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侄两个上一次见面还是前年在云南。祁方斌做援助医生,刚好碰见祁行止跟着导师去调研,两人在边境的小餐馆里吃了顿菌子火锅,也是像现在这样,气氛尴尬。 不过,或许只有祁方斌觉得尴尬。 祁行止只是话少,他和谁吃饭都不太爱聊天。那次伯侄两个在云南碰上,他想起来两人好久没见,就请三伯吃了顿饭,问了几句近况,便没再多聊什么了。 在他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顿家宴——只不过是人有点少。 电梯间里伯侄两人并肩站着,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祁行止想了想,先开口了,问道:“您怎么在这?” 祁方斌是解放军医院的医生,且一直因为专业过硬被奉为权威,几乎是全南城心胸外科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年纪大了,更成了香饽饽,他一向忙得脚不沾地,连年都没时间过,怎么有空来人民医院? 祁方斌清了清嗓子,说:“哦,市里开会,不能不参加。” 祁行止闻言笑了声:“您没逃成?” 祁方斌这人一辈子就只做好了医生这一件事,连老婆都没娶,气得祁奶奶晚年在巷子里唠嗑,日常话题就是说他不孝。他恨不得人就住在病房和手术室,各种行业回忆、行政会议,从来都是能推就推,不能推也要找学生代替。 祁方斌侧目看了他一眼,心道他这个冰山一样的侄子今天倒是难得心情好。 他点头应了声:“这个逃不了,省里领导要来。” 祁行止轻笑了声,没再接茬。 “你是……和小陆一起回来的?”闷了半晌,祁方斌还是忍不住问。 祁行止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家了,这时候突然出现在南城,除了陆弥,他想不到其他原因。 祁行止惊讶极了,“您怎么知道?” 祁方斌说:“我昨天就看见她了。她没怎么变,好认。” 祁方斌提到陆弥时的声音都变小了,语气也黯淡,祁行止知道其中原因,也不好说什么,只点点头道:“嗯,当年福利院的院长病了,她回来看看。” 祁方斌低着头,沉声道:“…她是个好孩子。” 独自怔了会儿,他又问:“林院长什么病?情况怎么样?” 祁行止如实相告:“胃癌,中晚期。情况不太好。” 祁方斌做了大半辈子的医生,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可到这时候,他仍然忍不住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祁行止没说话。 祁方斌沉默半晌,捏了捏自己的指腹,问:“你和小陆…?” “嗯,在一块儿了。”祁行止听出他的意思,回答得很干脆,“我俩挺好的。” 祁方斌扯嘴角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是有空就……” 他下意识地想让祁行止有空就带陆弥回家给他看看,然后话说到一半,他自动噤了声,尴尬地笑了一下,𝓜𝒜𝓛𝓘转而小心翼翼地说:“你俩好好的就行,有什么三伯能帮上忙的,你就私下来跟我说。” 祁方斌年轻的时候就脾气好,一张明润亲切的脸看起来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到老了更加慈眉善目,整个人弥勒佛似的整天笑盈盈。这样一张“好人脸”一旦目光躲闪、言辞闪烁起来,就显得尤为可怜,任何人看了都会想起“尊老爱幼”的基本美德想给他提供点什么帮助。 祁行止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问:“什么叫私下里跟您说?” 祁方斌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再过一阵子,我和陆弥一起回家看您。”他又说。 祁方斌忙摆手,“不用不用,没关系,她不愿意你也别……” 祁行止听不下去了,沉叹一口气打断道:“三伯,我说过,当年那事你什么都没做错,和你没关系。” 祁方斌瞬间噤了声,动作也滞住了,两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叮——”的一声,电梯下到一楼。 祁方斌先走出了门,祁行止跟在他身后。 “阿止。”祁方斌忽然回头喊他一声。 祁行止看着这小老头儿愁眉苦脸的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你不明白。当年的事,作为医生,我的确没做错什么;可作为你的三伯,是我对不起你。”他有些沉痛地说。 “您不……” 祁行止刚要反驳,又被他打断。祁方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摇头道:“你跟人家好好的,开心就好。三伯这你不用操心,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给我发个微信就行了。” 说完,祁方斌摆摆手就往行政楼去了。 祁行止看着他明显不再利索的脚步,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祁大医生,想问题和治病人一样,固执了一辈子。 作者的话 马上要揭秘蒋大哥死因了吼。
第62章 少年人悸动的心思,就像荒原上一棵孤零零的树 祁行止独自站在楼下放空,但祁方斌略显蹒跚的背影仍不断出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上一次见祁方斌是在云南,不过是一年多以前,那时候祁方斌还是个精力充沛、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可今天一见,他好像忽然就很老了。 老到有了灰白的头发、不利索的腿脚,和略微佝偻的背…… 祁行止无法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又或者,衰老并不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它有可能突然就发生了。 即使祁方斌以监护人的身份抚养了祁行止十几年,祁行止对他的印象始终是淡淡的——一个忙碌的医生,忙得连老婆都没时间找,更别提管教和关心祁行止。祁行止小时候很感激这种忙碌,因为这让他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而不必在寄人篱下的时光里扮演乖巧懂事的小孩。 这种单一而淡薄的印象被打破,是在祁行止去北京上大学前的暑假。那个时候,陆弥已经离开两年多了。 暑假里,他把自己高中三年的各科笔记和所谓的“状元心得”授权给一家出版社,赚到了一笔对当时的他来说相当可观的版权费。 他还和肖晋一起参与了两款程序的编写,但报酬被那两个牵头的学长拿了大头,层层“剥削”后分到他和肖晋手上,也就够付一顿谢师宴,气得肖晋冲到工作室把那两个学长痛骂一顿,后来还被反咬一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四位数也被坑得交了所谓的物资赔偿 和精神损失费。 他也和陆弥一样,去给初中生当了家教,那户人家毫不犹豫地开出 100 元一小时的高价的时候,他想到陆弥那年总是煞有介事地强调“我可是收了 60 块的高额时薪,当然要好好教你啦”。 那时候他仍然忍不住要想,陆弥对他的关心,究竟是因为这“高额时薪”,还是把他当朋友——哪怕只是朋友。 各种报酬攒下来,加上这些年来拿过的奖学金和入学后不出意外就能拿到的新生奖学金,付他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已经绰绰有余。 他打定主意,成年后不再花三伯的钱。这个决定和祁方斌是什么样的人无关,只是当时的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和决绝,他想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了。 出发去北京前一晚上,他到巷口小卖部买了根红豆冰,学陆弥的样子,伸长胳膊挑了冰柜最底下、沾着冰霜最多的一根。 老板娘坚持要给他免单,手掌遮着二维码不让他扫。祁行止拗不过,只好扔下一张五元纸币,不等找零就跑了。 老板娘追着他背影喊了几声,最后摇头啧啧赞叹,“状元就是不一样,不仅学习好,这个品行也没得说!” ——21 世纪了,对于中国人民来说,“状元”仍然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褒奖和一个家族的最高荣耀。 为此,整个暑假,祁行止已经享受过不计其数的优待了。 可惜,他坐在天台上,仰头边啃冰棍边看月亮的时候,仍然没品尝出这甜腻腻的一根糖精棒子有什么独特之处。 陆弥为什么这么喜欢? 他尝不出来,于是只能继续啃。 祁方斌就是这时候上楼来的。 听见脚步声,祁行止很诧异地回头,看见是三伯,更诧异了。 奶奶去世后,祁方斌没了约束他的人,忙得更肆无忌惮了,一星期至少有五天都是住在医院的。就算是在家,他也从不上楼打扰祁行止。 “…三伯?”祁行止喊了一声,音调上扬,带着疑问。 祁方斌看起来很疲惫,不知又在手术室里熬了多久才回来。他背着手,表情有点拘谨,点点头应了声,又没话找话地问:“在赏月?” 祁行止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其实今天的月亮实在没什么可赏的,灰白灰白的半轮,光泽黯淡,隐在云雾之中。 “这是……你爸爸当年留下来的。”祁方斌坐到他身边,拿出一张银行卡。 祁行止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父亲是有一些遗产的,但他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些遗产应该用来支付他这些年的抚养费用。 于是他摇头拒绝,“不用,三伯……这些钱不该还给我的。” 祁方斌笑了,问:“不给你,给谁?三伯一个老光棍,除了拿手术刀什么也不会干,要钱干嘛?以后就是我死了,钱还不是要留给你?” 祁行止不说话了。祁方斌这话说得太豁达,豁达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祁方斌的笑渐渐凝在脸上,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三伯知道你能干,不用别人操心。但这笔钱……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就存着,什么时候你想出国去找她了,也许能用得上。” 祁行止猛地侧过头,震惊地看着祁方斌。 出国去找她……他说的是陆弥。 他怎么会知道? 祁方斌鲜少看见他这么慌张的表情,苦笑着说:“你再怎么沉稳,也就是个孩子。” 少年人悸动的心思,就像荒原上一棵孤零零的树,无人的时候野蛮生长起来,带着原始的蓬勃。他以为自己孤独伫立没人能瞧见,可风一吹,总有沙沙的响声会被关心的人听见。 祁方斌虽然忙,但除了医院和病人,他最关心的就是祁行止这个侄子。他的不寻常的情绪,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被他看在眼里的。 祁行止难得慌乱,面上平静下来后,一颗心还是跳得飞快。他抿唇低头,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祁方斌同样沉默,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启齿道:“更何况,如果我当时救了那位小蒋警官,也许……”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当时他救了蒋寒征,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他只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失控的。 一位年轻警官的牺牲、陆弥的离开、祁行止一日胜过一日的沉默…… “不是你的错,三伯。”祁行止飞快地打断他,语气冷硬。 祁方斌没能再说什么。 红豆冰化成水,顺着指缝流到祁行止的手心,一片黏腻。蝉鸣蛙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月亮愈发黯淡,隐在灰云之后,不见踪影。 这个夏天如此难熬,和前一个、前两个夏天一样。 最后祁方斌沉沉地叹了口气,留下那张银行卡,拍了拍他的肩,离开了。 那天晚上的谈话好像预言了之后几年他们伯侄之间的相处方式——沉默地相聚,偶尔说几句话,祁方斌总是在表达愧疚,而祁行止说了无数遍“不是您的错”,最后祁方斌拍拍他的肩,先一步离开。 和今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祁行止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在想今年应该回家陪祁方斌过个年,如果情况再好一点的话,陆弥会不会愿意跟他一起? 他知道陆弥不会怪祁方斌,但和陌生人一起过年这件事,对陆弥来说也许并不容易…… 不知哪处的钟敲响了整点,报时声传来,已经一点钟了。祁行止正要上楼,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陆弥发来的微信。 L:我马上就到啦。 还有一张照片,是酒店门口熙熙攘攘的街道。 祁行止看着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和那张构图和采光都略显潦草的照片,笑容不自觉地爬上嘴角。 他想起以前肖晋非常自豪地说过这么一句——“男人啊,恋爱中智商为零的!” 现在他深有同感。 ——不然,这么一句短短的话和一张没有实际意义的照片,他为什么盯着看了这么久? 他回复过去:“好,我去门口接你。” 医院门口有间小小的便利店,祁行止走进去,他猜陆弥肯定没有早起喝水并吃早餐的习惯。 挑了一袋红豆面包和一瓶牛奶,他去收银台结账。 正要掏手机,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柜台前,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包装上。 其实安全套是每家便利店必卖的商品,毕竟是刚需,而且连摆放位置都差不离,基本都在收银台前。 但祁行止过去的人生中去过无数次便利店,每次都是采购结账、目不斜视,从未在意过收银台前的物品是什么。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就注意到了,还上了心。 …人果然是欲望动物。尝过荤腥之后,就对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带有捕猎的直觉。 收银员看见他目光停顿,见怪不怪,还推销了一句:“今天有活动,满 39 减 10.” 祁行止顿了一下,点头作淡定状:“好的,谢谢。” 他不动声色地浏览那些各式各样的小盒子的牌子和广告语,试图借助这些浮夸的名词在这个陌生的品类中挑选出一款最合适的商品。 但收银员似乎不太有耐心,他拿扫描枪敲了敲桌面,啧声问:“要不要?” 祁行止被他这么一催,有些无措,又不想表现得太慌张,只好随手拿了最顶上的三盒,“要。” 收银小哥上下打量他一边,狐疑地问:“这三个?” 祁行止装作淡定模样,“嗯”了声点了个头。 正要付钱,身侧忽然传来一句—— “怎么在这?” 祁行止身体一僵。 陆弥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一眼就看见收银台上三盒醒目的红色小盒子。 她也顿住了。 “……” “……” 一股淡淡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两人都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按理说,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俩昨晚都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了,也没见谁害羞忸怩。可现在…… 尴尬和羞涩来得后知后觉。 倒是这位收银小哥,不知该说他没眼力见,还是为人坦荡开放,他上下打量了这俩人,一眼便看出来他们是一对,于是也没什么顾忌了,盯着祁行止又问了一遍:“你要这三个?” 他微微拧着眉,满脸写着——“不应该啊”。 祁行止没反应过来,倒是陆弥低头仔细看了眼,瞬间了然。 她轻轻撞了下祁行止的肩,小声道:“…是不是拿错了。” 祁行止一脸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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