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去看被他攥在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个熟悉的金色圆环。正是我回到福克斯参加舞会时,海蒂送我的黄金臂环中的一只。我很确信我在离开之前将它们留在了海蒂的房间,那么它是什么时候回到我行李箱中的,又为什么只有一只?
“还给我。”我喃喃地说,然而没有人理我。
“挺漂亮的,这能卖多少钱?……等等,还刻了字?”他把手指伸进臂环的内侧开始摸索,缓慢地辨认道:“——阿罗?这是谁?”
“还给我吧。”我的呼吸静止了,在还没有弄清这回事时,我软弱的、近乎哀求的声音已经在房间里回荡了。
“嘿,我猜我们在这儿能找到答案。”另一个男孩用充满恶意的语气开口了,他手里拿的正是我的日记本——从前的那本,我在佛罗伦萨的一家手工文具店中买下了这个封面是亮橙色的皮质笔记本。那家小小的店里摆满了各种精致的手工文具,老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说一口标准的英语。在来到伦敦后,我买了新的笔记本用来写日记,而之前的那本则停在了我在福克斯的最后一夜。它承载了我最美好而充满期盼的记忆,我不敢再回忆它们,却仍然将那段时光束之高阁。
而现在它正被粗暴地玷污,成为了四个小混混的取乐工具。他们已经用胜利者的姿态踩在了我和妮娜一起挑选的地毯上,把雪白的床单披在身上当作“战袍”,将我过去的人生批判得一文不值——这无所谓,我从未真正在意过我乏善可陈的生命,唯一珍贵的只有那些令我不再身处荒岛之中的、接纳我、倾听我、与我在每一个深夜共享彼此情绪的回忆。
现在它们正被人夺走,而我绝不允许。
我挥开贝西的手,直直朝他们冲过去,完全忽视了头发被拉扯的剧痛。我的小腿撞到了矮柜的边角,摆在上面的黄铜台灯跌下来,重重磕在我的膝盖上——很痛,但并非无法忍受。灯罩在地板上摔成了碎片,我赤脚踩过它们,撞向正得意洋洋地朗读着日记的那个男孩。他猝不及防地被我推倒在地,我整个人跪倒在他的胸膛上,手里还抓着一把从脚掌里挖出来的玻璃碎片。
“你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因为一本日记和你拼命,是不是?”我喘着粗气,从上方逼视着他。他看起来惊悚极了,大概以为我要杀了他——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今天你就会为无知付出代价的,我会教会你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杰森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神志,他急匆匆地滚到我身后,一把勒住了我的脖子。其他两个人开始一左一右地抓着我的胳膊往后拉扯,我尖嚎着挣扎,完全丧失了所有的理智。
“费伊?你到底在干什么?天啊,我还以为这儿地震了呢。”我的门突然被重重地敲响了,门后传来妮娜不耐烦的声音。
在我发出呼救声的前一秒,贝西敏捷地用汗湿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巴,同时用甜腻腻的语气说:“嗨,很抱歉,我们是费伊的朋友,刚刚打闹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儿。”
她用得意的眼神斜睨着我,而我绝望地听着妮娜“哦”了一声,然后拖拖拉拉地走远了。
“你着急了?为什么?”贝西用她尖锐的长指甲刮着我的脸,“因为那个人——阿罗,嗯?他是谁?你喜欢他,是不是?”
不知道女人们是不是对感情问题有特殊的雷达,她们总是能在一堆普通的话里准确揪出有着怪异苗头的那句。与此同时,一种怪异的酸楚浮上了我的心头,我不敢去细想它:如果任何一个人都能在几分钟之内猜出我的想法,为什么当事人最终却只是一脸茫然?
也许是因为我的沉默,贝西好像厌倦了言语上的羞辱。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了让她满意的工具——一把剪刀。她把剪刀在手上作秀似的颠了颠,冷酷地向我瞟过来,然后说:“你得受到惩罚才能知道自己做错了。”
她剪掉了我的一绺头发——非常随意地,这一刀将我左半边头发直接剪到了肩膀以上,而这还只是个开始。贝西开始随心所欲地发挥,碎发掉进了我的后脖颈里,右半边头皮正嗖嗖冒着凉气。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可笑极了,因为她已经在咯咯直笑了。但几乎是马上她就发现,惩罚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效果,因为我仍然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压根不在意她的手艺。也许在她的想象里,此时我应该已经崩溃地大哭起来了,我讽刺地想。
然后一声爆炸般的巨响在房间里炸开了,大概五秒钟以后我才弄懂它的来源,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这借口也太拙劣了。”妮娜穿着睡袍站在门口,她叉腰的姿态简直像一个女战神。咖啡馆里帮工的那个学徒站在她旁边,手里还提着一把消防斧。
“费伊会有朋友?你们还不如说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
第24章 谁杀死了知更鸟
“怎么样,是不是突然爱上我了?”妮娜在纱布末端打了个蝴蝶结,把我的整只右脚夸张地包成一个木乃伊。此时已经将近午夜,苏格兰场的警车开走以后,街道上又恢复了该有的寂静。所有破损的家具已经被她全部打包丢了出去,房间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好像突然缺了点什么似的。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刚刚我就已经向你求婚了。”我这样回答,而她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疯子。”妮娜开始把仓促中没摆放整齐的书一本本挪回书架上,冲我抱怨道。
“我一直都是。”我耸了耸肩,然后发现她手里正举着我那本日记。“那个——呃,你右手上那本,把它直接给我就行了。”
她惊讶地朝我挑了挑眉,然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抱着那一大摞记录走过来,紧紧挨着我的肩膀坐下。她的发梢正垂到我脖子里,我能够清楚地闻见她身上的柑橘味香水。
“这是关于他的,对不对?那个你一直不愿意和我多提起的男人。”妮娜又开始用我熟悉的八卦语气说话了,这通常意味着大事不妙。
“上一个试图看这本日记的人正在警局里呢。”我有气无力地说,但是并没有打算阻止她。
“得了吧!我知道你肯定早就想找人聊聊了。”她非常自信地说。这判断不能说完全错误,我的确经常怀念那些充斥着谈话的日子。
“需要我读读它来唤起你的回忆吗?”妮娜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日记。“‘……我不愿轻率地将我对阿罗的感情界定为爱情,因为即使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喷发式的、孤注一掷的、最终以死亡而结尾的爱情也显得太过随意。这两人竟把家族的声誉与爱情比肩,使我不由得怀疑他们的决心了……’等等,这是你写的?你可真是个爱情主义者啊。阿罗?这是网名吗?还是什么奇怪的昵称?听起来简直像我太爷爷的名字——他早死了,如果你想问的话。”
面对她的揶揄,我沉默了。阿罗的名字像一个尘封的咒语,我想尽一切办法去忽视它;当它不小心从思绪的角落里露头时,我把它若无其事地塞回原处;当它焦躁地呼唤我时,我装作自己聋了、瞎了;当别人问起时,我三缄其口。
“我爱他。”在这难堪的沉默进行到第三分钟时,妮娜忽然说话了,她的语气变得很柔软。“——那个长得很帅的模特。有时我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一点,还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我太年轻,他又用卑劣的手段骗取我的感情。但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我爱他。”
“我从巴黎坐火车来到这里,对未来充满憧憬。他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又想维持时尚模特的身份,我只好拼命打工,租最便宜的房子,就像刚来到伦敦的你。我完全被爱情蒙蔽双眼了,竟然觉得这样也很幸福,直到有一天在我们的床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和他多么激烈地吵了一架,那时我才发现,我其实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自私、懦弱、贪婪、说谎成性,我简直失望透顶了。”
“然而我的确爱过他,在我唯一能爱的年纪,即使他深深地伤害了我。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再也无法找到爱情了,是因为我替他承担了错误吗?”妮娜轻声说。她美丽的面孔正对着我,我看见晶莹的泪水流过她的脸颊。“那么你呢,费伊?你也被沉重地伤害过吗?”
“我不知道。”我说:“有时候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在抱怨他,还是在抱怨我自己。我的爱如此突兀地到来了,仅仅是因为他没有视我为怪胎。从没有人那样深刻地理解过我,我幼稚的、卑劣的、愚蠢的念头,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然而他像对待他自己的想法似的尊重它们每一个。我从不需要向他解释,我们只需要交流——这不是真的爱情吗?”
“如果他这么完美,那么不爱我也许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匪夷所思,那么没人相信这是爱情大概也是有道理的。”
“我来替你染染头发吧!”妮娜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丑成什么样子,如果你打算顶着这样的头发来上班,我现在就要辞退你了!”
她威风凛凛地冲回她自己的房间,开始东翻西找,每隔几十秒就跑回来一次,在我面前丢下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在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妮娜一向雷厉风行。仅仅五分钟以后,我就被按坐在了浴室的镜子前。她先将我的头发修剪了一番,剪出了一个只有薄薄一层的、高度大约在下巴附近的短发造型,然后开始像做化学实验似的调制染发剂。
“这是什么颜色的?”我谨慎地问。
“红色!”她瓮声瓮气地——因为屏住了呼吸——大声回答。
我叹了一口气,向她要求至少给我一本解闷用的书。她飞快地跑出浴室,随便抓了一叠本子回来丢到我腿上。我开始翻看它们,绝望地发现这是我在沃尔泰拉时整理的谈话记录。在看谈话记录和乖乖坐着之间,经过一番痛苦的头脑风暴,我还是选择了前者。
它们还挺有意思的。有些事情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而有一些,即使在书面材料的提醒下,也让我大吃一惊。特别是读到那些不得不提到他们身份的部分时——在吸血鬼的法律规定中,以文字形式提到吸血鬼也是触犯法律的,所以我总是用一些含糊其辞或者完全不搭边的词语来代指。以下是一小段摘录。
F:“你对成为蜘蛛侠以前的生活还有印象吗?”
A:“完全没有……你真要问这个?J也许记得比较清楚,她总能记住所有的事。”
F:“所以你是自己选择忘记的?为什么?”
A:“实际上我并没有忘记它们——我不能,我只是懒得去回忆,就像一个塞在仓库角落的箱子,你知道它在那儿,但是谁关心呢?里面放的又不是什么令你愉快的东西。”
F:“那么成为蜘蛛侠对你来说一定是件好事了吧?”
A:“当然,况且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我跑得够快,跳得够高,敏捷,强壮,听觉灵敏,也不用每天都吃虫子,总而言之,一切都不能再好了。”
F:“我很高兴你这样想。”
我把这本翻过去,打算当作睡前读物——我和亚历克的谈话永远像两个中学生在做访谈——然后打开了下一本。
F:“你觉得奥利维亚爱塞巴斯蒂安吗?”
A:“你认为呢?”
F:“不……她只是爱他的外表,对吗?爱那副和他妹妹的伪装完全相同的皮囊。”
A:“这是错的吗?”
F:“我不知道,你认为呢?”
A:“噢,当然。‘伪装啊,我看透了你的邪恶,诡计多端的恶魔在其中作祟,女人们蜡做的心是多么容易被男人的伪装迷惑而定型啊。’,薇奥拉是多么聪慧的女孩啊。”
F:“所以你认为外表是一种伪装吗?”
A:“所有的礼物都有代价,美丽的表层下潜藏着难测的恶魔。如果你这样问我,我的答案将是——是的,我认为外表是一种伪装。”
我总是向阿罗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有时候回答,有时候则反问我。他的思想是庞大而混乱的,针对同一个论题,有时会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对立的看法。比如一个人也许是嗜甜的,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绝不会厌恶甜味。然而阿罗的脑海中却经常存在着这样的两个完全相悖的观点,他嗜甜(只是用于代指),又同时厌恶甜味。前一天夜里他还极力夸赞杏仁甜饼(同样也是代指)的美味,第二天就突然要求整座城堡中都不允许出现它——而这只是其中一例,他做过许多类似的决定,上一秒他仁慈地决定让某一个吸血鬼离开,下一秒钟又亲手拧断他的脖子。“现在我觉得他危险了”,他这么说。
我直接将这本记录翻到了底,不愿意再仔细阅读它。然而当我的眼神不自觉地扫过最后一页时,一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行标准而整齐的花体字,每一笔所用的墨水都是均匀的,显然不出自我手。我联系了一下前后文,回想起那天谈话的尾声阶段。
F:“这样的爱情是浅薄的吗?”
A:“我不能回答这个。”
F:“我认为不是的。即使她没有认错了人,即使她没有被迫要嫁给他人,即使她真的只是对那副外表一见钟情,而自己恰好又太过孤独的话——这难道不是真的爱情吗?”
A:“……”
F:“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阿罗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也许是太复杂而无法说清,也许是太过私密而不想分享,总之,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得到答案。
然而今天我得到了。在我笨拙字迹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他的回答。
“我什么时候不这么觉得呢?”
“你怎么哭了?是染发剂滴进眼睛了吗?”妮娜诧异地问。
“不,”我摇摇头,惊讶地发现眼泪不知在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地淌了下来。“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你觉得孤独吗?”
“我什么时候不这么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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