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半空遥遥举了一下酒杯,喝光了里面的香槟。
第17章 潘多拉
“我打扰到你了吗?”爱丽丝从我身后神秘地冒出来,冲我俏皮地挤了一下眼睛。我向她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就是有这种让别人开心的能力。
“我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她悄声说,“你在想什么?”
“一只鸟,”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整个人懒洋洋地放松了下来。“还有我妈妈,有时候我对她感到很抱歉。”
爱丽丝静静地看着我,用坚硬有力的手臂环了住我,说:“我明白,爱德华也是这样。”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爱丽丝把我搂得更紧了,然后解释道:“她因感染西班牙流感而死,爱德华也是——但他被卡莱尔转化了。幸好后来又有了埃斯梅,你知道,她很温柔,又很贴心,几乎完全成为爱德华的母亲了。这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他一定很爱她。”我喃喃地说,将脸埋进爱丽丝的颈侧发呆。我们安静地站在那儿,突然间一道思绪闪电般击中了我,我拼命地回忆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在脑海中抓住一缕怀疑的线头。是哪里有问题?是哪一句出了问题?我一定在哪里听过它,是什么让我感觉这么不安?是什么和我的认知相悖?
然后我记起来了。
“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抬头看向爱丽丝,轻声重复着。“他很爱她,但是她死了,爱德华很痛苦。但是时间可以冲淡这种痛苦,是不是?”
“你怎么了,费伊?”爱丽丝看起来有点吓着了,她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是的,如果时间够长的话。但爱人的死亡是例外的,你知道吸血鬼的爱人——”
她止住了话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脸问:“你怎么了,亲爱的?你还好吗?”
“他说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攥紧拳头,直到为搭配裙子而新染的指甲都因为用力过大而弯折了。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难以形容这一刻心中的震惊和愤怒。然后我开始茫然地拧着胳膊上的皮肤,一直把它们掐得发红、发紫、高高地肿了起来:试图用躯体上的疼痛来使失控的神经松懈,这是徒劳的。我的心脏好像整个儿被塞进了搅拌机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它正被撕成碎片、绞成烂泥,血肉模糊地从我的喉咙里泛上来。我要窒息了。
“他居然——他对我说谎。”我发着抖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送我回家的——我甚至不知道是谁送我回了家,我没有在想任何事,却又好像在想所有事。当终于躺在床上时,我尝试着说服自己闭上眼休息一会,但神志完全不听使唤。我的精神已经像过度绷紧的弦一样疲惫,但意识却如此清醒,任何轻微的声音听起来都过于刺耳——翻身时衣角的摩擦声,隔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街上遥远的汽车鸣笛声像针一样恶狠狠地刺进我的耳朵。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时我披上了睡衣外套,没有开灯,赤脚走到卧室窗边向外看。外面只有一片寂静的漆黑,我把窗户整个推开了,无比迫切地想要一支烟。
当第二天妈妈敲响我的房门时,我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外表看来是这样,除了没有胃口吃饭。她看起来担心极了,而我只能笑一笑,告诉她我只是不太饿。我的心里也许仍然是困惑的,仍旧有着无数个问题,然而我不能向任何人提问,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要回意大利。”我说,平静地看着她手里的餐刀坠落,跌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草莓果酱在地毯上缓慢地洇开,像一块残留的血迹。
我一个人快速、沉稳地完成了出发前的一切准备:预定出租车,购买机票,收拾东西。仅仅在三个小时以后,我就已经等在塔科马机场的安检口了。这趟航班需要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但我等不及买直达航班了,那股凝结在我胸腔里的情绪正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我不允许自己重新变得懦弱,重新缩回宜居的壳里。
在这口气的支撑下,我一步都没停地返回了沃尔特拉。站在那座我曾无数次触摸、凝视的钟楼下,目不斜视地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你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亚历克的声音逐渐弱下来,他惊愕地看着我,而我甚至没有力气回以一个笑容。“你怎么了?”
我穿过漫长的走廊,脚步声急促地回荡着,一步都不敢慢下来。有人对我说话,有人沉默着注视我,有人朝我挥手,而我只是路过他们,唇齿间仿佛含着魔鬼般无法张开。最终我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它看起来厚实而沉重,但我知道它其实是虚掩着的。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曾无数次抱着一本书和一颗欢欢喜喜的心走进这里,叫出里面那个背影的名字。
“阿罗。”我推开门,凝视着那个背对着我的,包裹在纯黑西装里的,脊背挺直的修长身影,轻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费伊?”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恰好好处的惊讶,然后迅速地移动到我面前,伸出了左手。“虽然提前见到你回家实在是个惊喜,但你看起来可不是太好,你介意我——”
“不。”我平静地说:“我们能谈谈吗?”
“当然,当然。”惊讶只在阿罗的脸上闪烁了一瞬,他姿态优雅地收回手,又戴上了那副热情而欣喜的面具。“为什么不呢?我们确实好久没谈心了,是不是?”
在这一刻,我忽然犹豫了。我知道我将要说出口的话意味着什么,它将无法挽回地把我和阿罗之间的关系推往悬崖边缘,而我将坠落崖底,粉身碎骨。我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可笑的幻想:如果我没有听到爱丽丝的话,如果我听到了而没有注意到,如果我只注意到而没有深想,现在的我会在做什么?
有的念头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不是你想到它,而是它挑选你。当它选中你的那个瞬间,你的人生已经完全改变了,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保守一个秘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让任何人产生与之有关的想法,并且杀掉所有已经拥有这种想法的人。
好在我从不畏惧死亡,我只畏惧死亡的副作用:我的爱情也将随之灰飞烟灭。
“那个人——那个死去的,令你痛苦至今的人,她是谁?”我慢慢地开口了,“她到底是谁?”
第18章 真实的虚假
“狄黛米。”他说。
“狄黛米死了多久了?”我看着阿罗的眼睛问:“一千年?两千年?为什么她的死让你无法释怀?真奇怪,你对于权力有这样浓烈的欲望,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却因一个在两千多年前死去的妹妹而日夜痛苦吗?我猜你根本不记得她的长相了——你为什么要说谎?”
阿罗的表情迅速地阴沉了下去,他温柔可亲的躯壳在眨眼间就四分五裂了。我已经隐约触摸到了这个秘密的外壳:能赋予吸血鬼以永恒痛苦的只有爱人的死亡。我知道阿罗在隐藏这种痛苦,我只是不懂为什么。如果他的爱人已经死去,那么苏尔庇西娅是谁?这个秘密究竟还有谁知道?
“恐怕这就不属于你应该知道的领域了,费伊。”阿罗低下头看着我,睫毛将他的两只眼睛都笼罩在狭长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一字一句,近乎威胁地说:“有时候不听劝告和一意孤行所要付出的代价将是你无法想象的。”
“那么杀了我吧。”我回答。“我欢迎死亡。”
在来到这里以后,我已经很少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事情。那时候我孤僻、固执、和任何人都难以成为朋友,有时候连续几天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或者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窗外发呆。在认识我的人当中,善良的那一部分宣称我“有艺术家的气质”,而其他人则用神经病来形容我。我并不认为他们是错的,这两者之间本来就没有明显的界限。当过度沉浸在戏剧与文学的世界中时,有时我会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直到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文学作品是一种现实还是一种梦境,一种真实还是一种虚假?我们如何证明我们正身处真实之中?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笃定地确信唯有我们所处之地是真实,而其他空间皆为虚假?是谁教会我们这些的?
死亡与爱情,两个永恒的命题,从古至今已经被无数文学家和艺术家辩论过。人们通常认为爱情只不过是为人生锦上添花的装饰品,如同姜饼上的果仁;他们为书籍中所描绘的伟大的、疯狂的爱情落泪,却也永远将它们视为虚幻。而对我而言,虚幻即是现实。我钟爱虚幻。
一切生命都将终结,然而爱情永垂不朽;当爱情被毁灭时,我也将随之坠落。
“如果死亡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重复道,“那么我欢迎死亡。”
“你以为你拥有这种权利吗?”阿罗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脖颈,他的手指冰冷,几乎像是一只吐信的毒蛇在舔舐我的喉咙。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沉重的疲惫感没过我的头顶,终于完全将我淹没。
我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在谈话后变得更好,恰恰相反,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很少吃饭,开始过度依赖疼痛——摧毁性的疼痛,它让我觉得我还活着,只有疼痛能让我麻木的大脑重新运转。我在每个寂静的清晨来临时站在镜子前,神经质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用纤薄的修眉刀割破掌心,然后看着鲜红的血液从破损的皮肤里流淌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一把病态而有效的,用来唤醒我的一天的钥匙。每一次伸出手去抓握什么东西时,伤口会再次开裂,我从这无数次的折磨中获得怪异的快感。
我开始用更长的时间来发呆,不思考任何事。在任何布满灰尘的角落,阴冷、潮湿的房间,没有火把的空旷走廊里,我躺在地上,把整座城堡幻想成一个棺材。我在这里永久地、没有期限地睡下去,直到我变成一具骨架、一捧灰尘,变成书架上一张语焉不详的羊皮纸,变成整夜燃着的火把,变成空气,变成任何东西。
我不清楚这样的日子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已经变成无关紧要的因素了,当一切对于外界的认知都在退化时,你就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或太慢了。总而言之,在我不知道确切日期的某一天,我再一次见到了阿罗。
他站在门口,外面的光亮从门缝间渗透进来,驱散了房间里浓郁的黑暗。我眯起眼睛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孔,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如此完美,过去我经常在日记里穷尽溢美之词来描写这种完美。我曾将它喻为最华美的钻石,但人造的珠宝却太过矫揉造作;后来我称赞它胜过达芙妮化身而成的月桂树,但植物只不过是充满杂质的寄生物;我还曾用黑夜,用繁星,用诗歌和音乐来描述它,却始终为它们的庸俗而苦恼。
这一刻我终于找到了远胜那些令我不甚满意的词汇的形容: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我无法形容它,正如我无法形容爱情。它绝望而漠然,残忍而宏大,温柔而暴戾;它是这世上一切矛盾的集合体,一切美德与恶习的总称;它是无法拯救的罪恶,无法原谅的错误;它是真实的虚假,虚假的真实。它是我的爱情。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费伊?”阿罗轻声问我。
“真相。”我用颤抖的、嘶哑的声音说:“纯粹的、简单的真相。”
“真相,”他重复着,“真相鲜少纯粹,也绝不简单。”
“我不需要你朗诵王尔德的戏剧台词。”我生硬地打断他,然后阿罗沉默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我想知道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了。当他再次开口时,我就知道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当狄黛米第一次选择支持马库斯的决定而不是我的时,我开始意识到,我需要一个完全忠于我的伴侣,来平衡沃尔图里内部的权力关系。多么幸运啊,我几乎是马上就遇见了苏尔庇西娅。一个年轻的、讨人喜欢的孤儿,她的消失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而我所要做的只有说服她,令她爱上我——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正如我所料,她一口答应了。”
我开始轻微地发起抖来,在某一个瞬间,我以为他正在描述的是我而并非苏尔庇西娅。
“在我们将要离开以前,她却突然要去和某一个认识的人告别,所以我开始在道路中央等待她。我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气味从村子的另一头飘了过来,这让我疑惑不已。当我赶到那里查看时,我发现了苏尔庇西娅的——尸体。”
“是那个吸血鬼,流浪的那个,是吗?”我问。
“你很敏锐,费伊。”阿罗用赞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继续回忆道:“我追上去杀了他,然后焚烧了苏尔庇西娅的尸体,这就是全部了。”
“那么现在的那个苏尔庇西娅,她是谁?”那个女吸血鬼的面容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冰冷的手好像还扼在我的咽喉上。
“噢,谁知道呢。一个疯子而已,谁会在乎她的名字?”阿罗轻描淡写地说,然后他好像看出了我即将问出口的下一句话。“在苏尔庇西娅死后我意识到,我竟然为此而感到痛苦,你很清楚为伴侣死去而感到痛苦的吸血鬼会变成什么样子——看看马库斯吧。所以我又找到了她(他用眼神向外示意了一下),我的兄弟们知道苏尔庇西娅的存在,却没有见过她真正的长相,找一个让他们相信的代替品并不太难。”
现在缠绕在一起的线团完全解开了,尽管这个过程让我的双手鲜血淋漓。真相的中心是锋利的内核,它无情地放声大笑,讥讽着我的自以为是,戳穿了我沉迷已久的美梦。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曾以为这虚幻就是我的真实,那么我的感觉是真实的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弥天大谎?
“你利用我来——”我的喉咙哽住了,像是身体在抗拒着说出这句话。“来治愈你曾经的伴侣给你留下的痛苦,而这痛苦产生的原因是你爱她,对吗?”
“这有什么要紧的呢,费伊?”阿罗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我们彼此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几乎像是一个亲吻了。他深情而慷慨激昂地说:“你不知道我曾经花了多大的力气来遮掩它的存在——但是你出现了!我再也不必为此而担忧,它永远不再是我的弱点,没有人能够利用它攻击沃尔图里,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永远安全,永远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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