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姐姐,嫣姐姐。”嫣玉有些发愣,听见庄慕唤她才回过神去捡了毽子。
钱管事带着两人到书房,才候在门前道:“赵先生,我家老爷已在书房候着了。”
中年男人正是先前林如海曾提起给嫣玉黛玉姊妹请来当先生的赵岳,他仅比林如海年长三四岁,看起来却已是苍颜白发饱经风霜,想是落魄后也吃尽了苦头。
推开门进到书房,林如海热情地迎出来:“崇清兄!”再望向赵岳身边的少年时,林如海神色凝重,“穆小将军。”
“林世伯,小子庄砚深。”他拱手道。
他是东安郡王穆莳的嫡次子穆莨,字砚深,母亲正是江南知州庄大人的族妹庄氏。三年前东安郡王因卷入皇子间的储位之争,最终五皇子落败被贬为庶人,东安郡王因谋逆罪被抄家处死;东安郡王夫妇都死在京城,只有幼子穆莨死里逃生离开京都一路南下流落到此地。离开京都后,穆莨就隐姓埋名,冠以母妃庄氏的姓氏,自称是南北往来的行客,游历至此。
昔时林如海在京时曾受过东安郡王的恩情,贾敏与王妃庄氏也是闺中密友。而林如海外放多年,林家世代都是忠君纯臣无关储位之争,倒没有像赵岳一样受到影响。
如今再见到穆莨,林如海心下也是感慨;不过既听穆莨自称别名,林如海就顺着话说。
赵岳只道:“听闻如海兄弄璋之喜,我身边也没有什么金玉名堂,只这幅前朝顾夫子的《画云台山记》赠予哥儿。还有这探微先生亲题的折扇,便当做是给我那两个女学生的见面礼了。”
林如海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书房外钱管事禀报道:“老爷,舅老爷家的珠大爷来求见。”
第4章
赵岳应下到府上做姑娘们的西席先生,贾敏挑选出临水而筑的云起阁重新置了景观作为学堂。
云起阁三面临水,别致秀气;水中接天莲叶无穷碧,待夏日满池荷花初绽,凉风习习飘香;如今挂上竹帘遮风挡阳,瑟瑟光辉自稀疏缝隙映落一片斑驳。年前林如海得了两方竹节形歙砚和香墨,并着文房四宝给了她们姊妹;醇香墨幽香淡淡,嗅之若兰,满室芬芳。
赵岳本出身书香世家,送给林家姊妹的陆公亲题折扇即是多年珍藏;林如海又挑了古玩字画送去赵家,以作酬谢。
贾敏留了贾珠在府上多些时日,嫣玉和黛玉偶尔看见珠表兄在窗前看书,又听见母亲逗着琰儿时念叨起:“待琰儿长大后若能像珠哥儿一样用功就省心了。”琰儿不懂母亲的话,依然乐呵呵地咿呀着。
林如海听了只笑道:“琰儿年岁尚幼,你就操心起来。”
“我只盼着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心满意足了。”贾敏轻笑着说。
如今嫣玉和黛玉要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贾敏就带她们去挑了近身侍奉的丫鬟。
嫣玉的乳娘柳嬷嬷和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原本都是贾敏从荣国府带来的陪房,自是忠诚太太姑娘的。这次又从庄子上挑了适龄的家生子进府,贾敏让她们姊妹自己挑着合眼缘的;毕竟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以后也是姑娘贴心可信的心腹,长远算来待姑娘出了门子,姐儿身边的丫鬟也是作为陪房去伺候姑娘姑爷。
嫣玉和黛玉嘀嘀咕咕了许久,才挑好了丫鬟。
嫣玉给两个丫鬟起名倚月和倚云,黛玉的两个丫鬟叫倚晴和倚烟。四个小丫鬟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模样端正;倚月是府上绣娘的女儿,做事精细认真,倚云年纪最小但听话本分,倚晴原是贾敏身边柳嬷嬷的女儿,倚烟伶俐稳重。姑娘身边的丫鬟最要紧的是忠厚老实,旁的倒是其次。
贾敏笑说她们是读书识字的官家小姐,起的名字却着实没水平。嫣玉狡辩说还有实用要紧,黛玉也附和点头。
贾敏又挑了她心腹大丫鬟江碧的妹妹逾白和钱易媳妇的女儿叶子,去姐儿身边做大丫鬟,照顾姐儿并管制一众小丫鬟;逾白和叶子都是太太屋里出来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做事手段自有一套,就连两位奶妈妈都要给她们三分薄面。
再加上教导姑娘的教习嬷嬷,如今两个姑娘身边的婆子丫鬟也是一屋子人。
嫣玉和黛玉就安心跟着赵先生学习,赵岳也只是教她们诗书字文。
初夏凉风习习,嫣玉和黛玉一早就到云起阁,区别在于黛玉是钟爱诗书,而嫣玉则是寻空将藏在书中的画纸取出描上几笔,也觉得自在乐趣。曾有一次赵先生发现了她藏在书中的画纸,先生倒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道:“大姑娘的画也不错,若认真习练,假以时日定能成才。”
嫣玉听见赵先生这样说,立刻双眼亮晶晶:“谢谢先生。”
“但林大人请鄙人到府上当两位姑娘的先生,鄙人也当好生教导姑娘学习。”赵岳抚着胡子语气温和说。
“学生明白。”嫣玉便规矩道。
不过嫣玉依然满心喜欢画画。
一则诚然太无趣,世家大族未出阁的姑娘素日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跟着教养嬷嬷学习女红。
二则她难得对画画有些兴致,也愿意在这上面用些心思。
黛玉也喜欢看姐姐作画,然后就在嫣玉的画上题诗再给先生看,赵岳看了也算勉强默许了。
嫣玉觉得自家妹子果然贴心。
“一枝红袖压海棠,半城烟雨云外山。”
画纸被风吹落到竹帘外,贾珠本正要去正院向姑父姑母辞行,路过云起阁捡到一张画笺,猜到应是表妹的物件。画笺墨晕浅淡,题的词句倒是应景,一团喜气的模样。
黛玉撩起竹帘从云起阁出来,看见路过的表兄以及表兄手中的画笺,就脆生生地开口:“珠大哥哥,画笺,能还给我吗?”
“大表妹的画很好,二表妹的诗也好。”贾珠还了画笺,又添了一句道。
“谢谢珠大哥哥。”黛玉欢快地笑着,接过画笺就小跑回学堂。
她将珠大表哥的话又跟姐姐说了,嫣玉支起下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才学着先生的语气:“珠大哥哥太客气了。”
黛玉听着姐姐的话就笑着:“我看着姐姐的画可是顶好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嫣玉抚着她刚收笔的墨画,思索着就从古人名诗中捻来一句誊在纸张,也觉得相宜。
“先生说,姐姐这个本事也是顶好的。”黛玉欢喜地打量着姐姐的画,捂着唇调笑道。
“坏丫头!”嫣玉佯作生气,伸手去捏黛玉的脸,“都敢调侃姐姐了!”
黛玉连连告饶,连道再也不敢了。
贾珠到正院向贾敏辞行,请安问好后才道:“侄儿叨扰姑父姑母多时,特来向姑母辞行。愿姑母安康长乐,姑父否极通泰。”
贾敏莞尔轻笑:“代我向老太太问好。你明年就要参加春闱,姑母等你的好消息。”
贾珠拱手道:“侄儿定不负姑母所望。”
“年前你迎娶了李家姑娘,我还未见过侄媳妇。”贾敏温语说着,江碧就呈上一个精致的奁盒,里面盛着一只嵌金碧莲镯,“这是我给侄媳妇的。”
“侄儿代内子谢过姑母。”贾珠应道。
再去向林如海辞行,贾珠才启程准备回京。
谁知贾珠一行人刚出了城,就遭遇了山贼拦截,将财物扫劫一空;贾珠毕竟是文弱书生,在家丁拼死相护下才逃出生天。
山贼的传言在扬州愈传愈烈,从上元灯会到如今的乱象。
贾珠回到林府说了情况,先前贾敏听说过这般情形但如今再听侄子说起都是胆战心惊。
“姑父,侄儿还发现一桩怪事。”贾珠向林如海说起道,“侄儿听着那山贼的口音,很像是京城人士。”
“此事你莫说出去,恐是事关重大。”林如海仔细听他说着,才叮嘱道。
贾珠见林如海面色凝重,也知恐非小事:“姑父放心,侄儿明白的。”
林如海眉头紧皱,在艰难地思索着前由。
其实他早已清楚徘徊在城外那一伙人并非真正的山贼,而是借山贼之名行监听之实。
□□皇帝曾创一支无往不前的探子,名叫密使司,由皇帝亲自调动指派,刺探宗室官员阴私;而所谓山贼正是密使司部署潜伏,此事林如海早有觉察。上元灯会的祸乱是人牙子当街拐抢幼童引起,而非传言中的贼人进城放火作乱;唯独贾珠出城后真正遇见了山贼,并听出山贼疑似是京城人士。
京都的夺嫡之争还未结束,这把火却烧到扬州了。
皇帝有五位皇子和八位皇女,除却早逝的皇长子昭明太子、夭折的四皇子和被废的五皇子,只剩下文妃所出的老二赵王和甄贵妃所出的老三晋王,京中高官也正围绕着赵王和晋王形成两股势力相互敌对。甄贵妃正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姐,甄家是金陵的名门望族,而甄家作为晋王的母家势力自当是为晋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林如海倒想起他岳家和甄家是世交,不知是否有些关联。
安抚了贾珠,林如海才让心腹护送他走水路离开。
“老爷,京中形势当真如此严峻?”贾敏踌躇不安地问。
“只怕我们听到的也只是九牛一毛。”林如海叹着气;去载他同江南知州庄稔一同上京述职,彼时已有风声说庄稔将要调回京中,而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出身也算受皇帝看重,他们在京短短数日就已有两位皇子的门下试图招揽,幸而及早离京才得以脱身,如今想来也不免唏嘘,又道,“待此次任满,虽不知陛下之意,但若回京,这安生日子也不多了。”
贾敏暗暗抹着泪:“我只盼着老爷和三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心满意足了。”
林如海看见太太如此也是心酸,就相说道:“如今嫣儿和玉儿也大了,再过个五六年也得要相看人家。这家室门第为人处事,都得细细相看着,可不能亏了我们家姑娘;这扬州纵然再好,适龄子弟也是有限,终究不如京都好。”
彼时嫣玉和黛玉正在梢房按照教养嬷嬷描的模子学着绣花,穿针引线,讨论着谁做的针线更妙。
“人间一世,做女儿却是这般艰难!还不如当个男儿只需读书识字考取功名。”嫣玉抚着只绣了几针的绣品,嘀咕着感慨道。
昔日她尚是长在灌愁海边的一株绛珠草,和妹妹见着来往仙子摇曳生姿,才修成了女形;如今落到人间做了林家的女儿,才知也是不易。
黛玉听着姐姐的话掩唇轻笑:“姐姐一定能写出传世佳作锦绣文章,考个状元郎回来。”
嫣玉的笑容逐渐凝固。
贾敏看见两个女儿凑在一起说着话,才破涕为笑:“嫣儿和玉儿都这般大了,我还记得她们姊妹刚出生时还小小的被接生嬷嬷抱在襁褓里。”
林如海安抚地握着她的手:“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好的。”
第5章
渐进盛夏,暑气炎炎;扬州城已是多时未雨,更觉这酷暑难捱。
贾敏从库房取了几匹浮香罗给嫣玉和黛玉裁几件夏裳,因赵岳告了病假故她们姊妹也不再去云起阁,只在正院陪着母亲。正院树木茂密阴凉,又置了冰块盛在缸中纳凉,才觉得清凉些许。
琰儿已经会翻身了,贾敏就抱他放在黄花梨高围子罗汉床上;黛玉在他旁边爬来爬去逗着他,琰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姐姐转动,然后哇哇哭起来。
“玉儿,别逗琰儿。”贾敏正在摆弄着案上几盆花草修剪出来插花,听见琰儿哭声才回过头,哭笑不得。
嫣玉难得安静地坐在贾敏身边认真看着母亲插瓶,回头看见弟弟妹妹也笑道:“玉儿恨不得能日夜看着琰儿。”
黛玉戳了戳弟弟肉乎乎的小脸,才过来好奇的问贾敏:“母亲,我和姐姐小时候也长弟弟这样?”
想起两个女儿初生的模样,贾敏不由莞尔:“那时你们在襁褓里小小的,很乖巧。”
嫣玉捻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凑到鼻尖轻嗅,又递给黛玉。
“明日去凉光寺上香,你们姊妹也准备着。”贾敏剪下一枝孔雀花插在花瓶里,温婉说起道。
听说能跟母亲去上香,嫣玉黛玉俱是欢呼雀跃,贾敏看见女儿们欢喜也轻笑着。
次日一早,嫣玉和黛玉就早早起来,挑了轻薄的月白罗裙,清风拂去暑热,逾白和叶子在旁持着凉玉团扇纳凉。只吃了两块绿豆糍糕和青莲糖,嫣玉和黛玉就过去正房等母亲一同出门。
贾敏穿着暗月纹宝青褙子,江碧跟在贾敏身边出来,看见她们姊妹笑道:“姐儿可用早饭了?太太让小厨房送来了姐儿爱吃的金乳酥和香薰饮。”
嫣玉和黛玉又陪贾敏用了早饭,钱易媳妇进来禀报马车已经备好,贾敏一行人才出门。
嫣玉撩开绣帘缝隙往外探看,街巷冷清萧条,难得才见出来跑腿的小厮仆妇路过。
“母亲,最近又有贼寇进城作乱吗?”黛玉曾听说过上元灯会有贼寇作乱,如今又见这般萧索景色,不由疑然。
“最近时气不好。”贾敏摇着合欢扇感叹道。
听着车辙缓慢转动的声音,知了鸣叫不休,连拂来微风都带着炎炎夏气。
嫣玉有些昏昏沉沉的靠在马车里半睡半醒,许是早间起得太早的缘故;等到了凉光寺才醒来,柳嬷嬷斟了一杯薄荷茶给嫣玉喝下,嫣玉才稍稍神清气爽。
凉光寺是扬州城第一寺,恢弘壮阔,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凉光寺的方丈师父法号湛慧,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许是因为警幻仙姑曾派坡脚道士和癞头和尚作怪之故,嫣玉对僧道莫名抵触,就不动声色的拉着黛玉。
进到正殿佛前,贾敏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磕头,又让两个女儿也跪拜佛祖。
嫣玉想起赤瑕仙子是说过,尘世的人喜欢供奉仙人;如今更觉好奇,也学着贾敏规规矩矩地跪拜。
“敏妹妹。”突然听见有人唤道,贾敏回首就看见一个华光满面的贵妇人款款而来,正是她嫁入庄家的表姐史氏,便含笑迎上去道:“表姐。”
因庄老爷即将被调回京中,庄史氏是来凉光寺祈福的。
贾敏早已知晓庄老爷调任一事,执起庄史氏的手低声问:“那慕姐儿同你们进京吗?”
“慕姐儿身子孱弱,也经不起舟车劳顿长途奔波。”提起年幼的小女儿,庄史氏叹息不已,“况且慕姐儿······”庄史氏似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为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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