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学他先前,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坐着。
“孤这段时日终日忙着朝事,忽略你了,对不起...”凤剑青看着她的头顶那几根绒发,诚恳真挚道。
“殿下您...没有对不起我,忙于朝事本就是应该的。”罗饴糖也真心道。
她从来没想过怪他,反倒一直害怕给他添麻烦。
得到这个认知后,凤剑青不悦地握紧了一下拳头。
“宁可麻烦陆勉之,也不愿意来请我帮忙吗?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像从前一样说话,不必以殿下尊称了。”
罗饴糖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话也不敢大声:“是因为...那几天您不在,陆相公他...正好来了,所以...”
又是一阵沉默。
罗饴糖见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安静地靠近火源,烤了烤身上被水花打湿的衣摆。
凤剑青看着燃烧的火焰,陷入了思考。
他回想起那夜,他在军机处忙碌到深夜,就因为突然想起白天时在绣珍坊停靠过的马车,就抓住当夜值守的秦千夫长,问他:“白天听赵将军说,你家中有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在营中到处找夫婿?”
秦千夫长当时一听,还以为他公然以高阶官职逼迫下属娶他女儿的事触怒了摄政王,慌忙跪下请罪。
他能有什么办法?如若不是女儿长得实在太丑,也不至于开出优厚条件也没有儿郎愿娶。
可谁知摄政王的下一句话,就像直接往秦千夫长脑袋上砸金子。
“孤手里倒是有个好儿郎,只要秦千夫长不介意他的身份。”
秦千夫长愣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听错。
那是摄政王殿下!那是有着圣人的美誉、除政事以外,连自己婚事都懒得理会,为了能有更多时间辅佐新帝,连娶妻生子这样的事情都能舍弃的摄政王!!
他连自己的事都没时间管,却要给他那个丑女儿介绍对象??
说实话,那一刻,他曾短暂地幻想过,这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会不会其实审美观同那些只看重皮囊眼皮子浅的糙汉子不大一样,是特别有品味的,喜欢上他的女儿了?
他连忙跪下,感激涕零道:“回殿下,属下不介意!不介意!!只要是个男的,活的就行!!”
然后,那夜花好月也趋圆,摄政王给德州和秦千夫长那个丑若无盐的女儿成就了一番美好良缘,当了一回月老。
此事之后,摄政王面冷心热,喜欢撮合姻缘的爱好便在军中不胫而走,大把家中嫁不出女儿的武将都间或到他面前露面,满眼期待。
火光渐暗,凤剑青眉头轻蹙,往里加了小把柴火,将鱼翻过一面来烤。
他又想起,那天他穿上据说她觉得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天青色衣裳,看见她看着自己满眼愉悦的样子,然后,他急巴巴地让人把常服全都换成了这个颜色。
想起从不沾酒的自己,竟为了她复又耍起的小性子,高兴地接过就干了,以致第二日上朝时还没酒醒,还因此被许老儿取笑的样子。
想起自己在繁忙的朝务之余,写下诗、闲逸地做了甜羹,却又要为如何把这些东西交到她手里而苦恼,下人看他愁眉不展,都只当他是为朝务烦扰罢了。
想起那一丛丛让自己难受的月季花,想起自己厚着脸皮向皇帝侄儿这个小辈讨要羊毫笔,想起...
想起今日,本来即将要把军中关系梳理好,同小皇帝讲解明白,下一步就是要把部分兵权上交,教他处理了。
可陆冬元来到殿外,敲锣打鼓地在外头喊着:“殿下,您家中后宅失火了!!”
王府后宅的确失火了,但那把火是陆状元放的,目的只是要让他出来而已。
果不其然,他听见“后宅失火”,那后宅那么大,他竟然也会第一时间就在想,会不会是翠月庵失的火。
然后,他就为了这个不能确定的疑问,巴巴地甩开新帝前来拉他的手,一拂袍走了出殿。
当他听明白来龙去脉后,第一次撂下未完的朝务,跟着他出了宫。
许大人曾经问过他,殿下明明有办法可以掰倒荣安侯,为何那次只是轻轻地挫伤,不把他伤筋动骨。
只有凤剑青知道,新帝如今手里的筹码,不足以抗衡一个把荣安侯手里权柄尽数收归囊里的他,新帝对他的那些暗地里骚操作,他都看在眼里,他又哪里不明白的?
但他答应过先帝,答应先帝要把江山稳稳当当交到新帝手里。
既然要稳当,那就切忌操之过急,过早将过多的权柄交由新帝手,只会害了他而已。但要是不交,他又日益地对自己忌惮。
所以,荣安侯府,不宜过早收拾。
荣安侯和靖国公,再怎么也得等他手里过半的权都在新帝手里了,他才能先撂倒一个。
可是,今夜他却上船了,遥望隔江对岸的夜空,那里,陆冬元正在替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件大事呢。
第34章
凤剑青不动声色地, 就将手里的鱼烤成焦炭,当他将鱼递过罗饴糖那边,才发现那鱼被自己烤得不能吃了。
罗饴糖:“......”
凤剑青暗下生恼, 一把将鱼夺了过来,三两下把“焦炭”咀嚼着咽下去,然后他又架起一条在烤。
过了没多久, 那条鱼被烤成一边是焦炭, 一边还是生的。
他再次面无表情把鱼吃掉。罗饴糖低头摸摸自己辘辘的肚子。
又一条鱼被架了上去。
罗饴糖这次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她发现他把鱼架上去烤没多久, 他就开始望着那丛火焰失神, 毕啵火光照映得他那张俊脸明明灭灭,分外好看,有被风刮起的黑屑在半空飞扬, 最后黏上他笔挺刀削般的鼻杆。
看着就像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尊被迫打下凡尘, 沾染上烟火气似的。
“殿下...殿下...该翻面了。”罗饴糖小声地提醒他。
但他仍旧肃着脸, 对她的话不予理会。
罗饴糖便看着那尾鱼又从金黄酥脆的颜色, 慢慢变黑。
叹息一声。
“殿下何事烦忧?”罗饴糖终是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这句话音一落, 就连他眸光收敛,收回心神望着自己手里烤的鱼。
“又烤焦了吗?”
“孤去, 再给你钓些鱼, 这里没野果, 只能吃鱼。”说着,凤剑青便站起身。
“殿下, 不用了!我不饿,我可以吃月...噢, 不对, 我的月饼呢?”
罗饴糖这才发现, 她带来的那个月饼,被她撂在船上了。
她提起身上过长的袍摆,匆匆往木船停靠的方向跑,才没跑出几步,就被凤剑青伸手拦住。
“去哪?”
“去拿我的月饼呀,那个五仁肉馅的,肉馅是用野菌子沾香料做成,有肉味,却也算是素的,是我亲自做的。”罗饴糖眨了眨美眸道。
凤剑青突然想起,以前那个小姑娘好像也笑着拉着他说过,以后等她学会了做这五仁肉馅月饼,就能省点钱,不用他再下山卖艺了。
她说她学会做的第一个月饼,要先给他吃。
“你不是说,第一个月饼是给孤?”凤剑青皱眉。
罗饴糖愣在原地好久,才想起那是小时候跟他说过的话,想不到他还记着。
“是呀,是说过要第一个让您尝,只是...当时不知道您贵为王爷,什么样的月饼不曾吃过...”罗饴糖盯了盯自己饿得腹背相贴的肚皮,他都吃那么多鱼了,还要吃这月饼吗?
话音一落,江上便起了风,岸边停靠的小木舟随翻涌的浪头被打翻了过来。
“啊...”罗饴糖刚惋惜地喊出声音,就见凤剑青卸下蓑服和斗笠,像黑夜里跃出水面一尾优雅旋身的黑鱼,浪花头极小地跳进了江水中。
“小凤哥!!”
罗饴糖跑掉了一只鞋子,赤着足一瘸一拐地追到岸边。
其实她很想拉住他说,掉水里就不要了,捞回来也都泡透了,不好吃的了。
她愣愣地坐在岸边等了好久,直到圆月开始往下回落,她知道,自己赶不及去僧侣集合点,去不成南国了。
哗啦啦一阵水花响,一位男子通身水湿,鬓发后贴,露出一整张精工雕琢过的英气逼人的脸,宛若河神般出现。
罗饴糖看呆了。
江水还在滴滴答答不停从他衣服上滴落,他每走一步,都在身后落下一道深色水痕。身上滴落的水滴,在银月清辉下熠熠生光,和他那张冷清英美的脸相互辉映着。
“月饼,捞回来了。”他见她呆了似的只会坐在那里仰头看他,显然有些不悦地出声。
罗饴糖回过神来,扇合了一下长睫,目光下移盯了盯他手里那块,已经糊得只剩下馅料的“发水月饼”,看着就不怎么有食欲。
可到底是人家跳下江给她捡回来的,她不能不领情,刚伸过手去接,想说一声“谢谢”,谁知那嘀嗒着水的月饼便被男子一口吃进了口中。
她又呆了。
“你鞋子呢?”正愣怔着,就又听见他不悦的声音,罗饴糖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出裤腿外的一只脚丫子,顿生窘迫地往后缩起脚趾。
凤剑青大步往回走,走到她掉下鞋子的地方,刚要伸出手来捡,看了眼袖子上滴落的水珠,又收回手,继续往回,把刚才自己脱下的蓑衣捡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到岸边的姑娘处。
罗饴糖见状刚想往前走,谁知被他喝停了不许动,下一刻,他已经把肥大的蓑衣套在她身上,像裹粽子似的,严严实实裹了起来,然后高高扛在了肩上。
罗饴糖吓得“啊”一声叫了出来,再等身子回落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好好地放在大岩石上。
他音色偏冷,训道:“孤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姑娘家切忌毛躁。”
罗饴糖低头审视自己:嗯,瘸了腿还乱跑乱走,丢了鞋,还临江而坐,一个不察就能叫一个浪头给拍下去。
“这样还想一个人去南国,还独自夜里跟不认识的船家打交道,还送赠月饼?”他继续冷声训斥。
可罗饴糖怎么听着感觉像是他很在意她把月饼送给旁人?
“对不起,但那人是殿下您啊...”她弱弱道。
凤剑青大概自知在她面前失态,便不言了,蹲下身子,解开她脚踝处裹得异常丑陋的纱带,帮她重新上药包裹。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从腰间拔出几尾鱼拿去烤,这时她才恍然,原来他下去捞月饼时,竟还顺带捞了几尾鱼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把鱼烤焦,三尾烤得金黄酥脆的鱼交到她手里,他就到大岩石后方脱掉湿透的衣裳。
罗饴糖饿狠了,只迟疑地望了凤剑青走的方向一眼,心想既是他给自己的,那便是不在意她破戒的。
如此想着,她便赏着皎洁明月,一口咬住了喷香的鱼腹,许久不曾吃肉,味道竟好极了。
这一年中秋,虽然没有月饼,却有烤鱼和江景,还有小凤哥这个亲人。
回想上一年的中秋佳节,她还躲在云烟楼的后院勤勤恳恳地洗碗呢,她很知足了。
吃饱的时候,罗饴糖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有些犯困了,她木木地在回想这几天以来的事。
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惊、险。
从她被安公公威胁,在府里焦急不安地寻凤剑青,到后来遇见陆状元,被带去荣安侯那里,差点遇害,再到被陆状元救出,就差一步可以成功前往南国,然后现在莫名其妙和小凤哥困在一起...
她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比她过往在云烟楼待的几年还久了,不,应该说在王府待的这些日子,总让她有种在梦境没醒过来的错觉,到这一刻两人在孤岛上,她才终于找回以前小时候的安心感。
还有...她好像忽视掉中间什么细节了,是什么呢...
眼皮耷拉着即将盍上之时,她恍然记起来了!
是荣安侯!荣安侯把她骗过去的时候,曾说过,她的样子很像一个人,所以才要选定她,让她与世子行那什么邪巫之术。
记得他好像说什么...媛媛。
可一个人无缘无故长得很像另外一个人,她总觉得是某个谜底的提示。
师父在信中同她说了,她是有母亲的,那么,那名叫媛媛的同她长得像的女子,会是她母亲吗?她会跟荣安侯有何种关系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想起荣安侯还让自己儿子来糟蹋她,她就不寒而栗。
“殿下,贫道...有件事情想问,能不能...”
困意全消,罗饴糖来到大岩石边,急不及待想从岩石后的凤剑青口中打探一些事情。
孰料她刚一迈出一步,便感觉脚下踩到一柔软物,她接着篝火发出的光,低头盯紧一看。
这下,看见一只眼睛突起的丑陋物,“呱”一声死命往外跳,可它的一条腿被罗饴糖踩住了。
湿`漉布满疙瘩的表皮,滑腻腻黑不溜秋的身体。
罗饴糖惊叫一声,顾不得脚踝疼痛,跳着扑向了岩石后的人,整个人抱挂在了凤剑青身上!
“小...小凤哥,有□□!!!”
这丫头自小到大都极其害怕□□这种生物,每回在山里潮湿地遇上,就会像现在这样扑到他身上,还死活不肯下来。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别的性子都被磨平,就这一点仍旧没变。
凤剑青伸手托着她,脚尖掂起一块石头朝那只癞□□提去,把□□轰走了。
“没事,它走了。”
“呜呜...你...你确定吗?”姑娘发出颤音,想来是吓怕了的。
“确定,你下来吧。”
“不...不要...我怕...好怕...”罗饴糖把头贴在他脖颈后,眼泪都掉了出来。
凤剑青感觉到皮肤上湿润的凉意后,察觉出不同寻常,以前她害怕□□,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到全身抖颤,脆弱地哭出来的。
罗饴糖一边哭一边用四肢缠紧他的身体。
她回想起自己孤身一人,乘舟一路东渡的时候,遭遇大风暴恶劣天气,舟覆了,她一个人抱着师父塞给她的包袱游上岸,湿`漉漉地躺在岸边,那时已经饿得没有气力了。
可这雨水天,又是在岸边,便有许多癞□□成群结队从她头上跳过,有的滑腻腻的蹼脚还踩在她脸上,留下古怪的散发腥臭味的液体。
那时她吓坏了,喊叫着,还差点张口把一整只□□没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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