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人的事情,咱们哪里想得明白。”
“是。”
“不过,陛下最后抱到了那只猫。”
“怎么抱到的?陛下让人拴住了猫的脚?”
“不是。”大总管睇他一眼,“这就是你和陛下在气度上的区别了。”
“儿子自然比不得陛下龙章凤姿……”杜问兴说。
大总管露出追忆的神色,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下。
他说:“陛下诱哄了那只猫,让它主动扑到他怀里,到死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
第9章 偏爱
同一时刻,永宁宫。
含星终于弄明白了姑娘这几日不去御书房的原因。
她不由道:“‘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这句话虽然听上去确实有点奇怪,但也不算是冒犯呀。”
“那是因为你喜欢猫。”夏沉烟平静地说,“你喜欢狗吗?”
含星:“嗯……还行?”
“喜欢鹦鹉吗?”
含星:“喜欢倒谈不上。”
“喜欢瓷瓶吗?”
含星:“……”
夏沉烟嗓音和缓,含星却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含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狗,所以我给你作画。
——你比她们更像一只鹦鹉,所以我给你作画。
——你比她们更像一个瓷瓶,所以我给你作画。
含星:“……!”
好奇怪。
明明陛下应该是在真心实意地赞美姑娘。
可是,为什么连她也有点不高兴了呢?
就好像是,别的人可以被帝王当成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鹦鹉,或者一个瓷瓶。
但是她的姑娘,绝对不可以。
夏沉烟沉默不语地坐在廊下。
含星问:“姑娘……您这么久不理会陛下,他会不会生气?”
夏沉烟说:“不会。他反而会让人送礼物过来。”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诱捕者。”
她这句话说完后,过了两刻钟,杜问兴果然带着几匹布料,来到了永宁宫。
他被宫人引进来,看见夏沉烟坐在廊下,立刻露出笑容,隔着很远的距离,就朝她行礼,走近后又问了一次安。
夏沉烟态度平淡。
杜问兴笑着献上礼物,讲了几句趣话,又谈了几个新奇的消息,被夏沉烟打发走了。
走的时候,杜问兴没忍住抹了一下额头,似乎是在擦汗。
……
“娴妃娘娘最近对陛下好冷淡啊。”庄美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对顺妃道。
她们两人坐在同一张临窗大炕上,中间隔着一张炕桌,看起来像是一对亲近的闺中姐妹。
顺妃李安淮说:“确实如此,陛下的礼物基本没有停过,但娴妃只是收了礼物而已。”
李安淮的宫殿,就像她本人一样,没有挂什么装饰。而她的一个宫女,正坐在一张锦凳上绣香囊。
李安淮一边说话,一边注视宫女的动作。
庄美人说:“唉,没想到娴妃娘娘不仅对我们这些人不热络,对陛下竟然也是如此。我和赵美人她们去永宁宫问安,娴妃娘娘大多数时候,只让她的婢女来招待我们,我根本没和她搭上几句话。”
李安淮没有说话,她仍然在看着宫女穿针引线。
“安淮?”庄美人唤她。
李安淮收回视线,把目光挪到庄美人脸上。
“安淮,你在想什么?”庄美人问。
“我在想,是不是宫女做的香囊不够好看,所以陛下不接。”
庄美人:“……”
庄美人说:“陛下出身自帝王家,地位高贵,可能只是他见过了太多好东西,所以不想要这些香囊吧……”
她的声音有点小,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略显牵强。
李安淮说:“是因为娴妃吧。”
庄美人:“什么?”
李安淮说:“因为有娴妃在,所以陛下不会在意别的妃嫔。娴妃太美了,美到连我看见都会动心。”
庄美人微微变了脸色。
她低声道:“安淮,你要做什么?”
李安淮默不作声。
长久的沉寂之后,庄美人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她按住李安淮的手,轻声说:“我们入宫之前,你不是跟我说,就这样在宫中虚度一生也好,绝对不要去做那些,让你感到不屑的事情吗?”
她见李安淮不说话,放柔了嗓音,说:
“安淮,我不反对你争宠,但是,不要去害娴妃娘娘,好吗?”
“你还记不记得,她帮过我?在这个宫廷里,有几个人会那样出手帮人,又不求回报?”
“那次玩飞花令,我根本就看不懂她为什么在赢了之后还要喝那杯酒,也听不出来什么诗词在书籍中的顺序,只有你看出来了。”
“你在宫宴结束之后,跟我夸她,说她聪明、率真、很有意思。”
“你还悄悄写了一首赞美她的诗——你的诗向来写得极好,极为打动人。”
“……安淮,不要背叛入宫之前对自己的誓言——否则,当以后的你,憎恨现在的自己,我又该怎么办?”
李安淮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但是,庄美人看见她的眼睫毛,轻微地动了一下。
……
永宁宫中,夏沉烟收到的礼物络绎不绝。
这其中大多数,是从景阳宫送过来的。
这些礼物,有华丽的布料,有精致的步摇。更多的时候,是一些点心,据宫人说,是陛下吃了之后觉得不错,于是特地赏下来给她。
夏沉烟:“……”
她不太相信这些宫人的传话。
她把这些点心分给宫女,或者前来问安的嫔妃。
除此之外,每一日,还有景阳宫的步辇抬过来,问她今日身子可大好,是否要去往御书房。
在她拒绝之后,景阳宫的宫人就会恭敬地告退,第二天再次过来询问。
陆清玄没有下达任何强硬的命令。
他只是赠予她各种礼物,表达出看重和偏爱的姿态。
就像在安静温和地,对一只猫咪,展示适合它生存的笼。
细雪落了几十回,潇湘竹被压弯了枝头。
陆清玄在御花园偶遇过一次顺妃后,忽然想起了夏沉烟。
他坐在步辇上,去往御书房的方向,询问道:“娴妃还是原来的态度吗?”
大总管说:“正是。奴才按照您的吩咐,每隔五日,便从库房中挑出一件礼物;每隔两日,便往永宁宫送一些茶点,并且说是您用过这些茶点之后,想起了娴妃娘娘,特意赏下去的。”
陆清玄沉吟,“你是按照娴妃的喜好去送的吗?”
大总管说:“正是,奴才打听了娴妃娘娘在穿衣打扮和饮食上的偏好,所有礼物,都是按照她的喜好选的。”
“那是你没有打听到她真正的喜好。”陆清玄淡淡地说。
大总管脊背一僵。
陆清玄说:“你应该从夏家的从人身上,去打听她真正的喜好。”
隔了几日,陆清玄下朝之后,大总管跟在他的步辇边。
陆清玄有些疲惫,但衣冠仍是一丝不苟。
大总管说:“陛下,奴才打听到娴妃娘娘的喜好了。”
“说。”
“娴妃娘娘在夏家时,常常在练舞、试新衣、梳妆打扮、下棋……”
“这些东西朕都送过了。”
“是。”大总管躬了躬身,“因此奴才打听到一点别的——有一个被夏家放出去的婢女说,娴妃娘娘偶尔会看舆图。”
“舆图?”
“是。娴妃娘娘在夏家有几张她自己私藏的舆图,每隔六、七个月才会看一次。但她每次一看,就要看好几个时辰。正因如此,她这个喜好鲜为人知。”
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说:“朕这里有几张舆图,你给娴妃送去。”
“是。”大总管领命,正要去传这个口谕。
“等等。”
大总管恭声询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冬日的阳光照在陆清玄身上,他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慢慢地想了一会儿。
他缓声开口,嗓音平静温和。
“你去永宁宫,对娴妃说,朕这里有几张舆图——让她亲自来取。”
……
夏沉烟听见大总管的传话时,正在和一个宫女对弈——她让了三十六子。
宫女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
夏沉烟捻着一枚棋子,询问道:“一定要本宫亲自去取吗?”
大总管恭敬地说:“陛下正是这个意思。”
夏沉烟不语。过了一会儿,宫女终于落下一子。
夏沉烟也把手上的棋子落到棋盘上。
宫女微愣,没看懂为什么突然就输了。
夏沉烟站起身,说:“那现在便去吧。”
大总管和宫人们簇拥着她,她上了步辇,抵达御书房。
御书房中,龙涎香袅袅,陆清玄批完了手上那封奏折,才把笔搁下,抬眸看过来。
冬日的雪落尽了整个皇城,碧瓦飞甍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阳光跃过细雪,停驻在他英挺的眉眼上。
他静默地注视她。
夏沉烟俯身行礼,陆清玄望着她,说:“平身。”
嗓音清平,似乎没什么情绪。
夏沉烟说:“听说陛下有意赠妾身舆图。”
“正是。”
“妾身已亲自来取。”
陆清玄从屉子里取出几卷舆图,放在御案上。
夏沉烟道了谢,想伸手去拿。
陆清玄修长清瘦的手指,却仍然搭在舆图的末端。
他的视线停在她的身上,如同往日一般平和。
“娴妃,你让朕等太久了。”
“做一些事情,让朕高兴起来,朕便把舆图给你。”
他慢慢地,嗓音清和地说。
第10章 偏爱
阳光穿过御书房的窗户,洒在两人的身上,在地面投下淡淡的影子。
夏沉烟和他对视,忽然回忆起一年多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带领将士击退了两百万胡兵。得胜还朝那天,据说世家的家主们跪在道路两旁迎接,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当时的他,是什么表情?
也是现在这般自持的神态吗?
片刻的凝寂之后,夏沉烟问:“什么办法都可以吗?”
“嗯,什么办法都可以。”
“那妾身便为陛下跳一支舞吧。”
陆清玄不置可否。
夏沉烟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御书房的中央。
冬日阳光照在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上,照在严丝合缝的青色地砖上,也照在她的身上。
陆清玄神色安静地注视她。
夏沉烟没有叫乐师来演奏,也没有唱歌相和,只是轻抬脚尖,简单地跳一支舞。
华美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盛绽,像清晨的露珠沾惹花瓣,又被轻盈地甩开。
环佩轻摇,舞姿蹁跹,如空谷中摇曳的幽兰,如春日里繁盛的牡丹。
陆清玄慢慢眨动眼睛,几乎难以收回目光。
他刚才确实有些疲惫。
而现在,他似乎觉得心情好一点了。
裙摆开始翻飞,舞姿婉转曼妙。
像冰雪从水底破浪而起,像烈风席卷满池的芙蕖。
像嫦娥飞天。
像朝霞刺目。
像滚烫的月光。
像燃烧的酒宴。
纤长体态爆发出极致的张力,她的最后一个动作落下时,腰肢往后弓,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鸢鸟,或是一柄精致锋利的软剑。
陆清玄的心脏漏跳一拍。
夏沉烟收拢所有动作,结束这一支短暂的舞,如同隐去一片天光。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御书房中却像刚刚结束了一首盛大的破阵曲。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迟迟没有说话。
他几乎难以回神。
“陛下现在高兴起来了吗?”夏沉烟询问道。
“嗯。”
他发出了很轻的一个音,把修长手指从舆图的末端拿开。
夏沉烟垂眸,取走御案上的舆图。
“娴妃。”
“嗯?”
“朕这里还有很多精细的舆图。”
夏沉烟动作微缓,抬头看向陆清玄。
陆清玄和她对望,说:“以后也可以过来找朕拿。”
夏沉烟微妙地挑了一下眉。
“好啊。”她说。
之后,夏沉烟拿着舆图,找了个借口告退。
陆清玄没有阻拦她。
他只是把视线停在夏沉烟的身上,当她的裙角隐没在逐渐阖上的房门之外时,陆清玄低头,重新拿起他的朱笔。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炙热,屋中仿佛还残留她的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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