在盛静脸上,成王给她擦去,心想怎么就偏偏是她死了?
他的血和盛静的血一样结了冰,将他们父女两个冻在了一起。
谭峰跟在他身边,忍不住劝道:“主子,我来抱吧。”
“哦。”成王短暂的做了回应,然而并没有松手。
谭峰又道:“主子......”
成王打断他:“找个好地方。”
谭峰面露狐疑,一时间没明白成王的意思,文郁听明白了,告诉谭峰:“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将姑娘葬了。”
谭峰这才明白过来。
最后成王将盛静放进了用刀挖出来的墓坑里,没有棺材,底下垫着成王的披风。
放好之后,他怔怔地看着盛静,双手捧着一捧混杂着雪的土,没有往下撒。
半晌之后,他看向谭峰:“我刚刚好像看到她睫毛动了,是不是?”
他觉得盛静可能只是闭过气去了,这丫头身体不好,一场咳嗽也能让她闭过气去。
说完,他又盯着盛静看,然而只等来了寒风。
他终于接受了眼下的事实,将一捧土撒了下去。
“没事,不要紧,爹给你报仇,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家去,重新再来过。”
文郁抓起一把土,也跟着撒了下去,土里面混杂着没有融化的雪,也跟着一起覆盖在盛静身上。
他想等雪融化,这里就是一个泥坑,正好适合这个不乖的孩子。
成王站起来,提起了一口气:“发信号,将所有人都召来。”
徐定风的死在云州城掀起了一场浩大而又沉默的丧事。
教书先生的头颅还挂在城墙上,指名道姓是北梁细作,鲜血和暴虐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心神,让城内百姓不敢肆虐。
徐义扶着徐夫人,一步三晃的将她送了回去。
徐夫人跨过门槛,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费力地对徐义道:“坐下,说说怎么办。”
徐义无声坐下,挥手让下人出去,自己接过火箸,添了炭火,又从袖子里取出个染血的鲁班锁来:“父亲留下的,我还没有打开。”
“十二方锁,确实是你父亲随身携带的,”徐夫人接过来,“你父亲说这其中奥妙无穷,还可以锁中藏物,也教我玩过。”
她很快就将其解开。
锁中藏的是撕下来的一小块衣襟,太小,只用血写了个“六”字。
徐义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徐夫人揉了揉山根:“六皇子。”
“六皇子?”徐义不敢置信,“那还不如支持四皇子。”
徐家远在云州,一丁点朝廷助力都没有,六皇子带着他府上那几十口人去造反?
更何况六皇子爹不疼娘不爱,庆妃属意的也是五皇子。
徐夫人暖和起来,感觉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先联系我们在驻军的旧部,你父亲既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用意。”
外面请来的道士嘴里呜呜啦啦,每一个字都让人听不明白,吵的人头痛。
不过大致也能猜到是在说徐定风的生平。
谁的人生不是跌宕起伏,一帆风顺终老才值得一听。
于是在这一片悲痛的气氛里,一群人聚在解时雨新买的宅子里吃吃喝喝。
陆鸣蝉将鲁班锁递给陆卿云:“大哥,徐定风是不是要用这个东西传递什么消息?可是我拆开看过了,没发现什么。”
陆卿云面对着热灶,暂时充当了火头军,然而自有一股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会在火头军久呆的人。
他将鲁班锁扔进火中:“障眼法。”
陆鸣蝉抢救不及,对着熊熊火焰道:“假的?那真的岂不是已经在徐家手里了?”
陆卿云点头。
他将五只鸽子剁的七零八碎,扔在锅子里炖上,盖上盖子,很熟练的添柴。
行云流水的干完,他不由自主地对着解时雨笑。
他笑,解时雨也笑,不知道笑从何来,只知道这一日三餐,让人忘怀。
仿佛是两个人都十分的疲惫,如今在一起便不再看的那么长远,想的那么多。
赵显玉围着这大灶,感觉很不真实。
若不是陆卿云气势太盛,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哪个农户家中。
陆卿云弯腰蹲在炉火前,修长的双腿蜷缩在一起,背部拱起,隔着一层不大厚的衣物,他看到了陆卿云身体紧绷的力量。
从骨到肉,全都蓄势待发。
而陆卿云和解时雨则是老夫老妻,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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