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距离浴佛节还有些时日,她想早点将誊抄好的佛经交予皇后,并且顺便进宫去看望一下她的姨母。
花颖的姨母与她的母亲均出自河西王氏,她的母亲自她幼时起便常住庵堂,母女之间见面甚少。
倒是这位姨母,未出阁时待花颖极好,所以她自幼便与姨母走得近些。
可后来姨母进宫做了后妃,花颖及笄之前祖父未曾带她进过宫,倒也是隔了好些年没见了。
据传姨母入宫后颇得圣宠,连跃几级从美人升至四妃之一的惠妃,更是在入宫后的第二年便诞下了四皇子,四皇子如今才七岁,元武帝便破格封赏,赐河东王,许单独开府。
去年冬日,惠妃又产下元武帝自登基以来的唯一一位未夭折的公主。
一时风头无两。
可那日上元节帝后设宴,花颖与惠妃匆匆见了一面,她察觉到姨母过得并不开心。
且开春后一场暴雨,姨母尚在襁褓的小公主感染风寒不幸离世。
她很担心姨母在宫中的情况。
在凤仪殿与皇后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便请辞去了昭阳殿探望姨母。
她来时惠妃并不知道,小黄门通传时,惠妃正在案前临摹元武帝的诗集,听说花颖求见,也未有停下之意,只是差人去请花颖进来。
花颖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自正殿进入后绕去了书房,站定后,恭恭敬敬朝惠妃作揖行礼。
惠妃抬了抬眼,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吩咐人赐座看茶,又低下头继续临摹。花颖深知姨母喜好,她并不是一个爱舞文弄墨之人,如今却如此痴迷书法,这皇宫的红墙绿瓦,到底是能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
花颖双手交叉,端端正正地放在双膝之上,后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
片刻后,惠妃自案前停笔抬头,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
“阿喃,最近清减了不少。”
“来,站起身,转个圈给姨母瞧瞧。”
她边说,还边走到花颖身边,拉起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花颖应声起立,在原地转了个圈,叫了声姨母,解释到:“只是最近吃得少了些,也没什么。而且,清减些好呀,君子好细腰呀。”
惠妃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诧异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在书中读到的诗句。
“你倒是会说话,岂不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还是要健康饮食,身体最要紧。”
说完,又差人去库房里拿了好些补品赐予花颖。
原本花颖还担心姨母无法走出丧女之痛,可如今看来,姨母似乎已经释怀了。
她点了点头,行礼谢过了惠妃。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些话,花颖突然想起先前来时看见姨母正在临摹诗集,便好奇问了问。
“姨母您从前不是喜爱舞枪弄棒,还总笑话我小小年级便似个书呆子么?如今,怎么喜欢上了诗集?”
原本还有说有笑的惠妃突然变了脸色,眉飞色舞的样子退了下去,换上了一副苦闷的模样,她喝了口茶水,也不急着回答花颖,只是走到桌案前,将自己方才临摹的诗集拿了下来,递于花颖,然后才淡淡开口。
“陛下不喜欢太活泼的女子,更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他喜欢腹有诗书温柔小意的女子。本宫既进了这深沉似海的宫门,便再无回头之路。不想着法子讨陛下的欢心,又该如何呢,难道任由自己想烂泥一样,烂下去,最后死在这深深后宫吗?”
原来刚刚那欢乐的样子全都是在做戏,只是怕自己担心她罢了,花颖捏着诗集的手紧了紧,半响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姨母。
倒是惠妃自己,似乎早已看透了,像是自嘲般地淡然一笑,伸手揉了揉花颖的发髻。
“本宫的小阿喃啊。确实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姨母了。可是姨母这一生,已经是这样了,不会再有改变了。可我们小阿喃不一样,我们小阿喃,日后一定要寻得一位真心疼爱你的良人啊。”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花颖便想起了年幼时那个鲜活恣意的姨母了,一时悲上心头,瞬间便红了眼眶,盈盈热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呀,这时怎么了?怎么还委屈上了?小阿喃想嫁人了?”
惠妃心知她是个感性之人,一边伸手捏着手帕替她擦拭眼泪,一边打着岔。
“让姨母来想想啊,这金陵城,谁能配得上我们小阿喃呢?我们小阿喃美貌无双才华横溢,是谪仙般的人呢!啊,似乎是没有呀。这可怎么办呢?”
花颖破涕为笑,明明是准备来安慰姨母的,怎么自己倒成了被哄着的那一个。
一时又悔又恼,结结巴巴的,都不会说话了。
只能嗔怪地,叫了声姨母。
见花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惠妃侧过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到:“花府若真是有心要为你议亲,寻常世家大族不可,皇子们也不可。晋王柳倦,可。”
不知姨母是何用意,花颖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问到:“晋王?那个不学无术整天给皇后娘娘惹是生非,能止小儿夜啼的晋王?”
姨母这话说的,她真的蛮诧异的。
恍惚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惠妃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小点声,又凑到了她的耳边,耳语到:“信本宫,不会错。”
花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前些天长安街头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那人敲着折扇,朝自己微微一笑。
天呐,就是这么稍稍一想,她的脸便瞬间热了起来绯红一片。
又想起前世种种,花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嘴上也欲盖弥彰地连忙否认起来。
“不成,晋王书读得不多,我不喜欢文盲。”
而正殿门口,刚刚抓住上树掏鸟窝的四皇子,押着人送来昭阳殿,正准备告状的柳倦,停下了迈进大门的脚步。
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足尖,又瞧了瞧自己一身青衫。
文盲?一个问号,缓缓地敲在他的心头。
第5章 . 羁鸟 他也太惨了吧,嘤嘤嘤
偏殿里,正在玩笑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守在正殿门口的小黄门正要禀告,却被柳倦一把拦了下来。
他虽得宠,但到底是外男,未得召见是不能进入妃嫔们的寝宫的。
是以,柳倦一只手紧紧拎着四皇子谢靳的后襟,一只手捂住了谢靳的嘴,不让他发出声响。
这宫里没几个孩子是不怕柳倦的。五皇子和六皇子更是看见柳倦便像见了阎罗王似得。
故此,即使十分不乐意,可四皇子只能委屈巴巴地任由他像拎小鸡仔一般地拎着自己,也不敢反抗。
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站在正殿门口,偷听着里面的谈话。
直至有人来禀报元武帝在御书房召见晋王,传话的人还一并传召了花颖,说是元武帝听闻花颖今日进宫拜见皇后,有些话要问她。
花颖在正殿门口撞上正拎着四皇子的柳倦,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
传话的小黄门还要去一趟皇后宫中,花颖便跟在柳倦身后,低着头抿着嘴地往御书房赶去。
她不知道柳倦是从何时开始站到门口去的,亦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与姨母的谈话,她又羞又恼,真想立马捂脸狂奔而去。
可偏偏两人还要一起去御书房。
从昭阳殿到御书房的路程并不远,可是花颖却觉得走得异常遥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似得。
她甚至怀疑柳倦在戏弄她,欺负她对宫中地形不熟,带她绕了远路,不自觉地轻叹出声,嘴里嘟囔了一声,“是不是走错了,自小长大的地方也能走错么?”。
一直走在她前面,耳力惊人的柳倦回过了头。
手中折扇一收,轻轻敲打在左手手心上,然后做了个弯腰邀请的姿势:“确实,本王自幼便不大聪慧,是个文盲,自然认不得宫中的路。还劳烦花小姐您来带路。”
本来也就是嘴边嘟囔的一句牢骚话,没成想被听见了,更没想到刚刚自己与姨母的谈话也被他听过了去,花颖尴尬得不行,但是嘴上却不落下风。
“晋王自幼在这大明宫长大,既然会不认识路,看来真是贵人事多,健忘呢。”
“呵。”柳倦轻笑出声。
似乎有点生气,转过身去,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步伐迈得飞快,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他的花颖。
两人身量悬殊,步子自然也悬殊很多,花颖又穿着裙装,根本迈不开步伐,为了跟上柳倦,竟是一路小跑着。
边跑她边轻轻唤他。
“王爷,您慢点儿。”
“王爷。”
“王爷…”
这一声声,如婉转莺啼,如温润清泉,划进了柳倦心里。
他心头一颤,微微悸动,可脚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走得更快了些。
等她终于走到御书房时,柳倦已先她一步进了殿。
未得传召,花颖则在殿外等候着。
已是暮春时节,江南暮春多烟雨,花颖在殿外站了没一会儿,天边便挂起了乌云,黑沉沉的云带着风雨袭来。
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小黄门得了令,请她进殿等候。
花颖恪守礼仪,恭恭敬敬地等在大殿内,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殿内的声音吸引了。
辅一站定,她便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似乎是有人砸了杯具。
紧接着,便听见了元武帝的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
“柳凌尘,朕可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是圣旨。”
花颖有些担心柳倦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身,透过御书房的门帘往里瞧去。
屋内的柳倦正绷直了后背,跪得笔直,脸上面无表情,花颖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那绷直的背影,高昂的头颅,就是在表示着反抗。
元武帝端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可声音却是带着怒意的。他崇尚佛法,自幼时起便有心皈依佛门,即使后来登基为帝,也还是会隔上一阵子便会去皇家寺庙清修数月,辟谷修行也是常事,故此元武帝身量十分清瘦,面颊微凹,眼窝深陷,长久以来操心国事,让他看上去十分疲惫。
柳倦跪在案前,束好的头发有些散乱,他抬手随意擦拭了一下额前的血迹,哂笑一声,抬眼对上了武帝的眼睛,一字一顿到:“我不。”
“陛下今日不许,那么我就明日再来,明日不许,我就后日再来。”
元武帝站起了身,将身边的奏折扔到了柳倦的脸上,“瞧瞧你干的好事,刚刚回京,就在长安街伤人。你可知那人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子,三皇子的伴读。”
柳倦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折,翻开看了看,连篇累牍的写着弹劾他的话。
这些人以为上奏弹劾就有用么?可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知道啊,当年在学堂读书时,我就揍过他。如今几年不见,他还是长得那么碍眼,不揍他揍谁。”
元武帝气急了,自案前走了过来,一脚踹在了柳倦的心口。
“真不知你如何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你若不是你母亲的孩子,若不是皇后的亲侄,早就死几万次了。”
柳倦被踹了一脚,但纹丝未动,依旧绷直了身体跪在那,弯着嘴角。
花颖双手忍不住地微微颤抖,心惊胆战地看着柳倦,仿佛自己也被踹了一脚。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了元武帝的眼睛,目光幽暗,让人心头发颤。
“回禀陛下,家中的老人们都说,臣这个性子啊,最是与臣的父亲相似了。他们弹劾的对啊,陛下若是要治臣的罪,臣定然是无任何怨言的。”
天下人皆知,先世子性格敦厚人品贵重是个温润如玉少年郎,他这也不知道是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就不能服个软,跟陛下认个错吗,非要惹怒陛下吗?一直在偷偷听墙根的花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凌尘啊,起来吧。你是你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你姨母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这次的事情,朕问过花家那位小姐,自会处理。但是你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许是发觉来硬的对柳倦无用,武帝换上了一副慈爱的面孔,弯下腰伸手扶起了还跪在地上的柳倦。
“臣想回北疆。”柳倦说。
元武帝扶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
“你就那么想回北疆去吗?”
柳倦应声点了点头,连话都懒的说。
“朕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太医们不敢说,可朕知道,朕的日子不多了。太子是个不中用的,这大梁的万里江山,最终还不知道要落入谁手,你就真的不愿留下来,帮帮我吗?”
柳倦似乎很厌恶他这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伸手拿开了元武帝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勾了勾嘴角,玩味地冲元武帝一笑:“怎么,让我留下?替您守着这江山?您可是有那么多儿子的人,难不成皇位不想传给儿子,要传给我这个外人?还是您想让我造个反,颠个皇权?”
字字诛心,元武帝只觉得几年未见,柳倦这阴阳怪气的能力见长,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扎在他的心头。
可偏偏,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元武帝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桌案,就在转身之时,眼底瞥见了门帘外,那么淡青色的身影。
他似是无意,随口一提。
“凌尘,前些日子,戎狄遣使送来和书一封,想与大梁结秦晋之好。朕膝下无女,唯有从世家中寻一适龄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和亲。你觉得,谁去比较好。”
“关我屁事。”他什么时候闲到连谁家嫁女儿这种事也要过问了。
武帝笑得如沐春风,轻轻瞥了眼帘外,说到:“说起来,你幼时开蒙,似是在花家的学堂里待过几年。那时,你才不过七八岁模样,花蕴然那个老古董,是又古板又严苛,经常将你的手心打得通红,你就哭哭啼啼的跑来找朕告状。”
“是因为什么挨打来着?好像是因你经常不温习功课,偷偷跑去隔壁院子找花家的小姐玩?还是在课堂上不听先生讲话,半个脑袋都偏向了花家小姐?”
站在门外偷听的花颖听到了自己心头一紧。
柳倦在花家学堂只待了半年,那时花颖已经四五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了,可她却半点也不记得见过柳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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