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皛道:“如果有人不服,那可怎么办?”
“七百年来,不服的人,多了去。”
七百年来,不服的人同样很多,可神族和十八勋旧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开枝散叶,越做越大,直到今天,依旧是神国的核心。唐阐这么说,已经很明白了。
岑皛不明白,按这个说法,唐阐家也是寒门,如今沦为流放罪人,连庶人也不如了,他难道要认命?
她没有问,在她印象中,唐阐是个兢兢业业的菜农,服侍荣家主人的时候,也算是尽心尽力,似乎没什么不满的,也不见怎么抱怨。
过了一会儿,唐阐又道:“贵族,平民,奴隶,这是神国的三个等级,寒门夹在贵族和平民中间,既无法上升为贵族,又不甘心做回平民,也许能变成一个新等级。”
寒门,这是贵族对新贵的蔑称。怎么说,寒门都是比平民更接近贵族的人。至于奴隶,唐阐现在的身份,他似乎不屑于说这个。也许,这是寒门子弟的内心想法,有意无意地,就冲唐阐口中说出来了。
岑皛只是看着唐阐,对于眼前的人,她忽然觉得陌生。之前,是她将唐阐从虎口下救出来的,心底未免有一丝轻看他。此后的相处,未免隐含着这么一点心思。如今,再看看眼前的人,还是那个需要她施以援手的人?
脸还是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却如此陌生。岑皛心里,有那么一丝不安。这不安的来源,令她更加不安。
“阿皛,好好看这本书,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话,尽管问我。”唐阐郑重其事地道,他眼里,满是期待。
岑皛拿着那本《姓氏谱》,就在刹那间,她心里涌起一丝反抗的想法,她为什么要绝对服从这个人?为什么?也许是刚才的不安在作怪,也许是从前的好感仍在起作用,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点点头,模样乖巧。
她也许还不知道,自己是如此一个多疑而又迟钝的人,是矛盾的结合体。要是被人点破了,肯定难以接受。
唐阐看到岑皛神情的微妙变化,他没有点破,更没有追问,只是道:“阿皛,你注定要与这姓氏纠缠不清,不如看看别人的事,也能找找经验。”
岑皛没有回答,她翻开《姓氏谱》,是唐阐的笔迹,她能一眼认出来,竟然莫名开心,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有些人,生来富贵,有些人,生来贫贱,你说,这公平吗?”
正认真翻阅《姓氏谱》的岑皛,没来由地这么一问。
唐阐没有立刻回答,他反问道:“荣介亨和岑崛比试诵经,这公平吗?或者说,岑崛跟荣介亨比试箭术,公平吗?”
不待岑皛回答,唐阐便道:“不公平。荣介亨出身巫族九姓,熟悉经文,跟岑崛比这个,他是欺负人。反过来,岑崛要跟荣介亨比箭术,也是欺负荣介亨。公平是,要强者收敛,要强者照顾弱者。如果不分强弱,一视同仁,就是平等。”
平等与公平,本来就是难以兼顾的事。岑皛嘴唇动了动,道:“因为祖先的功绩,后人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很难让人信服。”
岑皛不说公平不公平了,她换个说法。就算相信没有绝对的公平,她还是觉得不悦。
唐阐道:“人生在世,为自己,为子孙,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东西,还是要留给后人,看起来像是天经地义的事。子孙要是守不住,那是子孙的命。对此满腹牢骚的人,应该没有从祖先那里得到什么,也没能给子孙留点什么。”
岑皛承认唐阐说的有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太冷酷无情了,让人心里不痛快。对面的人是唐阐,她必须有所克制。
“你呢,你是为了谁?”
这是岑皛的问题,人生在世,除了为自己,为子孙,还可以为了谁?或者说,唐阐心里所想,到底要为了谁而活着?岑皛,想要知道唐阐的想法。
唐阐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岑皛,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岑皛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她觉得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
突然间就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异样。
“我啊,”唐阐轻轻叹息一番,一字一顿道:“上为父母,下为子孙,中间呢,希望为你。”
岑皛讶然,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唐阐炽热的目光。她相信,他是认真的。她心里,忽然莫名的感动。
如果他是真心的,就算表现得冷酷些,也是可以接受的吧。岑皛感觉垂下头,她轻轻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面对唐阐。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总得给个回应吧。岑皛心里乱乱的,大冬天,只觉得身上发热。
从唐阐这儿可以看出来,岑皛脸红了,不是因为尴尬而脸红,而是少女的娇羞。像岑皛这样个性强硬的女孩子,是极少会有这样的表现。所以,她对唐阐的态度,肯定是不一般的。
唐阐不急于戳破这层窗户纸,虽然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不少类似的话,岑皛的表现却还未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不能太急,岑皛才到那个年纪,因为成长的关系,很多事情还没开窍。他有耐心,他愿意等岑皛长大。
现在,岑皛已经会脸红了,这样的进步,足以安慰唐阐的苦心。唐阐看着岑皛,出言打破了沉默。
“好了,别发呆了,练字去。”
唐阐故意扭头看了一眼外边,道:“外面有点事,我先去了。”
说罢,唐阐很随意地走到房屋外边,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就过去查看蔬菜的情况,认认真真地当起菜农。
在唐阐转身之后,岑皛的目光已经追随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在外边的一举一动。都是很平常的事,她晃晃脑袋,想要自己清醒些。她走到书桌前,磨墨。
墨汁已经很浓,她的心还未静下来。最近,她越来越容易被唐阐牵着走。真是的,是距离太近了吗?
岑皛想起从前的事,那么多人里,只有唐阐能给她这样的感觉,要怎么解释?真的要往那一方面想?
她坐下,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写着。她是临帖,写出来的却不是帖子上的字,而是——“唐阐”这两个字。
她吃了一惊,赶紧查看四周,还好没有别人。她拍拍胸脯,试图安抚自己。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怪丑的。她皱眉,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不放心,重新摊开,对折,再对折,这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将那张纸摊开,用笔蘸了墨,将“唐阐”二字抹去。一直抹到黑乎乎的,这才放下笔。
看了一眼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心中一动,忍不住又折起来,然后“哗啦”一声撕开,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撕成细碎的一小块,她才停下来。
白纸上躺着黑乎乎的“尸体”,岑皛一手撑脸,一手捉笔,若有所思。
第29章 过年
旧例,到了年边,荣府要赏赐自家奴仆过年之物。荣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奴仆不下百人,每个人赏赐一份东西,积少成多,也是不少的数目。时间长了,荣府风光不如从前,这竟然成为一项沉重负担。
荣府的当家,也曾想过改变。然而旧例既在,奴仆们拿惯了,现在轻易改去,遭来怨言,也是万万不可的。何况在这两虎相斗的时候,荣府必须撑起场面,不能表现出衰弱的模样。尽管如此,今年的成例还是减了。
岑皛听到奴仆们窃窃私语,抱怨今天的赏赐少了,过年就怎么怎么样了。她在心中冷笑,想着这些人真是挟恩报怨,得了便宜还说三道四。
她是不知道,荣府有两只手,一只手是那伏砚城中的八百驻兵,名义上是国家的军队,实际上靠荣府私产养着,等于荣府私兵;另一只手就是那数以百计的奴仆,支撑起荣府的产业,提供源源不断的财源。
这两只手,没有一只是能得罪的。荣府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结果,弄成现在这样:主子面上风风光光,瞧不起奴仆,实际上却不敢得罪这些人,就是听到些议论,也不敢怎么样。
只能说,这样的荣府,就像是经过了无数次修缮的旧屋,面上还过得去,实际上只要大风大雨一来,就得动摇西摆,再也装不下去了。
岑皛不知道,她以为是荣府的奴仆们要得太多,不知道荣家人是如何心狠手辣,实际上还是她不了解局势。
唐家人是流放罪人,也是荣府的奴仆,自然要过来领赏。因为是过年,之后还要谢恩,唐家全家都来了,外带一个岑皛。
排着队等了不少时间,岑皛终于领到自己那一份。她仔细一瞧,衣服糕点都不少,还有不少零碎物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天哪,这么多东西,也能叫少?
她忍不住皱眉。领了东西,就得去谢恩。岑皛是跟着唐家人去的,谢恩也要排队,就是队伍没那么长。
岑皛为这事苦恼,她想着要见到荣家人,心里就不痛快,这心里不痛快了,就没法集中注意力,所以一双眼睛乱瞄着。这一瞄,又瞄出事来了。
荣廷芝的侍女,正探头探脑呢,因为这一下与岑皛对上了眼,就过来拉着岑皛,要把她带走,还说是小姐的吩咐。唐家人问清楚了,也不好阻挠,岑皛心中不乐,亦只好跟着去。
岑皛将手上的东西交给唐阐,跟在那侍女后边,垂着头,躲开那些异样的目光,穿过几道门,便到了僻静地方。
在一个精致的小院里,荣廷芝坐在石凳上,笑盈盈地看着岑皛。这对岑皛来说,不啻于惊吓。
那样子的荣廷芝,也会露出这么亲切的笑容,果然是快过年了,要博个好彩头?岑皛阴着脸,小心翼翼地走进。荣廷芝示意她坐下,她不坐,荣廷芝就站起来。
这时候,小院里只剩下她们二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岑皛见荣廷芝站起来,心里一慌,竟然赌气般坐下了。荣廷芝见了,亦不责备,只是依旧坐下。
这气氛,确实尴尬。
岑皛的手指在石桌下边不自觉地捏着,这个季节,本来是阴风阵阵的,如今风向一转,太阳热烘烘的,只需单薄衣裳,比初夏还热。她的心情被这风一搅,更加燥了。
“你这样,是生我的气?还是对爹娘不满?”
荣廷芝敛起笑容,这样就很明显,她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虽然她话里将岑皛当成家人一般,却是质问的语气,搞得好像是岑皛犯了天大的错误。
岑皛自然不满,她是被丢弃在荣家门外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承认这个身份,荣家人却对她步步紧逼,倒像是她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为荣家所不齿。今日,荣廷芝派人将她唤来,二话不说,先上质问,却是何意?
岑皛不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想说什么,跟人辩论,她一向是占不得便宜的。与人动手,也得挑对手。自从她对自己的力量有所了解,就倾向于消极反抗。在荣家面前,已经不知不觉这么做了。
因为岑皛没有说话,气氛颇为不妙。荣廷芝等不来下一句,只能自己想办法。
“好了,都要过年了,开心些,来,我送你一件东西。”
荣廷芝一边笑着,一边拿出一块东西,放在石桌上,“这是我去什桐神庙求来的平安符,给你带着,可保平安。”
“什桐神庙”四个字,岑皛听唐阐说过,据说是洵都乃至神国最灵的神庙。洵都离伏砚,也挺远的,荣廷芝不会专程去为别人求平安符,所以只能是顺路了。岑皛眼珠子转得飞快,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送她平安符?
“平安符”三个字,会让人想起相反的意思。如果这个人是岑皛,送平安符的人是荣廷芝,未免更容易想入非非了。
岑皛离开担忧起自己的性命,她忘不了岑玖那杯酒,就算荣介亨的糕点无法证明有毒,她还是不能放心。对岑玖的恶劣印象,已经蔓延到荣家其他人身上。
眼看岑皛只是坐在那里,并不曾动一动,只是眼珠子乱转,不知已经想到哪儿去了。荣廷芝受了打击,她感受到岑皛的不信任,事态发展比预想中的差太远了。
去什桐神庙求一个平安符送给岑皛,自然有保佑她平安的意思,这是荣廷芝的想法。荣廷芝是虔诚的女巫,深深相信平安符的威力,所以才这么做。她有考虑过岑皛的反应,也许会冷漠些,但不至于拒绝吧。
荣廷芝记得,岑皛虽然会表现出厌恶,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是个明白人。然而,今天这个“明白人”要给她脸色看了。
“拿着,我送你的。”
荣廷芝的语气已经变了,她伸手将平安符推到岑皛面前。人都是有脾气的,面对那样不吭一声的岑皛,她的耐心受到了考验。
荣廷芝还是希望表现出做姐姐的友好,她再次露出笑容,希望以此缓和气氛。不得不说,一言不发的岑皛,比荣介亨还可怕。荣廷芝忽然产生这个念头,果然是自家人啊。
“多谢。”
岑皛语气生硬地说了这两个字,她伸出右手,抓住那个平安符,攥在手里,缩回石桌底下。她本来想说“多谢大小姐”,这样就可以表明各自的身份,只是后边三个字来不及出口,错过了那一刻,就没法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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