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起来的被子,被砸塌陷。
床上,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动静。
哆嗦着上前,戚人楚抖着手抓住被子。她猛地一掀,那仿佛漏了气、摊在床上的孩子开始胀起来。
“娘——”
戚人楚恐惧地连连退后,只要能摸到的东西,她全部砸出。哐啷声不断响起,直到把床上的孩子砸个头破血流。
“娘,我好疼。”血糊了孩子的脸。
“别过来,别过来——”内心呐喊着,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戚人楚泪水被激出来,从眼眶里滑落。
“娘——娘——”
戚人楚张大嘴巴,心脏传来的负荷感几乎要了她的命。在摸到一根簪子时,她拿起簪子,往左手掌狠狠扎下去。
“啊——”恐怖且绝望的尖叫声从她的口中发出来。
但此时,堕落深渊的顾远似丧失了五感似的,听不到她的声音。
三天后。
院子里的树下,顾远仰着头看烈阳,那双爬满血丝的红色眼睛,被刺激得更红了。
何为真?何为假?
现在的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还是审判者顾远?
埋在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从未改变。不管是下九流的走卒娼妓,还是上九流的权贵富商,这样混乱的世道下,唯有抹杀所有的罪恶,才能还给浑浊的人世间一个清白。不需要会审公廨,他便是审判者,由他来审判裁决一切。
车素薇到戚家,当看到通红着眼睛、满脸胡楂儿憔悴的顾远时,她大吃一惊。可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身上透出来的冷酷气息。
这才几天时间,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汪汪汪!”看到她,小二哥摇着尾巴跑过来,然后用脑袋顶着她过去和顾远说话。
顾远收回视线看向车素薇,可双眼因受到太阳刺激,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对方的脸:“你来了?”
车素薇坐下,说:“你一直没有回来,我担心,所以来看看。”
顾远语气冰冷,脸色冷漠:“我没事,案子几天后能查清。”
车素薇两手绞握一起道:“你脸色不太好,是案子有麻烦吗?”
顾远抹了一把脸,他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说道:“没事,你回去吧。”
打心底里,车素薇知道,无论顾远表面多温和,多平易近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漠。这种冷漠,康一臣看不出来,她却能感受到。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莫逆之交的位置上,如今,似撕掉了那层伪装,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真实的那一面。
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看着院子里的两人一狗。她左手掌上缠着绷带,比几天前更加瘦弱。这单薄的身体,仿佛一碰就碎。
车素薇自然也看到了她。
在戚家查案的顾远,或许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深陷其中。至少,在之前的案子里,车素薇从没有见过顾远这副模样,因此,她内心断定:顾远出事了。
顾远撵她回去,她回对方:“戚家案子,我跟你查。不然,我找陆督察。”
这种威胁,对顾远来说不痛不痒。他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便你。”说完,向戚人楚走去。
车素薇站起,跟了上去。
几天前,顾远本想出门调查孩子们的墓地,却被发生的事情耽误。戚人楚有意隐瞒孩子们的墓地,这很不寻常。时至今日,这已不是一起简单的案子,这背后埋藏着让他们产生幻觉的秘密。
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顾远问:“戚小姐,你到底隐瞒着什么?”
戚人楚目光空洞,她不答反问:“顾探长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么?”
“我眼睛所见的真实。”
顾远沉默不语。
戚人楚继续说:“‘眼睛所见,未必为真’这句话,如今连顾探长也不敢说出口了呢。”这几天,他们双双受尽折磨,顾远身上发生的事,她多少明白过来了。
“戚小姐,我来此的目的是调查案子。案子告破,你身上的事情自然能破解。”
“倘若你连自己身上的事都无法破解,又如何能破解我身上的案子呢?”
“我要查的案子的结果在戚小姐身上,而案子的答案,也许在您心里。戚小姐对我的问题避而不谈,或许是不愿案子真相大白吧。”
说完,顾远离开戚家,车素薇牵着小二哥跟了上去。
两人去收尸人那里打听驼背独眼收尸人。知道他们的来意,收尸人说独眼刘五年前出去单干了,并把独眼刘的地址告诉他们。
其实不远,就隔着两条荒巷。他们来到独眼刘的义庄,义庄里面摆着好几具棺材。没有看见人影,顾远开口问道:“有人吗?”
纸窗户上,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看见到来的客人,眼睛移开。独眼刘从里面走了出来:“什么事?”
顾远目光幽冷:“香草的尸体葬在哪儿?”
独眼刘走上前,凑到车素薇身上闻了闻,车素薇退后一步。他斜着嘴巴露出可怖的笑容:“你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很像。”
顾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戚家死亡的孩子,他们的墓地在哪儿?”
独眼刘怪笑:“戚家的孩子,没有墓地。”
车素薇一怔:“没有墓地?”这是什么意思?
独眼刘露出古怪的笑容:“就是没有墓地。烧成灰烬,无影无踪。”
两人愣住,顾远脸色因此变得难看:“是戚小姐要你这么做的?”戚人楚五年前开始收养孩子,而收尸人也是五年前开始单独开义庄收尸的。
独眼刘拿掉肩头上的手,嘿嘿怪笑。
这个人,果然知道戚人楚的事情,顾远逼问道:“把戚人楚的事情说出来。”
独眼刘道:“我收了戚小姐的钱,为她效力。就是阎王神仙来了,我也不会出卖她。”
车素薇冷声追问:“你要如何才愿意告诉我们?”
独眼刘抬起黑乎乎的手指向她:“要你做我的女儿。”他没看错,也没闻错,这姑娘身上的味道和他一样。
“汪汪汪!”小二哥露出獠牙,凶猛地对准独眼收尸人。
顾远的脸上弥漫一股戾气,他阴狠地说道:“在上海这个地方,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我愿意,嘴巴再紧的人,也能撬出来。”
车素薇心下一惊,拉住他:“顾远,不要。”
顾远身上透着一股可怕的杀气,他真这么做了,就别想留在中央捕房了。
闭上眼,顾远深吸一口气,压抑好失控的情绪后,他睁开眼睛,猛地抓住车素薇的手退了两步。
顾远浑身绷了起来,车素薇紧张问道:“怎么了?”
他看着穿着白色寿衣的死人,低垂着脑袋不声不响地站满了整个义庄。假装没看见般,顾远稳稳地抓着车素薇的手对独眼刘说:“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在查戚小姐的案子,跟我走一趟。”
独眼刘嘿嘿一笑,他枯木般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顾远:“这是给戚小姐的。”
顾远接过交给车素薇,然后避开站在义庄里一动不动的死人把独眼刘押回中央捕房。
当顾远押解独眼刘踏入捕房刹那,整个捕房安静下来。有巡捕不禁道:“那是顾探长吧?”
半个月不见,他、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算要查案,也不用这么拼命吧?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很危险?案子很难?
众巡捕窃窃私语。
顾远回来的消息传到康一臣耳中,他急忙下楼。当他拿着口供簿册,进审讯室看到顾远时,吓了好大一跳。远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审讯室里,独眼刘脸上挂着怪笑,无论顾远问什么,他不吭不响。
靠在墙边,车素薇一面听着审讯,一面拧开瓶子。香味从瓶子里溢出来。手指抹过瓶子边缘,沾上了油腻的液体。她往瓶子里面一看,是透明的油液,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把瓶盖拧好,继续听审讯。
顾远目光冷冽,若是平民百姓,早就被他看得发抖开口说话。可独眼刘不知收过多少人的尸体,曾经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对顾远的问话,完全无动于衷。
顾远忽然站起,他脚一抬,眼前的桌子一下飞了出去,哐的一声,被踹飞的桌子摔得粉碎。
康一臣被他身上爆出来的杀意吓得不敢出声,就连车素薇,脸色也微微发白。
顾远吩咐康一臣把独眼刘押解到看守室,并照顾好小二哥,康一臣喏喏地回应。顾远打算回戚家,手中握着香油的车素薇跟了上去。
当顾远踏出巡捕房那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袭来。他赤红的瞳孔放大,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
“顾远?”身旁的车素薇心中一紧。
顾远回:“没事,我先回戚家——”说完,人猛地拔枪对准了捕房对面的街头。对面,曾经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出现,对方露出暴戾的笑容。
车素薇被他的举动吓一跳:“顾远?”她迅速看向外面,可枪对准的方向,什么人也没有。
顾远把车素薇往捕房里面一推:“进去!”然后,拿起枪追上敌人的身影。
“顾远!”
车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从法租界卢家湾到错综复杂的华界,车素薇追上顾远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幅诡异的景象——顾远拿着枪对着空气,狠厉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对着空气开了好几枪,之后,和空无一人的对面搏斗起来。
巷子某楼上,有人啪一声把窗户关上锁死,生怕下面的疯子发疯到他们的头上。
顾远抓住男人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拳头开始往下落,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对方的脸上。胸膛起伏着,汗水浸湿脸颊,他如同疯子一般,拳头上传来的刺痛让他更加狂乱。直到,对方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顾远目眦欲裂。
“顾远,你杀了我啊!杀啊!哈哈哈哈……”被制伏在身下的男人露出疯狂的笑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顾远丧失了理智般叫道,手下的拳头更狠。
背后,车素薇大叫一声,她上前扣住顾远的腋下,把他往后拉:“顾远你冷静点!再以拳头砸地面,手会废掉的!”
顾远一身暴戾,他大力挣扎:“车素薇你放开我!”
车素薇死死制着他的双臂往后拖,激动得微微颤抖:“再打下去,你的手会废掉的!”
“放开我!”顾远大喊。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拿起枪对准了他的额头。顾远脸色变得惨白,砰的一声,子弹打出,穿过他的额头,他一个痉挛,人瞬间清醒过来。他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双手,面前是一地的拳头血印。
车素薇慢慢放开人,面白如纸,担心地问道:“顾远?”
深吸了一口气,顾远拿着枪突然跑开,似继续追捕着什么人。
握着手中的香瓶,车素薇遍体生寒。去调查一个案子,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这么下去,和疯子没区别。
“公输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挚友。”
顾远曾经说过的话闪过脑海,车素薇抬脚往伞店奔去。
南市伞店。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车素薇,原本焦急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公输春这位奇人,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车素薇推门而入,里面,左手撑着下巴半躺在地、右手拿着古籍在看的公输春看到来客后,把古籍放下,坐好。
“稀客,坐。”
车素薇坐到地上,与她相对。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车小姐找我何事?”
“为顾远的事情而来。”
“哦?”
“顾远在查一个案子,但人却似疯了一样。公输先生,请你去看看他吧。”
说完,车素薇把手中的香瓶递过去。公输春接过,她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然后,手指沾了一点香油,一舔含入口中品味道,琢磨出这是什么东西后,她说:“你带我去。”
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案子,能把顾远逼入险境。
第四章
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疲惫不堪的顾远带着浑身的伤口回戚家,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走过院子时,脑子混乱迟钝的他没有发现坐在树下抽着烟的公输春,直到对方招呼了一声:“哟。”
转过身,顾远有些木讷地开口道:“公输先生?你怎么来了?”说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公输春吐了一口烟:“车小姐担心你,所以请我来看看。”顾远这情况,比车素薇的描述更加严重。他这样,她曾经见过一次。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第二次。
顾远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吗?”
看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公输春说:“我听说你在查案子?”
脑海深处,线条混乱地乱窜,顾远继续木然地回道:“是的。”于是,他把孩子们的死亡、戚人楚的幻想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件件不留遗漏地道出来。公输春聆听着,她看着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女人,说道:“如此说来,戚人楚有意隐瞒着你事情。”
“是的。”
当看起来毫无问题的事情出现了问题之后,所有原本合理的事情,将变得完全不合理。广司阑早就怀疑孩子们死亡的事情有蹊跷,可因无证据,又因自己的身份,他才不得深入调查。
“从五年前收养的孩子算起,已有二十多个孩子死亡。”这个数字,触目惊心,顾远继续说,“有些孩子,坚持用药的话,能活下去,但他们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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