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天光犹在,常管事依言带着章朴一行在庄子周围熟悉熟悉。
路上并不见几个人,偶然见着个探头探脑的孩童,被发现后就赶紧溜了。
村舍里袅袅升起炊烟,昭告着家家户户都是有人住着的。郁可贞想问,但又怕显得多事。
对于一个有几十上百号人的庄子来说,这景象过分冷清了。
章朴走至村道尽头,伫立问道:“常管事,为何没有庄民在外活动?白日田间也不见劳作之人。”
“回大人,小的担心庄民鲁莽不当心冲撞了大人或夫人,因而这两日便让庄民们在家休息,田间之事歇两日也不打紧。”常管事讨好地笑着。
“既是了解情况,庄民不出门又如何知道实况?”
章朴语气里带着些许呵责,“常管事你办事也当注意分寸。”
常管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连忙道:“我今晚就去通知各家各户照常作息,大人勿怪,我也是太担心大人和夫人的安全了。”
章朴用余光看了身畔的郁可贞一眼,她脸上神色娴静,但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就去吧。”他发下话。
常管事看了眼章朴,又看向郁可贞,纠结道:“可大人和夫人独自在外,会不会不妥当?”
出门时因有常管事在,竹兰被叫去办其他事,要是常管事现在去通知庄民,就不能继续跟着二人了。郁可贞好奇地看向章朴,他办事这么讲究速度的吗?
“无妨,只在周围走走,片刻便回,你先去吧。”
常管事在这儿,他须端着清肃矜贵的神情以增威信,夫人也放不开性子,一路上都恬静寡言,又何谈尽兴?
望着常管事离开的身影,郁可贞试探着问道:“常管事走了,夫君认得回去的路吗?”
“认得。”只要少走岔路口,记住路线对章朴来说也不难。
走在因庄民无数次来往而形成的黄土小径上,郁可贞沉默地跟在章朴身后。
她不懂章朴为何非得让常管事离开呢?总觉得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周围除了树就是草,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漫步,其间没有任何交流,这时候无论郁可贞开口说什么话题,似乎都不太合适。
她藏在宽袖下的手指已将绢帕拧了又拧,四下无人,此刻或许可以跟章朴谈谈那方面的事情。
她正想开口,章朴却在前一秒忽然站定,郁可贞心中微动,这是要回去了?
他却只是在原处望向绵延稻田,略带期待地问:“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郁可贞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无边无际的碧野,便应和道:“妾身以为挺好的。”
章朴唇角勾起,这样自在地散散心果然能让她高兴,下回可带她再去他处走走。
天色渐黑,章朴才有回去的意思。郁可贞最后看了眼生机勃勃的青禾,不由赞叹它们确实长得挺好的,难怪章朴也露出愉悦的神色,今年会是个丰年。
穿过农舍时隐约能从门缝看到内里景象,郁可贞时而偷偷望里面瞄一眼。
或是接到管事通知,外面也能见到农户的身影了,有两三农妇在这个时辰出来浣衣,对二人投以好奇又怯惧的视线。
经过某户人家时,里面有人正好推开门要出来,一个褐衣老妪怀中抱着盆衣裳,应当也是去村口河畔洗衣的。
见到生人,老妪先是目光一怔,待二人走远两步后她方低呼一声,惊掉了手中的木盆。
郁可贞和章朴听到声音回头时,老妪已慌忙收拾好散落的衣物闪入门内。只当对方是怯怕使然,此事并未引起二人太多注意。
至夜间,郁可贞与章朴先后沐浴,洗去一路的疲乏。章朴吹灯后便规矩躺好,临睡前想着明日的安排。
温热的触感陡然横在胸口,大半月来和章朴界限分明的郁可贞再度与他贴近距离。
章朴心中霎时有喜悦绽开,转瞬又想她是否睡得太沉了?
轻轻抵靠在他颈窝的温度告诉他,她还没睡。她柔柔地在他耳畔说话,章朴身体不由紧绷,骤然领会到什么叫作「呵气如兰」。
“夫君,夫妻之间应当坦然相对是不是?”
她的声音有种魅惑的能力,章朴喉间干涩,只能小幅度地点头。
虽然在姿态上是她贴附着他,但章朴总让郁可贞觉得他是只乖乖待捕的羔羊,无论她进攻的爪子磨得多么尖锐,他都会安安静静地纵容。
“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妾身呀?”
章朴不点头也不摇头,的确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让她知晓,太危险了。
郁可贞见状微微蹙眉,似很心疼道:“人家都说夫妻同心,夫君心中有苦难言,妾身也不好受啊。不如夫君畅快说出来,妾身为夫君分担分担可好?”
章朴想到官场上无数尔虞我诈,权贵间关系的错综复杂,选择摇头。他还待开口安抚,郁可贞却已欺身上来。
“纵然夫君不言,妾身也已意会。”既然章朴不愿坦诚,那么就由她来捅破这层窗纸。
柔软的指腹由眉梢顺着侧脸轮廓往下划去,章朴只听见她缓声说:“夫君其实不必忌讳,妾身既已嫁与夫君,无论夫君怎样,都会一如往初地心悦夫君。”
章朴这才从肌肤上传来的细密颤怵中清醒,察觉自己心中所想与她所说似不相通。
这时郁可贞的食指已抵达他的小腹,章朴连忙制住她不安分的手指。
他咽了咽喉管,方喑哑开口:“我很正常。”
不想让她继续多想,他继续解释:“之所以不与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郁可贞语气里明显带了羞恼。
握住她的那只手从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热意,章朴初次这般专注而长久地与她对视,仿佛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你当真心悦于我吗?”他心里早有答案的。
郁可贞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心悦的,除却夫君……”
他打断她不走心的话语,再问了一遍:“你当真心悦于我吗?”
郁可贞迟疑半瞬,答道:“心悦的。”
“告诉我实话,你——当真心悦我?”章朴加重了语调,认真问她。
“我……”
郁可贞忽然没了底气,在章朴面前好像怎么掩饰都没用。她试图躺回去睡觉来回避这个问题,可怎么也挣不开章朴握住她的手。
郁可贞泄气地不再挣扎,试图耍赖道:“你就这么希望我不喜欢你吗?”不是的,章朴心里默默答道。
“前次我已和你说过的,希望你能随心而行,做你想做的事。”
“哪次?”
章朴轻叹道:“寝衣那次。”
那次有说过这些吗?郁可贞只记得在自己逼问下章朴勉强说喜欢自己,难道后面他还说了什么。
不再去想这些,郁可贞见章朴未恼反而转回温和模样,得寸进尺道:“夫君当真这么喜欢妾身?”
章朴阖眼装睡不答,现在占据主动权的变成了她。
郁可贞盯着他微颤的睫羽,半调笑半试探道:“夫君为何这般喜欢妾身呀?”
章朴担心她再看下去会发觉他的脸红,低声道:“不早了,睡吧。”
“可是——”郁可贞用能动的无名指勾了勾他的掌心,做作嗔道,“这样叫妾身怎么睡呢?”
章朴慌乱地松开了手,郁可贞方躺好睡觉,不再玩笑。他悄悄将还留着余温的手心置于胸口,再无睡意。
没有理由地心悦她,从喜欢她柔和的侧颜,到疼惜她并不高明的手段,想护在她的身侧,看她绽开毫无防备的笑颜。这样的话,章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状态不太好,写得太久了这章。另外睡觉别把手放在胸口,会做噩梦的,小朴纯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最新评论:
-完——
——十五章——
——却不知她因失忆而如此心酸——
次日说是了解庄内实况,实际上还是出来散心的成分比较多。
上午与庄民们说几句话,谈谈当下的主要作物、灌溉情况、产量及收入等,而后去附近的山上吹吹山风,常管事说运气好的话还能遇上新鲜的野果野菌。
满耳高低起伏的蝉鸣也未打破郁可贞一路的沉思。她一遍遍考量着章朴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一个多月的相处让她倾向于认为他是个可靠的人,但过强的防备心又让她担心被表象所骗。
她并不像章朴那样聪明能一眼看破人心,也没有其他退路供她选择。
一步错则步步错,郁可贞不希望自己投入真情实感后,反被厌弃践踏。
“试试这个?”握拳的手在郁可贞面前摊开,中间躺着几颗水红野莓,“掌管事说可食,甜的。”
郁可贞愣了片刻,章朴又补充道:“洗过了。”
她伸手拈起一颗野莓放入嘴中,浅浅一笑:“很甜,谢谢夫君。”
捧着莓果的手还在她面前未放下,郁可贞稍作思考,又拈起一颗放到章朴唇间,期待地看着他。
章朴启唇将莓果含入,方道:“我是想都给你。”
他拉起郁可贞的右手,将所有的果子都倒到她手心。纵是夏日,肌肤相触的灼热感也未降低分毫。
“走吧,该回去了。”章朴道。
因这山距庄子不远,二人并未乘轿。烈日将至中天,郁可贞戴着帷帽与章朴等人步行回去,蜿蜒土路径直通往庄中。
路上有位青年农夫满头大汗地扛着锄头回家,见到他们时热情地咧嘴笑了笑,而后迈着大步往前走。
待他们将走到四合院时,又遇见那个农夫正好担了两个木桶推门而出。
章朴望着熟悉的大门与门联,停步叫住农夫:“刚回来便要去担水吗?”
打井费用昂贵,庄中十几户人家都靠附近唯一的水井提供饮用水,洗衣裳什么的便去河边。
青年用挂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爽朗道:“是啊,家中只我一个算有点力气的,担了水才好做饭呢!”
“原来如此,请问家中还有哪些人呢?”
“就我和我娘两个人。”青年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下半年便有三个人了。”
章朴往前一步,温声问道:“令慈也在家吗?”
“今日娘说身子不适,现在喝了草药在炕上躺着呢。”青年面露些许愁色,“若明天还好不了,我就带她去城里瞧瞧。”
“在下昨日与令慈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竟病了?不知可否让我当面问候令慈?”
青年闻言很是惊讶,把扁担从肩上卸下后,神色里出现些许对章朴的怀疑:“贵人懂医?”
七八年前母亲带他来到这个庄子住下时,田庄还在某位朝中致仕的老爷名下。
这人十分扒皮刻薄,庄中人交完租金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但去了他处又无谋生之法。
自几年前眼前这位贵人接手庄子以来,大家日子都好过许多。
只是这贵人对他的态度似乎太过亲切了,二壮心中略有狐疑。
“粗通一二。若是普通病症,此行在下亦带了些药丸补品,或能用上。”
见对方盛情,二壮不知如何拒绝,侧身示意章朴可以进去。
不想多生事端,章朴便让常管事先回去,福珏与竹兰留在门外。
“打扰了。”章朴朝二壮礼貌性点点头,便带着郁可贞走进院中。
院子不大但生机盎然,东边种了丝瓜,藤上已结了不少小瓜,旁边有个葡萄架,西边沿墙是一个小菜园,菜园边上架了竹栏,以防那几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啄食菜叶。
二壮连忙赶到前面给二人带路,推开北边卧房的木门,站在门边对内喊道:“娘,有京中的人来探望您。”
“别进来。”里面传出的苍老声音中似有紧张。
沉默片刻,老妪音调平稳下来:“别让病气染到贵人身上了,二壮带他们去正厅吧,那个好茶叶在厨房柜子里。”
说完,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旋即是老妪急促的呼吸。
二壮心急欲进去查看母亲的情况,却被老妪赶出来说是要好好招待贵人。
章朴站在门口若有所思,郁可贞也渐渐察觉这老妪有些不对劲。
她以眼神示意章朴有什么打算,章朴只压低声音回了句「不急」。
二壮出来时显然还是十分担心母亲的身体,走出两步还回头想看房内的情况,此时想必无心再多聊什么了。
“这是京中名医特制的养神丸,令慈吃了后会好得更快。”章朴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到二壮手中。“既然用不着在下,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想到此药定然对母亲病体大有裨益,二壮收下了这份赠礼。
待他挽留二人喝杯粗茶时,章朴却坚持要走,他再三道了谢,将二人送出家门。
走出一段距离后,章朴低声吩咐福珏回去叫几个护卫低调赶过来,再让竹兰护着郁可贞回去。
郁可贞本也想着不趟浑水比较好,她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仿佛这个老妪和自己有着不小的渊源。
为何见到老妪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穿过来时并没有原身记忆,甚至连相关的梦都没有做过,幸好宰相府此前并不熟悉小郁可贞,她刚到宰相府便因落水而大病一场,郁可贞就以大病愈后记忆丢失为名在府中生活了下来。
会不会是原身认识的人?本欲走的郁可贞拉了拉章朴的袖角,试图撒娇道:“夫君是不是有危险?妾身要陪在夫君身边才安心。”
神情严肃的章朴兀然一笑,问她:“忘记昨晚的话了?”
郁可贞沉默了,世上竟真的有这种人,软的不听喜欢硬着来。
章朴只笑盈盈地看着她,她说假话和说真话时的神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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