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玄安静地吃饭,他吃饭的仪态很优雅,一举一动像被人用尺衡量过。
大总管揣度着陆清玄的心意,移动菜盘,向夏沉烟做出暗示。
夏沉烟平静地夹菜,漫不经心地想,早知道吃一些点心再过来。
她正在夹一块山药酒炖樱桃肉,没夹稳,樱桃肉“啪嗒”一下,掉到了陆清玄的龙袍上。
夏沉烟:“……”
大总管:“……”
大总管跪下来,向陆清玄请罪,“奴才该死,望陛下恕罪。”
其余太监连忙上前,清理擦拭。尽管极力掩饰,他们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安。
陆清玄垂下眼睫,望着他们的动作。
夏沉烟放下筷子,往后退了一步。
陆清玄说:“不用忙了,坐下吧,和朕一起用膳。”
大总管忍不住抬头,悄悄望了夏沉烟一眼。
那几个太监也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说:“是。”
她坐到陆清玄的对面,两人距离更远了,但她可以更完整地看清陆清玄的动作和表情。
他的神色十分平和,似乎并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
另几个侍膳太监站过来,给两人布菜。
夏沉烟吃得比较慢,陆清玄吃完,却并没有走,安静地望着她吃。
夏沉烟慢慢地吃完,太监服侍他们净手漱口。
陆清玄站起身,说:“今日傍晚,继续过来侍膳。”
说是侍膳,但陆清玄再也没有让她布菜。
他大概发现了她不太擅长这些事,于是没有再勉强她。
一连半个月,夏沉烟过来陪他用午膳、晚膳,然后回到永宁宫。
他总是看着她用膳,但并非每次都看她吃完。
遇见喜欢的菜,夏沉烟会吃得更久,每当这个时候,陆清玄就会起身,回到御书房。
夏沉烟发现,他留给每顿饭的时间是两刻钟。
他就像一个圭表,严格地按照时辰来行事。
宫廷之中,渐渐传出夏沉烟深受圣宠的传言。
越来越多的低位妃嫔来向她问安,内务府的宫人们紧着永宁宫的需求,生怕怠慢了她。
夏沉烟借着这个机会,命令含星去藏书楼借更多的舆图。
含星去了一趟,回来道:“藏书楼的宫人说,其它的舆图被封存了,只有得到陛下的允许,才能外借。”
夏沉烟只能暂时作罢。
秋季即将迈入尾声,夏沉烟发现,宫廷的宫人换了一批面孔。
她问起这件事。
含星解释:“各大世家留在皇宫的钉子,基本都被拔除了。”
先帝当政的时期,世家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皇宫,去看望他们在皇宫做妃嫔的姐妹。
现在显然不行,要通过一层一层的通传和同意。
夏沉烟问:“夏家送到我身边的那五个人,不是还在打扫宫门吗?”
含星轻声道:“他们不敢进入永宁宫探查。”
夏沉烟沉吟,思索要不要把这五个人打发出去。
含星提醒道:“姑娘,该去景阳宫侍膳了。”
夏沉烟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带着几个宫女,去了景阳宫,和陆清玄一起用午膳。
今日的膳桌上,有两道夏沉烟爱吃的菜,她用膳的速度变慢,陆清玄却一直没有走。
夏沉烟忍不住看了一眼漏刻——已经过了两刻钟了。
准确无误的圭表,也有停止运转的一天吗?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夏沉烟没有加快自己吃饭的速度。
她按照自己的习惯,不急不缓地吃完,净手漱口完毕,才听见陆清玄开口道:“明日你早点过来,来御书房陪朕。”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做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决定。
夏沉烟顿了顿,询问道:“妾身需要做什么呢?”
陆清玄说:“你可以带一些你喜欢的书来看,朕这里也有一些藏书。”
夏沉烟没有看书。
第二天,她选择带一副围棋。
到达景阳宫之后,大总管亲自迎出来,引她去往御书房。
这是她第一次迈入御书房。
陆清玄已经坐在御案之前了,他面如冠玉,眉目清冷,低头批阅奏章。
太监们把她引至一张矮榻坐下。矮榻之前,配有桌案、书籍、纸笔,甚至还有一张琴,大概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夏沉烟坐好,把自己的棋盘展开,摆好黑白棋子。
太监们低头离开。
陆清玄批复完手上那封奏章,把它放到一旁,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没有用朕赏给你的和田玉棋盘吗?”
第6章 偏爱
他一边问,一边拿了一封新的奏折,继续低头批阅。
夏沉烟动作稍顿,回想了一会儿。
她好像随意地让含星把它收起来了。
夏沉烟说:“这套棋盘用得比较顺手。”
陆清玄没有接话,他的话好像很少,尽管他声音十分悦耳动听。
夏沉烟慢慢地和自己对弈,书房里只剩下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以及毛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窗外乌云翻涌,似乎是要落雨。
夏沉烟下了两盘棋,逐渐感到无趣。
她抬头打量陆清玄。
他仍然在执笔书写,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似乎有什么庞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把他钉在御案之前,让他日复一日,暮暮朝朝,从不懈怠,亦从不偷惰。
夏沉烟收回视线,望着窗外的墨云,慢慢地用棋子敲打棋盘。
陆清玄神色平静,没有被她的声音打扰。
过了一会儿,夏沉烟又站起来,在御书房四处走动。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就像在纵容一只在屋子里漫步的猫咪。
夏沉烟避开了他堆放奏折的地方,低头欣赏一盆文人树。
陆清玄蘸了一下墨水,问她:“会磨墨吗?”
夏沉烟平静地说:“不会。”
陆清玄唤了大总管进来,命大总管磨墨。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夜色降临时,陆清玄仍在处理政事,却对夏沉烟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夏沉烟坐在矮榻上,往窗外望了一眼。
她被安排的这个位置,视野极佳,可以望见窗外的天际和广阔庭院。
阴云笼罩夜空,沉甸甸地往下压,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轻扬。
夏沉烟说:“明日似乎会下雨。”
陆清玄语调缓慢,修长手指搭在朱笔上,说:“朕会遣步辇去接你。”
夏沉烟道:“妾身不喜欢下雨。”
正在磨墨的大总管,动作停住了。
他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
当场拒绝了陛下吗?
陆清玄也停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地望过去。
跃动的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夏沉烟迎上他的目光,面色平淡。
过了半晌,陆清玄说:“那便等天晴了,朕再派人去接你。”
他垂眸继续落笔书写。
大总管手抖了一下,他连忙悄悄扶住砚台。
天却一直没有晴,秋雨缠绵地落了十日。
第十日的下午,夏沉烟坐在永宁宫的长廊下,含星给她披上一件对襟披风。
含星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都下了小半个月了,也没有消停的迹象。”
夏沉烟说:“快入冬了。入冬之后,雨也就停了。”
含星叹气:“国都就这点不好,总是下雨。听说,在奴婢还未出生时,国都还在北边,后来被胡人打败,往南迁了两次都,最后迁到这里。”
夏沉烟凝望朦胧的秋雨,想起了自己的姑母。
她问:“之前让你打发徐乘运等人,都安排好了吗?”
含星说:“奴婢和内务府说好了,让他们换五个太监过来,他们说今天就能办好。”
“那便好。我近日观察,那徐乘运似乎对我颇有敌意。”
含星面露惊讶:“敌意?姑娘是怎么发现的?”
“他第一次看见我,手指就在微抖。”
含星:“这也还算正常?姑娘貌美,见到姑娘之后反应更夸张的,也大有人在。不是还曾经有人晕过去吗?”
夏沉烟:“……”
她记得含星说的那件事。
那年她十六岁,伯父为了宣扬她的美貌,故意在一场赏花宴上,让几个擅长做诗赋的世家子弟,误入夏府后宅。
她一无所知,在水榭中练舞。
那几个世家子弟隔着缥缈的纱帘,看见她,脚下顿时挪不动道,还有人激动得晕了过去——那人似乎本来就有心疾。
他醒来后,并没有责备夏沉烟的美丽让他旧病复发,反而一口气写了两百多篇诗赋,盛赞她的美貌。
夏姬之名,更加名震天下。
夏沉烟缓声说:“徐乘运见不得我穿云光纱。”
含星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穿过长廊,走过来。
侍立在远处的宫人们,连忙上前拦住。
“让他过来。”夏沉烟说。
宫人退开几步,那个太监走近,在夏沉烟跟前十余步的地方跪下。
“娘娘不要赶奴才走。奴才一离开永宁宫,一定会被查出是夏家安插的暗子。奴才一个太监,被赶出皇宫,就很难寻到合适的主家了。”那太监磕头道,“但是让奴才留在娘娘身边,却对娘娘大有用处。”
“是吗?”夏沉烟转头看他,“你有什么用处?”
太监说:“奴才可以让娘娘当上皇后。”
皇后?
夏沉烟面色平静,含星却不由盯着太监。
太监镇定了一下,徐徐解释:“几大世家离心,庄家正在和李家联合,针对夏家。娘娘如果能说服顺妃娘娘和庄美人,让夏家、庄家和李家联手,便可重现当年五大世家之辉煌,架空陛下。夏家权势最大,到时候,让陛下册封娘娘为皇后,也未为不可。”
含星沉默了,她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这个太监眼色不太行。
陛下分明已经对姑娘青眼有加,姑娘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再在大司空手底下过活?
夏沉烟没有因为太监这个莫名其妙的主意,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她认真地思索片刻,说:“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已经被筛过一遍,你没办法和外头传递消息。你说的‘几大世家离心’这件事,最起码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对吗?”
太监伏在地上,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是。”
他没有想到,自己精心隐瞒的事情,仅仅一个照面,就被夏沉烟洞悉了。
夏沉烟说:“这是大司空让你告诉本宫的消息吗?”
“……是。大司空说,您也可以选择给陛下吹吹枕边风,让陛下不要逼得太紧。大司空还说,必要时,可用……用迷香美人散。”
迷香美人散,伯父给夏沉烟的,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
伯父当时说,如果那个年轻的帝王没有宠爱你,你就想办法把它用在帝王身上,让他沉迷女色,不思朝政。
夏沉烟还没进宫,就随手把它扬了。
现在,她坐在廊下,望着太监,慢慢地笑了一下。
“是谁在阻止你,让你藏着消息,不要把它告诉本宫?是徐乘运吗?”
太监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说:“是……他的拳脚功夫很厉害,奴才打不过他。他还给了奴才钱。奴才……奴才早已经把那些钱扔了!”
“伯父真是没有识人之明。”夏沉烟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做了什么,让伯父觉得被逼太紧?”
“奴才不清楚……但陛下……似乎用了什么办法,让几大世家斗得很厉害。”
说到这里,太监的嗓音染上恐惧的情绪。
世家相争,争到最后结了死仇,便没有各自相安的道理。
他想起了一年之前,陛下用三十万士兵,击退了两百万胡军。
当时几乎没人想过陛下能赢,他已经打算收拾包袱逃走了。
他又想起了徐乘运威胁他的话。
徐乘运当时冷诮地笑着,说:“陛下注定是千古一帝,而夏家只是一个鼎盛的世家而已。当年五大世家之首的王家,都已经被陛下流放了——你真的要跟在大司空身边,与陛下为敌吗?”
太监用力地甩掉自己头脑中的犹豫,正要继续说话,夏沉烟已经慢慢地靠在椅背上。
“好了,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太监露出错愕的神色。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泄露了夏沉烟想知道的所有消息。
——或许从一开始,他说出第一句话,夏沉烟就猜到了他后面全部的回答。
他失去了对她的价值。
太监忍不住产生懊恼的情绪。他直起身,往前膝行了几步,被含星挡住。
“娘娘不想再听你说话了。”含星板起面孔,“你难道想挨罚吗?”
太监连忙说“不敢”,又哀求了几句,被含星打发走了。
夏沉烟目视着他的背影。不久之后,包括他在内的五个太监,都被内务府的人领走了。
内务府总管亲自带了五个太监过来,笑着说:“娴妃娘娘,这是奴才选出的五个最伶俐的,请您掌掌眼。”
夏沉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随手打发他们去打扫宫门,又吩咐含星给了赏银,内务府总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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