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之路异常艰难,能成为举子进京赴考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举子既然以死明志,又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的话,
恐怕这事简单不了。
她是个女子,寻常是进不了都察院的,不知道祖父那边情况怎么样,也只能干着急。
不知这次的登闻鼓案与她梦中所听到的那句登闻鼓是否有关联,她站在桥边想了又想。
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人投河了!”
河岸边有人惊呼救命,有一妇人落水了。
她循声望去,果然见水中泛起了浪花,渐渐就开始变得平静,那妇人正往水中心沉着,岸上已有人伸着长篙去够,可根本够不着。
“你会水么?”她望了一眼正抱着剑站在她身边的丁一,朝水中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救人。
丁一点头应了一声,转头在凉茶铺上扯下凉茶铺用于招揽客人所挂的锦旆,便跳了下河。
不多时,丁一便从河中起了身,手里还拖着锦旆,锦旆的那一头缠在了落水妇人的腰间。
围观者见人已被救起,便都四散开来。
虽已是暮春时节,可河水寒凉,被救起的妇人浑身湿透,花颖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那她的身上。
“多谢小娘子与公子的救命之恩。”凉风一吹,那妇人打了个冷颤,却也从迷蒙中清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朝花颖和丁一行礼道谢。
明心见丁一也是全身湿透,怕他感染风寒便不能再保护小姐了,便脱了自己的外袍递给了他。
花颖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弯腰将那妇人扶起,宽慰她:“不必谢我们。只是不知你为何如此想不开,要做这种轻生之事,能活着不好么?”
这世间如此美好,为何偏偏要寻短见呢?
她实在是想不通。
原本在冷水中泡了一会正打着寒颤的妇人停了下来,垂着脑袋,小声地啜泣起来。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就不瞒您了。今日您将我救起,明日或许我还是会死上一次。”
花颖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妇人。
“我两个月前才与我丈夫成亲,可第二天他便被拉去修建栖霞山上的寺庙了。昨日上面来信,说他在搭建房梁时,脚下失察,失足摔了下来,当场便没了气息。”
“可怜我丈夫尸骨未寒,我那狠心的婆母便说我是扫把星,要将我发卖了去。”
花颖扶着她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丁一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
大梁贵族崇尚佛法,大肆兴修庙宇,劳民伤财,这些年尤其明显。
上位者比赛似得修建寺庙,今天你家出资建了座半山腰的佛堂,明日我家就出资建座山顶上的庙宇。
他们只需动动嘴皮子,可苦的却是普通百姓。
她能救得了一人,却救不了整个大梁。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花颖的心。
她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还在小声啜泣的妇人。
“拿回去先好好安葬了你丈夫吧。你婆母若是真的不肯留你,刁难于你,你可以来花府找我。”
妇人先是推脱着不肯收下银票,收下后又是一阵叩首感激,最后披着花颖的外袍啜泣着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便已是深夜时分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打烊,巷子里的吆喝声也停了下来。
花颖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行至秦淮河边,又一次遇上了柳倦。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能遇上柳倦,光是这秦淮河畔便已经是第二次了。
不过这次的柳倦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他拦住了她的马车,一把拉住了坐在车前的丁一,大声嚷嚷着让他陪他喝酒。
丁一正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处理时,花颖伸手掀开车帘,一下子便于柳倦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似乎喝醉了酒,面色绯红,眼神迷离,见马车内的人掀开车帘,竟冲着花颖憨憨一笑。
“嘿嘿,你怎么越来越好看啊。”说完,便将酒壶丢在了一边,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车,大喇喇地往车内一坐。
丁一守在车前,不知所措,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花颖没想到柳倦会突然进来,更没想到他会坐到自己身边,还抱上了自己的小腿。
这位晋王,怕是喝醉了。
想起之前的坊间传闻,花颖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传闻说,晋王有一次喝醉了,连杀数十人。大梁律法森严,这个自然是不可信的。
又听闻,晋王之前在早朝殴打老丞相,是因为喝醉了。哪有人早朝就喝酒的,这个自然也不可信。
还有传闻,晋王在花月楼喝醉了,一夜宠幸了十位婢女。
看着他这副模样,花颖的心里揪了一下,这一点,似乎有那么点可信。
她心里又惊又怕,但又不忍心就这么把醉酒的柳倦一个人丢在这。
但是她实在怕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她吓得喊了起来:“登徒子,浪荡,放肆,臭流氓。丁一,快来,快把他拉走了。”
边说还不忘边拿起身边的软枕朝他脸上砸去。
丁一原就是柳倦的人,自然不敢真的对晋王做些什么,但新主人的命令也不能不听,他进退两难地用剑柄挑起车帘。
便看见平日里柔柔弱弱的花家大小姐,拿着靠枕,对着晋王又锤又打。
可晋王似乎醉得很,抱着她小腿的手松开了,倾了身子又抱上花小姐的腰。
丁一默默为自家王爷抹了把汗。
花颖拼了命地蹬着两条腿,连踹带打,累的一身汗,可身上抱着她的那人,竟丝毫未动。
“小姐,别打了,别打了。晋王不动了,该不是,被打死了吧。”
见自家小姐还在拼命捶打,甚至有上嘴咬的架势,明心拉住了花颖。
紧紧抱着花颖细腰的柳倦,确实一动不动了。
花颖的额头都布满了汗,她看了一眼身上的人,心跳如雷,慢慢地将手伸向他的口鼻处,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这可怎么办,不会真的一失手,就把恩人给打死了吧。那她这哪里是报恩啊,根本是在报仇啊。早知道,她就不乱动了,任由晋王抱一抱算了。
“花花,别动。”身上的人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换了个姿势抱着她,又睡了过去。
原来是在她身上睡着了吗?花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快起来!登徒子!”
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花花,别吵。”
花颖说不出话了,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楞在车外的丁一。
“花花是谁?”受到过度惊吓语无伦次的明心,挠着脑袋问。
“是王爷在北疆养的一只小花猪。”
……
风很轻,夜很凉,花颖的心很烦。
第8章 . 羁鸟 那些都是人间烟火气
柳倦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了。
秦淮河边多商户,来往人员络绎不绝,孩童嬉戏妇人浣衣,小贩们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街串巷。
他睡意惺忪地睁开了眼,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唤了声来人,竟无人应声。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刺进了他的眼中,他想抬起手遮挡一下阳光,才发觉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才看到自己正被人五花大绑的捆在秦淮河畔的柳树下。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浑然不记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树边停了辆没有挂上家族徽记的马车,自河岸吹来的风打在马车的车帘上,车帘随风而动,车内有人将车帘轻轻掀起了一角。
一个圆脸丫鬟下了车,径直朝他走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一溜烟地又跑回了马车。
“小姐,晋王醒了。看上去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差点把人打死的花颖松了口气,着急地问:“那你看见他的脸了没有?脸上伤得重不重啊?”
昨晚她情急之下又打又砸又抓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晋王的脸。
晋王强行抱着她虽然可恶,但是脸上若是挂了彩,终归也是不好的。
更何况那张脸那么好看,她不忍心。
“奴婢仔仔细细地瞧过了,只有额头有些红肿,不打紧的。他要是问起来,咱们就说是他自己磕在树上的。”
“这不是骗人吗?读书人怎么能行诓骗之事!”花颖绞着手帕,不知所措。
这边还没商量出对策,柳树下的人却已然清醒了过来,大声地叫喊着:“花家那个小丫头,快来给本王解绑,否则本王治你个绑架亲王之罪。”
算了,认命了。花颖闭了闭眼,心一横,下了车。
她站到柳倦面前行了个礼,边吩咐明心给柳倦解绑边解释。
“可不是我要绑王爷的哦。我今日清晨出门,不巧在这遇上了王爷,一时半会不知该怎么办,又深觉丢下王爷一人在这怕是不妥,怕您遭了贼人的毒手。所以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您醒来。”
怕他不信,花颖指了指一旁刚刚赶回来的丁一。
“您瞧,我为了等您醒来,连早市的热豆花都错过了呢!不信,您问丁一。”
突然被点名的丁一,连忙点了点头。
毕竟昨晚绑了晋王,自己也有份,还是别如实招了的好。
柳倦看了看自己亲手从葬花堂挑选出来的,刀剑部排名第一的冷血暗卫,此刻正捧着刚从早摊铺子上买回来的一袋包子,傻呵呵地冲自己点头。
耳力惊人,听到马车里主仆二人全部谈话的柳倦默默闭上了眼。
说好的读书人最诚实呢?当着自己的面撒谎,还互相打手势,是当他瞎了没看见花颖藏在身后冲丁一猛摇的小手吗?
“那照这样说,本王还得感谢小姐了?”柳倦站直了身体,用手扫掉了落在身上的柳絮。
他这句话说的稀松平常,可不知为何,花颖总觉得脖子有点发凉,她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那倒是不必,举手之劳而已。王爷既然无恙,小女子便先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生怕柳倦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找自己算账,万一赖上自己可就不好了。
“何必如此着急,咱们找个茶楼,坐下好好谈谈。不知花小姐是如何发现本王的,有没有看见行凶者?”柳倦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果然,晋王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但是她也没做错什么,这是正当防卫,谁让他自己不带护卫了。
她才是受害者啊,怎么还成了畏畏缩缩的那一方了。
花颖把脸一横,一把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柳倦,冲他嚷嚷:“你堂堂晋王出门不带护卫,还喝得酩酊大醉,怪谁?”
她望了望自己被弄得皱皱巴巴的罗裙,沾了一堆泥土的绣鞋,气得不行。
昨晚就该绑了人就丢进河里去,千不该万不该还担心他的安危留在原地。
而且,昨晚担心他宿醉一宿会不舒服,花颖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睡了一夜,还一直在替他按摩头部,现在手还微微发酸。
只不过是怕他醒来多想,才在天擦亮时把他绑了放在树下。
又不是真的让他在树下睡了一夜。
怎么还怪人呢!
前几次见面,她都是恪守礼节举止端庄的,如今这气呼呼的模样倒是和幼时印象中的那个肉团子有几分相似了。
她幼时总是梳着两个圆圆的发包,长得也是圆鼓鼓的,荷包里整天都装满了零嘴,总是吃得两腮鼓鼓,像个小猪。
柳倦在花府的学堂读书时,花颖时常陪自己的几个哥哥来学堂。
小小的肉团子总坐在最后一排,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毛笔在纸上胡乱涂鸦。
老师们带着他们读书时,她也有样学样摇头晃脑地跟着读,边读还边偷偷往自己嘴里塞零嘴,好几次都差点呛着,挥着小肉手软软糯糯地喊着哥哥给她拍拍。
再后来,他就被接进了宫里,然后又去了北疆。
这一晃,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幼时那么鲜活的人,也戴上了枷锁。
柳倦又想起了他自己北疆回来时,第一次在朱雀桥边与花颖相遇,她掀起车窗帘朝他一笑,灿若明火。他觉得,那样的她,才是真的她。
忆起往事,柳倦一时出神,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花颖头上的双刀髻。
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很多,梳起的发髻厚实,手感倒不如幼时松软了。
“你干什么!登徒子!”想起昨晚之事,花颖侧身躲了开来,一个巴掌拍在了柳倦的手背上。
柳倦失神的收回了手。
突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但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望着身旁正站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三人,他轻笑出声。
昨夜,确实是自己支走了身边的随从护卫,原就是想大醉一场,约莫是醉得厉害了又碰上了花颖。
看着这主仆三人的狼狈模样,他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胸口,也不打算再纠结此事了。
他朝花颖扬了扬下巴。
“走吧,别杵在那了。刚刚不是说错过了早市的豆花吗?本王给你补回来。”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朝城中最贵的餐馆走了过去。
花颖带着明心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着,待会要点一整本菜谱,让他出出血。
一个时辰后,柳倦跟着花颖上了马车,老神在在地吩咐丁一送他回府。
花颖黑着脸嘟着嘴,坐在一旁,死死地盯着厚颜无耻的柳倦。
说是要请她吃早饭,可最后还是花颖掏的钱。
柳倦张了张嘴,倚靠着马车上的软垫,随手又从一旁的小罐子里掏了掏,掏出块果脯扔进了自己的口中。
“看我干什么?你也要吃?要吃自己拿。”柳倦倒是自在得像是在坐自家马车,从罐子里又掏出了好些果脯扔进嘴里,后来干脆直接将装零嘴的小罐子抱在了怀里。
吃她的饭,蹭她的车,还要顺走她的零嘴,花颖一言不发,脸更黑了。
良久过后,吐出一句。
“真没想到,堂堂晋王,竟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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