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之后,顺妃说:“愿逐月华流照君。”
夏沉烟顿了顿,平静地拿起了酒杯。
她的三本诗集中,所有带“月”字的诗,已经被用完了。
顺妃露出了在宫宴上的第二个微笑。她像夺取了桂冠一样,望着夏沉烟,说:“你输了。”
夏沉烟心想:嗯,我输了。但是姐妹,你是不是太在意我了?在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看向陛下,再谦和地表示几句“承让”,以展示品性和才华吗?
不然你为什么想赢呢?你甚至在整场宫宴上,都没有抬头看陛下一眼。
夏沉烟略带几分迷惑地拿着酒杯,示意宫女倒酒。
输者应饮一杯。
陆清玄却忽然开口,优雅低沉地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顺妃望过去。
陆清玄说:“朕帮她接。”
夏沉烟:“……”
太后:“……”
众妃嫔:“……”
斟酒的宫女动作稍顿,大殿落针可闻,只余乐师的奏乐像缥缈的流云一样飘荡。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陆清玄违反了规则。
顺妃的表情僵硬了须臾,她低下头,喝了满满的一杯酒。
夏沉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等宫女斟完,也喝了一整杯酒。
第一年的中秋宫宴,就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几个妃嫔跟在夏沉烟身边,说:
“娴妃娘娘真是文采出众。”
“娴妃娘娘今日这身衣裳十分漂亮,装扮也美。”
“陛下似乎对娴妃娘娘照拂有加,娴妃娘娘日后定可身居高位。”
她们奉承夏沉烟,希望她记住她们的名字,最起码不要交恶。
夏沉烟和她们交谈几句,道了别。几人各自在宫人的照明下回宫。
……
夏沉烟戴着太后赠予的手镯,回到永宁宫。
她让人备水沐浴,把手镯褪下来,递给含星,说:“检查一下有没有毒物。”
含星应是,接过手镯。
夏沉烟沐浴完之后,含星拿着手镯回来,回禀道:“姑娘,这个手镯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一个用来示好的昂贵赏赐。
夏沉烟若有所思地接过手镯,说:“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国都的秋季,总是放晴几日,再连续落很长一段时间的秋雨。
淅淅沥沥地落了二十几日的雨之后,雨散云收,天气转晴。
夏沉烟说:“今天天气不错,去御花园走走。”
八个宫女便收拾伞具、杯盏、茶点等物,随夏沉烟出了永宁宫。
徐乘运握着扫把,在打扫宫门。
他看见夏沉烟一行人经过,便低头行礼。
他的余光瞥见夏沉烟的裙摆从他面前经过。
裙摆华美,泛着流光,在他面前稍微停顿之后,又继续往前走。
又是云光纱,另一匹花色不同的云光纱。
徐乘运忍不住攥紧了扫把。
夏沉烟一行人走到御花园。
含星说:“姑娘,奴婢打听了,这一个月来,陛下没有入后宫,也没有召幸嫔妃。”
夏沉烟笑了一下,“不用总跟我说这些事情。”
含星稍顿,没有再说。
她们走了一段路,看了几处景致,夏沉烟道:“有些累了,找个亭子歇歇脚。”
宫女们应“是”,随她走了许久,远远望见一个八角亭。
八角亭外,有十几个女子在争吵。从衣着来看,其中三个应该是妃嫔,剩余的全是宫女。
夏沉烟脚步顿住。她回忆自己看过的皇宫舆图,发现其余可供小憩的亭子,都在更远的地方。
她便还是走了过去。
争吵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两个昭仪,在责备庄美人。
似乎在说庄美人撞了她们,要庄美人磕头道歉,还要赔偿。
庄美人在擦眼泪,辩解。
夏沉烟走近,含星小声说:“这两个昭仪都是司徒家的。”
司徒家,五大世家之一。势力仅次于夏家、李家。
两个昭仪和庄美人看见夏沉烟的到来,俱是一惊。她们纷纷行礼,说:“妾身见过娴妃娘娘。”
夏沉烟点了一下头,经过她们,入了八角亭。
宫女们擦拭美人靠,摆出茶点,其中一个宫女蹲下,轻轻给夏沉烟捶腿。
两个昭仪的气焰明显收敛很多,拽着庄美人,又是一番掰扯。她们的声音轻了许多,大概是怕惊扰到夏沉烟。
夏沉烟慢慢地吃茶点。
庄美人不肯走,她大概知道,这一走便要受到羞辱。
她握着帕子哭泣,明明颤抖得像一枝狂风中的柳条,却仍然没有磕头,只是辩称她们污蔑。
夏沉烟吃完了茶点,含星给她擦手。
含星说:“娘娘,您歇息好了吗?”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是称呼夏沉烟为“娘娘”的。
夏沉烟点头。
含星轻声道:“您刚才不让奴婢说,但奴婢觉得,还是该提一下——陛下最近好像要编纂什么书,今天请了几个翰林院的学士,似乎是来了御花园。”
言下之意,歇完了就赶紧走吧,这几个人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如果不小心被陛下碰见,可能又是一脑门子官司。
夏沉烟微妙地挑了一下眉,站起身,她的宫女们开始收东西。
两个昭仪明显也听到了含星的话。
她们更加急躁,命令自己的宫女去拽人。
夏沉烟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还在扭扯。
她们知道夏沉烟不会管这件事,但也怕惹夏沉烟心烦,所以不敢太大声,动作也不敢太张扬,看上去像一出声音轻微的、略显沉默的戏。
庄美人的喉头哽咽着,怎么也不肯低头,让夏沉烟想起了“咕噜咕噜”的,水的声音。
夏沉烟脸上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只是在经过她们时,漫不经心地说:“闹这么难看做什么?有什么事,去太后娘娘面前说。”
两个昭仪和庄美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五大世家中,夏家的风头确实最盛,而夏沉烟是夏家最受瞩目的女儿。
她在宫中位份也高,从入宫的这一个多月经历来看,她似乎还受到了帝王的青眼。
但她看上去不像会随便插手宫闱纷争的人,她也并没有管理的责任。
错愕中,含星领略了夏沉烟的意思。
她说:“奴婢可将此事禀报给仁寿宫的姑姑。”
仁寿宫,是太后的居所。
两个昭仪惊慌失措地松开手,跪在夏沉烟面前。
她们说:“请娴妃娘娘垂怜,妾身并无欺凌之意。”
夏沉烟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
庄美人也跪下,膝行至夏沉烟身前,说:“求娴妃娘娘主持公道。”
夏沉烟不置可否,只是说:“含星,你送她们去仁寿宫。”
含星应是,客气地请她们起来。
庄美人站起来了,两个昭仪仍在哀求。
夏沉烟嫌吵,略微皱了皱眉。
两个昭仪察言观色,逐渐收了声。
“现在就去。含星,一个时辰后,你回永宁宫,向本宫回禀此事。”
含星应是,再次客气地请了一遍。两个昭仪犹豫着从地上站起来,和庄美人、含星一起,前往仁寿宫。
夏沉烟目视着她们的背影。
其余的宫女撑着伞,为夏沉烟遮挡阳光,询问道:“娘娘,现在去哪里?”
“回宫吧。”夏沉烟说。
太阳有些大了,而且,她不是很想遇见皇帝和他延请的学士。
御花园占地广阔,皇帝如果请学士来赏景谈事,通常会逗留在接近前朝的特定区域,妃嫔不会往那个方向走。
从常理来说,两方遇见的可能性不大。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
夏沉烟远远望见陆清玄的步辇,想要避让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好站在甬路边,等到陆清玄一行人经过时,俯身行礼。
陆清玄正在思索刚才聊的政务,没有注意,大总管轻声提醒道:“陛下,这是娴妃娘娘。”
如果是其他的嫔妃,大总管不会出言提醒。
但是,娴妃娘娘看上去,很像是故意等在这里的。
大总管想到陛下对娴妃娘娘的关注,便下意识觉得,娴妃娘娘日后恐怕会扶摇直上。
他顺手卖个好,总不会有错。
陆清玄在大总管的提醒下回神。
初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慢慢地垂下纤长眼睫,视线落于她发顶。
第5章 偏爱
秋风卷过,繁茂的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夏沉烟看见步辇在她面前停下。
许久的静默后,陆清玄清雅的声音响起来。
“娴妃。”他停了一下,“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夏沉烟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脸部的轮廓很美,双眸是琥珀色的。其沉静的目光,让人想起悄寂的月色,或是山间的清涧。
他长久地和她对视。
确切地说,他应该是在注视她的眼睛。
夏沉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陆清玄却什么也没说,他收回视线,抬了一下手,太监们重新抬起步辇,簇拥着他离开了。
夏沉烟满头雾水地望着他的背影,宫女们扶着她站起身。
“娘娘。”宫女们小声叫她。
夏沉烟回神。
“回永宁宫。”她说。
永宁宫草木葱茏,华美奢丽。她穿过庭院中的水缸和潇湘竹,在正殿坐下,又等待了一会儿,含星终于回来。
她走得有些急,满头都是汗。
夏沉烟递给她一张帕子,她接过,谢了恩,一边擦汗,一边说:“太后娘娘没有出面,只让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处理此事。查明原委后,那两个司徒家的昭仪被要求向庄美人赔礼道歉,还被禁足两个月,罚抄《心经》千遍。”
“她们为什么针对庄美人?”夏沉烟问。
含星说:“似乎是因为一个月前的中秋宫宴。她们没有出风头,觉得庄美人提出的这个主意,让她们丢了脸。除此之外,她们在前几日还欺负了陈婕妤和赵美人。这陈婕妤和赵美人,都是接过许多轮飞花令,在陛下和太后娘娘面前出了彩的。”
“一个没有赏赐的游戏,也值得她们这样相争。”
含星说:“不过是想借机欺负人罢了。对低位者大放威风,对高位者做小伏低——这样的人,别说在宫里了,便是在夏家,也为数不少。”
夏沉烟没有多说什么。再过了半个时辰,庄美人带着礼物,来向她道谢;陈婕妤、赵美人也来拜访,看样子是想依附于她。
连两个司徒家出身的昭仪,都派遣宫女来送礼致歉,说打扰到娴妃娘娘赏景,还望海涵。
——她们甚至不敢表现出怨怼,担心下次遇见夏沉烟时,会被她针对。
夏沉烟随意聊了几句,打发含星去应付。
几人察言观色,吹捧一番后,纷纷留下礼物,告辞离开。
夏沉烟靠在美人榻上。
“姑娘,快要用午膳了,您今日中午想吃些什么?”含星问。
“御膳房有给菜色单子吗?”
“有的,奴婢去取。”
不一会儿,含星拿着单子回来。
这是御膳房前几日新送来的菜色单子,他们说,永宁宫这边可按照单子点菜,他们会做好送过来。
夏沉烟接过单子,正在选中午的菜,景阳宫那里忽然遣人过来。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太监,面庞白皙,长相清秀。
他朝夏沉烟行了个礼,说:“奴才杜问兴,见过娴妃娘娘。陛下口谕,命娘娘今日中午去侍膳。”
夏沉烟:“?”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
金乌高悬,为窗外的景象镀上一层炎热的色彩。
杜问兴注意到她的视线,笑道:“陛下派了步辇来接娘娘。”
夏沉烟把视线收回来,起身出了宫殿。
陆清玄派来的步辇,镌刻着百鸟和花草,其上还有遮挡烈日的华盖。
她乘坐步辇到达景阳宫,被一路引到御书房旁边的偏殿。
大总管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笑道:“陛下政务繁忙,通常会在这里用完膳,再回到御书房处理政事。娘娘待会儿站在这个位置,伺候陛下用膳就行,奴才会将陛下想用的菜色摆过来。”
夏沉烟有些奇怪,“他不午歇吗?”
大总管说:“陛下很少午歇。”
夏沉烟点头,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等待。
过了不久,御膳房的太监们提着食盒进来。他们将菜品一一摆在膳桌上,再躬身退下去。
午时刚过,陆清玄就迈步进来。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身上停了一下,坐到龙椅上。
夏沉烟站到他的身侧,看大总管一一给菜品试毒。
侍膳的妃嫔,其实通常不用做什么,只是给太后或皇帝夹菜。
有时候,皇帝或太后还会赐座,让侍膳的妃嫔一起吃饭。
在夏沉烟进宫之前,没人觉得皇帝会真的让夏沉烟布菜。
——皇宫不缺服侍的人,而任何见过夏沉烟的人,都明白她将成为宠妃,会被赐座,和帝王一起吃饭的那种。
她不需要精通侍膳,正如她不需要学会给自己梳妆,她需要学习的是其它的技艺。
陆清玄却真的只是让她侍膳。
夏沉烟举起筷子,在大总管的示意下,挟了一块五味蒸鸡,夹到陆清玄的瓷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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