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蕖的唇畔这才浮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旋即,她俯下身去,靠在他耳畔,轻声开口:“我今日出府一趟,很快便回来。”
她倔强地弯着腰,却始终没有等到回应。
长睫轻扫过那人清冷的面颊,似乎真在上头扫下了一片雪,化成水沾湿了她的眼角。
外间的佩环开始唤人。
深吸了一口气,孟红蕖用力眨了眨眼,方才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拖着步子出了门。
人走了,也一并带走了一室的甜香。
无人瞧见,那沉寂了许久的修长指节轻动了动。
似乎极力想抓住什么。
出了门,林萧正抱着双肩倚在墙上等她。
望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无声从后院牵了马车到前门。
若是说恨,林萧对孟红蕖心底其实是有恨的。
尤其是看到林青筠胸口血肉模糊成一片的那日。
若非是为了她,阿七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咽不下这口气,闯进景阳阁,扯着嗓将林青筠这么多年的事一字一句都同她说了个清楚。
说到最后,他满脸络腮胡子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孟红蕖却只是茫然地睁着眸子看他,半晌没反应。
他心里不由冷笑。
他果然没看走眼,孟红蕖这人就是个没心的。
不想日后的每一天,他都被孟红蕖请到了屋里。
她请他,将林青筠在清水村的事情,都告诉她。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听了一遍又一遍。
好像不知疲倦。
直到最后,他在城郊置了宅子,同佩环成了婚,孟红蕖这才未再找过他。
如今他倒也看明白了些。
总归林青筠和孟红蕖两人算是同一类人,不听旁人劝,总爱钻死胡同。
慈恩寺在城郊,虽说今儿个风雪停了,但郊外的小路仍旧有些泥泞。
饶是如此,平城里往慈恩寺去的人也只多不少。
毕竟未出正月,大家伙都想趁着日子去寺里烧柱香祈求今岁能事事遂心。
孟红蕖的马车一路悠悠慢行。
车内燃着金丝炭,暖意融融,孟红蕖腿上盖着厚实的毛毯,怀里抱着那团已经长开了的小兔。
初始她还没有心情来顾及这小东西,现下这兔子倒成了她的一个依托。
她给它随意起了个名字唤兔娘。
兔娘不比其他兔子聒噪,吃饱了也就只眼巴巴地望着孟红蕖,安静得很。
孟红蕖拥它入怀,它便兴冲冲地动动自己的长耳,百般乖巧;若是旁的人朝它伸手,却只能得它一个冷眼。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承了谁的性子。
总归不像她。
慈恩寺建在山顶上,山路崎岖,马车再上不去,只能停在山脚下。
佩环扶着孟红蕖下车,主仆二人互相搀着往山上慈恩寺去。
山路的泥尘同已化的雪水混杂,格外泥泞难走,孟红蕖裙摆上很快便沾了几点泥渍,她只目不斜视朝前走着,面上不见一丝不耐。
不过一年,她性子倒是比之从前安静了许多。
不仅再不踏足醉欢楼等风月场所,还月月皆往慈恩寺来一趟,日日念诵佛经,一夕之间好似便收了往日跋扈的性子成了位虔诚的佛教信徒。
高座上的佛像宝相庄严,双手阖十,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来来往往给自己上香祈福的人们。
孟红蕖带着帷帽,面前站着一对手牵着手的小夫妻。
她刚巧听了二人的只言片语,说是为求子而来,丈夫瞧着是个憨厚的,只说无论男女皆欢喜,只望佛祖保佑,让妻子生产时莫受太多苦。
不知想到了什么,孟红蕖眸光黯了黯,最终也只是跟着引路的小沙弥跪坐在了一旁的蒲团上。
旁的人不过来寺里上炷香、捐些香火钱便离开,孟红蕖却是要在此诵上一天佛经,待到日落时才离开。
日头渐西斜,天际潋滟的霞光耀眼,喧闹了一天的慈恩寺这时才静了下来。
跪坐了一整天,起身时孟红蕖腿还有些酸。
她正欲携着佩环离开,寺里花白胡子的主持却叫住了她。
主持捻着手里的佛珠串,笑问她:“公主心诚,不妨求个签再离开?”
跟在身后的小沙弥适时递了签筒过来。
孟红蕖踌躇了一瞬,素手轻抬,还是随手捏了一根签。
入眼是一个吉字,上头还附了句签文。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小沙弥将那签文念了出来,眼里霎时便亮了亮,“这乃上上签,看来公主心里念着的事,不日便能实现了。”
孟红蕖面上神色淡淡,勉强扯出一个轻笑:“年前我来寺里时,也抽了这签,彼时小师傅也是这般对我说的。”
但那人,到现在,也未醒来。
掩在帷帽下的面容倾城,声音虽带上了几丝怅惘,却又格外空灵好听。
小沙弥的脸一下红了个透,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话。
主持依旧捻着手里的佛珠串,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小沙弥的脑袋,这才又看向孟红蕖。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这签文同公主有缘,或早或晚,佛都能听到公主的诚心所求。”
“那就借主持吉言了。”
孟红蕖谢过,主仆二人这才出了慈恩寺往山下去。
山脚只余林萧一人守着的马车,车旁偏偏又多出了一个徐翕存。
林青筠昏迷的这一年里,徐翕存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几乎日日都跟在孟红蕖身后。
外头的人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当年两人偷摸通信又被孟白兰从中搅和了的事情,诸如二人旧情复燃的荒谬流言又窜了出来,孟红蕖不堪其扰。
见到他,孟红蕖锁眉,心里不耐,只当没看到人,昂首从他身旁走过。
偏徐翕存不识人眼色,上前拦住了她。
“今儿我来慈恩寺上香,不巧车竟在路上坏了,好在遇上了公主。现下天色渐晚,不知公主可否让我坐个顺风车回城?”
孟红蕖不应他,牵着佩环的手要上马车,余光瞥见徐翕存欲往自己腰上来的手,被她不动声色偏过身子给避过去了。
徐翕存的手僵在空中,良久未收回来。
坐在马车上,孟红蕖掀起了帘子,外头的人只能隐绰瞧见她衣领处露出的半截光滑细腻的脖颈。
她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徐公子今日没熏香?”
徐翕存被这话惊得背后冒了层层冷汗。
他这些日子对香总有些敏感。
“毕竟是来寺里祈福,身上不宜带香。”
好在孟红蕖没有再多问。
徐翕存到底还是上了孟红蕖的马车。
不过是同林萧和佩环一道挤在马车外头。
车辙声阵阵,每一声好似都轧在徐翕存心上。
他蹙着眉,心里因着方才孟红蕖那句话有些烦扰。
不过片刻,他又自我纾解开了,只觉是自己想太多。
事情已过了一年之久,孟红蕖断找不到自己的把柄。
更别说唯一知晓情况的林青筠如今还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想到此,他又不自觉舒了一口气,还有了闲心转身问车里的孟红蕖觉不觉得冷。
车内半天未有人应声,一旁的林萧乜了他一眼,挥马鞭的力度加大,倒好似那鞭不是抽在马背上,而是抽在徐翕存身上。
徐翕存也不恼。
总归让平城里的人都瞧见他今日是从孟红蕖的马车上下来的便好了。
经了那么多的事,如今他倒想明白了,名声再好,也远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权势。
之前是他太过愚钝,还傻乎乎同孟白兰那样的人交付了真心,拒了孟羲和的赐婚圣旨在边疆蹉跎了五年之久。
如今他虽恢复了中郎将的职位,但仍不满足。
之前同他有勾连的孟红蕖,便是他挑中的最好的跳板。
虽说她如今还一直不待见自己,但女人总容易心软,好听话说多了,总会卸下心防的。
锁着的眉头松了下来。
徐翕存面上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到了公主府,孟红蕖下了马车,徐翕存又拦在了她面前。
围在公主府门口瞧热闹的人渐多了起来,徐翕存说得也愈发热切。
他嘴唇翕合,孟红蕖却全然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只是盯着他的一双长眸,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平城。
少年的衣衫破旧,被人围堵在巷子口,恰好被她给遇上了。
彼时她性子着实恶劣,并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乐于助人的好人。
偏偏那时被迷了心窍,鬼使神差便替那少年解了围。
少女爱闹腾,她当时惊叹那少年长得好看,转瞬又被街道两旁的风光吸引了去,将这事抛之脑后。
而他,却将她一直记在了心里。
忆起往事,孟红蕖心又莫名抽痛了一瞬。
她当初哪里是对徐翕存一见钟情,分明是她潜意识里一直念着少年的那双眸子,才会一时被同他有些相似的徐翕存给迷惑了去。
怀里一直安静的兔娘不知为何突然焦躁了起来,一个转身便跳到了地上。
孟红蕖嘴里小声惊呼一声,哪还管得上徐翕存,转身跟着兔娘进了府。
她跟着兔娘的步子,不知不觉竟回到了景阳阁。
兔娘蹦了一路,许是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孟红蕖刚蹲下,却有一双大手先她将兔娘抱了起来。
孟红蕖愣在原地。
风过,吹起那人墨青色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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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
2、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来源百度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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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那几株腊梅时发出的细微“哗哗”声。
孟红蕖抬眸。
那人临风而立,眉目清雅如画,修长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怀里的兔娘。
天际只余最后一抹粉紫色的霞光,就这么悠悠倾洒在他清隽的眉眼之上。
孟红蕖被那霞光迷了眼,眼圈酸涩,泪就这么淌了下来。
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板小道上,晕出小小的一滩水渍。
蓦的,眼前的大半光线被遮挡了去。
林青筠也矮身蹲了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揩过她眼角的泪。
孟红蕖耸着肩小声呜咽着。
她多想不顾一切用力钻进他怀里。
又怕这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最终也只敢伸手用力攥紧他的衣袖,目光在他面庞上留恋的逡巡。
林青筠望着她这副怔忪的模样,一颗心似乎泡在了她方才落的泪里,又酸又胀。
“……我不过睡了一觉……公主怎变得如此爱哭?”
大抵是久未说话,他嗓音带了些哑。
孟红蕖一时倒哭得更大声了,小声抽噎道:“……都怪你……一睡便睡那么久……”
在梦里也不理她。
面前真是活生生的他,孟红蕖抑制不住心底的欢喜,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林青筠身上没带帕子,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撩起宽袖细细替她擦干净脸上,沙哑的声放缓。
“公主哭得这般狼狈,惹人笑话。”
孟红蕖吸了吸鼻子,紧攥着林青筠衣袖的手依旧未放开。
“……左右只你看到了……你得对我负责……”
一双桃花眸哭得通红,眼眶里还噙着泪水,模样瞧着可怜。
大手横伸,林青筠将人虚虚揽进怀里。
她似乎更瘦了,他甚至能清楚摸到她背上瘦削的琵琶骨。
高挺的鼻尖轻蹭了蹭她发顶,嗅到那抹细腻的甜香,沉寂了许久的心似乎这时才被填满。
怀里的人还在轻颤着,他轻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又似亲密无间的呢喃。
“嗯,我对公主负责。”
攥着他衣角的小手这时才舍得松开,转而用力环上他的腰。
“得负责一辈子。”
林青筠轻笑。
他低首,薄唇轻贴上哭红的眼尾,又循着她沾了泪痕的面颊缓缓往下。
“……嗯,负责一辈子……”
***
很快,院子里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便夺去谢了满地的腊梅的风头,平城四月的风隐隐带上了些燥意。
公主府压着林青筠苏醒过来的消息,除了宫里,外头的人皆道林青筠至今仍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徐翕存心里最后一点顾忌也彻底放下。
早朝过后,孟羲和身旁的庆培过来叫住了他。
他不疑有他,心底甚至还隐隐生出了几丝欣喜。
孟羲和从未单独召见过他,今日这番,莫不是……真要倚重他了?
徐翕存脚下步子不由加快。
御书房里却不止孟羲和一个。
看到立在窗边的林青筠,他脚步一僵,勉强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林侍郎……是何时醒过来的?”
林青筠徐徐转身,冲他抬起了手上的香囊。
“这香囊,不知徐中郎将瞧着可眼熟?”
徐翕存半晌说不出话,背后是涔涔的冷汗。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手上……
……
夜色漆漆,景阳阁笼在一片黑暗中。
窗牖半开,能依稀瞧见挂在天上的几点零落星子。
但都比不过眼前人潋滟的眸光。
林青筠盯着怀里的孟红蕖,星星点点的吻很快落在了她面颊上。
他的唇毛毛躁躁便蹭了上来,孟红蕖被他亲得发痒,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仍不忘记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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