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离开后,严云舟不由自语:“顾远这人太过认真了。”
整个上海滩,没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就算陆连魁,不是一样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十五年前死的人,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为了这两人得罪孙笑白,别说明天能不能抓得住人,就算抓住了,周家能坐得住?肯定会想办法把人弄出来,然后暗杀顾远。
唉,这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探长的位置,看来,不是谁都能坐得起。
严云舟能预料到的事情,顾远又何尝预料不到?但,罪名就是罪名,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能有什么好结果?
督察长室里,陆连魁听完了顾远对十五年前冤案的调查结果,他把烟放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拘捕令,写好后交给顾远。拍拍顾远的肩膀,他说:“按自己的路去走。”
“是。”
顾远告辞。他回到探长室的时候,看到车素薇和康一臣一起整理案件资料:“素薇,你打个电话,让曹青萝来一趟。”
“好。”
因果,因果。有了因,总该结出一个果。
第五章
翌日,法租界公董局里来了一队巡捕,他们要拘捕孙笑白,随同前来的,还有《申报》及其他报社的记者。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路人渐渐围聚在公董局门前。
楼上,公董局华董陆熙顺与总董梅理霭、副总董施维泽,及其他几个董事正在谈事。听到楼下的动静时,陆熙顺招人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办事员回道:“是巡捕房来拿人。”
陆熙顺好奇:“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公董局拿人?他们要拿谁?”
办事员继续回道:“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来拿人,他们要拿的是孙笑白先生。”
陆熙顺想起来:“顾远?”
施维泽含笑道:“我记得,在大世界里救过你一命的人,是中央捕房的探长。”
陆熙顺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还欠他人情。”在大世界看班奇年表演时,他差点被刺杀,当时,顾远救了他,而班大师被抓了。当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陆熙顺才知道自己无意间伤害了他的亲人,现在,班大师被关在牢狱里,刺杀未遂的他要坐上一年的牢。
梅理霭也加入这场谈话中:“我听说,中央巡捕房来了一位十分厉害的神探,敢到公董局来拿人的,恐怕只有这位神探了。”
陆熙顺站起:“我下去看看。”
公董局一楼大厅,严云舟带着巡捕围住孙笑白,顾远拿着拘捕令上前,其他记者手中的相机闪光不断。
孙笑白脸带笑意,可眼睛深处却冰冷至极。
“不知道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十五年前,你涉嫌杀害桥本相一一家三口。今日,巡捕房特缉捕你审案。”
“十五年前?我不知道顾探长在说什么。而且,顾探长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公董局。董事们可都在楼上呢,顾探长这么做,把董事们的颜面置于何地,巡捕房交代得了吗?还有各位记者,这只是一场误会,都请回吧。”
“有什么话,请孙先生跟我回捕房再说。”
“若我不去呢?”
“那就得罪了。带走!”
顾远一句话,巡捕便要动手,但孙笑白身边的人忽然拔枪对准了巡捕,其他记者哗然。
这一下,两方僵持,严云舟也有些犯难了。来硬的,要是孙笑白秋后算账,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可不把人拿下带走,顾远也不会罢休。
在顾远打算用强之时,陆熙顺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陆先生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路,陆熙顺进来,孙笑白让手底下的人收枪,他上前恭敬道:“陆先生。”
陆熙顺点点头,他走到顾远跟前问道:“顾探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一脸正色地回道:“十五年前,有一桩杀人案与孙先生有关,在查找到证据之后,巡捕房出示缉捕令缉捕孙先生。”
陆熙顺讶异:“十五年前?!”竟然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顾远再次让他刮目相看。
孙笑白笑着说:“陆先生,这件事,想必是巡捕房的人误会了。”
顾远逼视他:“若是误会,孙先生何惧前往捕房?”
孙笑白咬牙切齿:“顾探长,我并非害怕前往巡捕房,而是十五年前的案子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去?”
顾远冷笑:“既然如此,那请孙先生跟我走一趟。如果案子和孙先生无关,我顾远亲自向您赔罪。”
孙笑白威胁道:“顾探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熙顺打住两人:“好了。笑白你去一趟,如果真没事,顾探长自然会把你放了。”
陆熙顺开口了,孙笑白就算不愿,也不敢再推脱。
周大王是上海富商,可上海富商多的是。陆熙顺不仅是上海法租界首位华人公董之一,还是上海滩有名的巨富。他手里有电灯公司、电车公司和兴铁厂,还与人经营航业公司。而孙笑白的岳父——只做房地产业的周相云,怎么比得上?
身份上,孙笑白都比不上陆熙顺的一根手指头。
“既然陆先生开口了,那我就随顾探长走一趟。”
“孙先生请。”
孙笑白皮笑肉不笑:“哼!”
记者们躁动不已,周大王的女婿出事,似乎还牵扯到一起杀人案,这新闻足够他们追的。
陆熙顺回到楼上给陆连魁打电话,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他问:“若周相云来保人,你们放还是不放?”
陆熙顺这句话,明确地表达了公董局的立场——如果孙笑白真的与杀人案有关,公董局不会出手保人,主持日常事务的总办的位置,多的是人替补。因此,陆连魁他们要面对的是周大王。
电话里,陆连魁爽快地回道:“孙笑白杀人证据确凿,别说周相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巡捕房也不会放人。”
陆熙顺笑出声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办好了,到时候,把顾远调到公董局来。”
电话对面的气息凝固了一下,陆连魁随即大笑道:“陆先生这是要从我手里抢人啊,这也要看顾远这小子愿不愿意啊。”陆连魁真不知道该为顾远担忧还是高兴,能被陆熙顺瞧上,这辈子,路要是走好了,注定飞黄腾达,但自然也会卷入上九流那些恩怨之中。顾远定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其间吧。
“怎么,连公董局都不愿来?”
“不瞒陆先生说,顾远这小子只对案子感兴趣。”
“这么说来,让他到公董局倒是屈才了。”
电话里,陆连魁哈哈大笑,给顾远说了不少好话。两人谈话结束后,陆熙顺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了个电话,至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审讯室。
案件资料、证据已摆放在孙笑白眼前。孙笑白拿起十五年前的铁质身份牌,说:“没想到竟然被你找到了。”
顾远审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杀了桥本相一一家?”
孙笑白无所顾忌,仿佛就算认了罪,巡捕房也拿他无可奈何:“十五年前,我在码头做工人。桥本相一从日本回上海的时候,在码头诬赖我偷他行李。之后,我不仅被帮会的人毒打,还被罚了工钱。我一时气不过,便跟踪他。知道他们请人做工活,却不愿意付钱,便计划把人杀了,然后嫁祸给那一对木匠夫妇……”
从孙笑白的话中,顾远确定桥本相一不仅瞧不起华人,还喜欢刻意压榨与刁难华人。这性子,有着极大的问题,所以才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孙笑白敢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就不怕顾远拿他怎么样。说完,他说:“人是我杀的,可顾探长,今天,我要是踏出巡捕房,明天,就是你的忌日!”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踏出这里一步。”
说完,把人暂时押解捕房看守室里。他们经过第一道看守室的门时,小窗口里,看到经过的孙笑白的邓英勋红了眼睛,他一拳打在门上。
一墙之隔,两间看守室,分别关着邓英勋和孙笑白。
探长室。
顾远、康一臣、车素薇三人整理当年案卷,并重新拟定三份案件文书,一份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碎尸杀人案,一份是孙笑白当年的杀人案件,最后一份,是邓氏夫妇的平反案件卷宗。
一小时后,周大王派人来接孙笑白,但被严云舟拦住了。手下们回去告诉周相云,周大王听后大发雷霆。在他打算亲自去巡捕房拿人的时候,忽然接到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电话,说是他的地皮房产税务不清,需要他前往调查。周大王掉头前往工部局,确实查到了他负责的地皮房产有税务上的问题,这些都是孙笑白名下的,但也和他挂钩。
这件事,让周相云脸色一寒。
更大的问题在后面,不知道谁曝出了孙笑白倒卖古董给洋人的事情。
这一下,周相云更气了。谁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古董收藏,谁能想到自己的女婿竟然在背后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回到家,不顾女儿哭诉请求,他愣是让女儿和孙笑白离婚。离婚了,税务上的问题直接扣在孙笑白头上,周家还能保住清白。
此时,孙笑白还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暗中所做之事,一朝全部被曝光,周家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已经放弃他了。
下午,有人把离婚书送来捕房,巡捕把离婚书从窗口扔进去。孙笑白拿起一看,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怎么回事?周家放弃他了?失去周家的庇护,若公董局不出面帮助他,那么他将从天堂掉进地狱,变成十五年前一无所有的孙笑白。
孙笑白有些失控地捶门:“开门!我要见岳父!我要见陆先生!”
无人回应,就算他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给他传话。
孙笑白瘫软在门口,他面如土色。
这算什么?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现在却被打回了原形。这就是他杀了人嫁祸给无辜之人的报应吗?
在探长室忙碌的三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当严云舟上来传消息说,周大王放弃孙笑白的时候,他们还讶异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怔了怔。几小时前,周大王还派人过来接人,现在说断就断,这脸也变得太快了。这么一来,孙笑白的身后再也无人了。那么,这个案子也即将终结。
严云舟走后,康一臣不由猜测:“是不是陆督察在背后做的事?”
松了一口气的车素薇答:“我觉得不是。”
顾远一笑:“如果不是陆督察,那会是谁?”如果不是陆连魁出的手,那到底是谁在帮助他?这实在让人不解。
千想万想,顾远怎么也没想到,帮助了他的那个人会是陆熙顺。
当初在大世界,被顾远救下一命,也算是还清了。
几天后,顾远把三份案卷卷宗呈递上海法租界会审公廨。十五年前的案子重审,邓氏夫妇杀人案平反,而真凶孙笑白锒铛入狱,等着他的是死刑。接着,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杀人碎尸案,邓老爷子承担了所有罪名,但邓英勋的杀人罪名是无法洗脱的,最终,邓老爷子被判处死刑,邓英勋坐牢十五年。
上海滩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十五年前的冤案,还有邓氏夫妇后人复仇的事情。而真凶由一个下九流的码头工人摇身一变成为上海名流,这样的真相让人唏嘘。不过,更加令人唏嘘的是,法租界督察长亲笔写下对邓氏夫妇的道歉信。
一场跨越了十五年的案子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监狱里,拿着报纸的邓英勋泪水不断地滴落。为十五年前的爹娘,也为即将上刑场的爷爷,他痛恨当年办错冤案的人,即使陆连魁和包德义亲自向他和爷爷道歉,他也不会原谅他们。
车云庆墓地前,车素薇给他烧了一份报纸。
微风撩起她的头发,她说:“义父,十五年前邓氏夫妇的案子已经平反了。”
第九案
园主
第一章
今年的雨水有点多,一整天,黑云压城,阴云密布。车素薇到达南市西南边缘的江园时,轰隆隆的雷声不断。她抬头看了看怒吼的天空,大雨恐怕很快到来。抬起手敲了敲门,她道:“有人在家吗?陆督察差我前来拿‘紫龙卧雪’。”
“轰隆隆——”雷嗔电怒,阴风怒号,雨水落向大地。车素薇大力地敲着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打开门。女人五官扁平,长裙拖在地上脏污了裙尾。看到来客,她的脸上堆起笑容:“真是对不起,今天下雨,不如,您改日再来?”她一笑,扁平的五官几乎皱在一起。
车素薇无可奈何地说:“陆督察长和江夫人约定好了今晚取‘紫龙卧雪’,而且,明天蒋老爷子大寿,这花要是送晚了总是不妥。”
女人生疏且客气地说道:“姑娘说得对,请进,请进。”
车素薇道:“麻烦了。”
她快步跟上女人走进江园客堂。客堂几乎被盛开的花盆淹没,空气中溢着花香,令人感到舒畅不已。女人笑容可掬:“我是江园的女主人江思乐,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恐怕姑娘要留在江园,等到雨水停歇才能回去。”
车素薇含笑,客气有礼地回道:“谢谢江夫人,我是车素薇。”
“车小姐请坐,我去给你倒茶。”
“有劳了。”
江思乐转身离开客堂,身影消失在花丛中。站到客堂廊下,车素薇扫了一眼前园和通往后园花房的回廊,不由地嘀咕:“还真是阴冷啊。”
是的,阴冷。
除了客堂点燃的灯火外,其他回廊和花房只留有两三盏灯,在暴风雨下,这两三盏灯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会熄灭似的。并且,受到雨幕的影响,这灯火如同飘荡在黑暗里的鬼火一般,这导致她看不到花田庭院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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