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罗:黑夜以前(上)
“简呢?叫她过来。”凯厄斯盯着被阿夫顿按在台阶上的犯人,用带有一种残忍的愉悦感的口气说。他又在进行他的小游戏了:命令简反复折磨沃尔图里的某一个犯人,最后由他亲手执行死刑,并且任由尸体躺在那里——如果法律允许的话,我相信他很乐意把它们全部挂到城门上去晾晒。
“简不在。”我说:“我把她派去罗马尼亚了。”
“发生什么了吗?”他立刻转过头来。惊讶和兴奋,很难说在他那副表情里究竟哪一种情绪表现得更明显。
“有人声称见到了弗拉德米尔。如果这是真的,他们的确给自己找了个好墓地。”我回答。
“我以为你会让德米特里去追查他们。”凯厄斯兴致缺缺地把头扭回去,示意阿夫顿按得更用力一些,然后缓慢地开始撕裂犯人的口腔——好像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多大的乐趣似的——接着一把扯下了他的半个头颅。此刻我竟然有些感激他的小爱好,这让我不必再解释德米特里最近为什么经常不在。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把整个房间留给凯厄斯去享受他在行刑之后体验到的“高潮后的空虚”(这是他本人的说法)。由于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我没注意我走错了路,当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正身处卫兵们的休息室中,亚历克和菲力克斯对坐在沙发上谈话。
“你们在干什么?”我假装我确实有事来这似的问道。
“呃……我们在打赌。”亚历克回答。
“什么?”我的这句疑问决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对这个单词本身的疑惑,它听起来不像是一项会发生在这里的活动。
“我们正在猜测费伊这周会读哪本书。我猜的是《道林·格雷的画像》,而菲力克斯猜的是《刀锋》,你觉得呢?”他颇有些兴致勃勃地问我。
“我认为是《面纱》……”我下意识地回答:“但她已经不住这儿了,不是吗?”
“我可没有在她的图书借阅单上看见这一本。”他说,这话令我大吃一惊。“是的,但她住的并不远,德米特里顺路经过时会去检查我们的答案。”
我还打算继续询问,而这时门又开了,德米特里走了进来。
“是《面纱》。”他一边摘下兜帽一边说:“你和菲力克斯都搞错了。”
“好吧!那么这次算平局。”亚历克嘟嘟囔囔地说,然后他在面前那张纸上画了一个圈。我注意到那上面已经有了长长的两排红色字迹,很显然,这项有趣的消遣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我不知道你还在关心她的借书清单。”我知道我此刻的语气有些怪异,并且我正尽力压抑着这种感觉。“难道说你不是在监视她是否时刻保守沃尔图里的秘密,而是成了一位私人保镖吗?”
“只是因为那张纸正好被她贴在墙上……”德米特里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另外费伊有时候会在邮件里提到她的读书计划。”
“邮件?”这是今天的第二次,我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单词。
“呃,那是一种联系方式,类似信件但更快捷。”亚历克(自以为)很贴心地解释道。
“我知道什么是邮件。”我冷冰冰地说:“我只是不知道你们每天都在发邮件,真令我惊喜。”
“我们不在这儿发邮件。”亚历克(自以为)很聪明地继续解释道:“是海蒂经常和她联系,我们只是有时候借用。”
“真贴心。”我干巴巴地说,感觉一秒钟都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这次我找对了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前厅。凯厄斯和马库斯已经等在那儿了,我把刚刚的对话抛到脑后,走上了台阶。在坐下几分钟后,比安卡的脚步声开始从塔楼那边传过来了。我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比安卡总是穿着超过八厘米的高跟鞋,自以为走起来时优雅得体,实际上她的身体在行走中会习惯性歪向右侧,令那一边的鞋跟敲地声更重——不太明显,但并非可以忽略。
她走进来,缩着肩膀的模样简直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人类有时令我无法理解,一方面他们畏惧这里,以至于不敢将脖子伸直;另一方面他们又极力要求留在这里,不惜跪在我们面前恳求。这很矛盾,不是吗?他们祈求得到永恒的生命,然而在这里停留的每一秒钟,都比他们过去人生中的每一秒要更容易失去生命——这显然是对生命的一种轻视。比安卡把盛着一张卡片的银盘递上来,我则冲着那笔烂字翻了个白眼。我究竟为什么要让她负责誊抄信件?当时我真的认为她的英文写得很标准吗?
“鸟笼比鸟贵多了,是不是?”我不阴不阳地讽刺了一句,她显然没有听懂,仍旧站在那儿,露出一个像纸一样薄的笑来。
我开始看那封信,来自卡莱尔的——比安卡甚至拼错了他的名字,这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了。我抬起手,向旁边摆了一下,德米特里和菲力克斯马上移动到了比安卡的两边,那是一个随时准备攻击的姿势。她站在中间左顾右盼,看来人类的直觉并没有发挥应有的效果。
信件的内容倒是很简单:爱德华和贝拉要结婚了——算不得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贝拉和卡伦一家的联系更紧密了,通过切尔西影响他们几乎变得不可能了。
凯厄斯对此的反应很平淡,他从来不在意某一个家族的实力是增强了或者削弱了,所有除沃尔图里以外的家族,在他的眼中只分为两种:触犯法律而需要被处置的;和暂时安全,但一旦触犯法律就会被处置的。至于马库斯,他某种程度上说算是个乐天派,或者容我称之为“愚蠢的善良”。对于没有在明面上违抗法律的一切行为,他都主张视而不见,这次也不例外。
“幸好我们与卡伦家族的积怨已了。”他宽容地说,我时常觉得他头顶应该挂着一个光环。
“了结?”我轻声说:“不,永远不会。他们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在说谁?”凯厄斯问。
而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26章 阿罗:黑夜以前(中)
我开始长时间地呆在图书馆里——相当长,以至于卫兵逐渐习惯了走进这里向我汇报。这个沃尔图里城堡中最大的房间,凝结着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世界上的所有美德、智慧、传奇、哲思;同时也包含了它丑恶的一面:脆弱、欺骗、愤慨、控诉、讽刺、恐惧。我并不认为人类是这些伟大艺术的造物主,他们狭隘的大脑只是像用眼睛捕捉闪光似的,暂时承载这一切;而我却永久性地拥有它们——就在这里。镌刻在书脊上的,所谓的“作者”,他们的名字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在眨眼间就会灰飞烟灭;而我,我所掌握的绝非纸面上空洞的描述。我曾与每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类亲切地握手交谈,洞察他们的每一缕思想。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们了,我清楚他们经历过的一切,目睹过他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并且了解他们做出选择的原因。毫不夸张地说:我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自己。
我视文学为真实,因为我从不需要想象——我只需要回忆。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和书写文学的人毫无分别。
然而现在,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缓慢速度和耐心程度,开始重新阅读它们中的每一本。是的,我用了“阅读”这个词。对于我们这个种族来说,在已经记住它的内容以后,反复翻阅同一本书通常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记忆本身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随时回忆起任何一页的任何一个单词。
但我还是在阅读这些烂熟于心的实体文字,因为某一本中也许藏着上一个阅读者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提到了“人”这个单词吗?鉴于我的家人不会在书籍上留下痕迹,那么会这样做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鉴于被获准随意进出图书馆的人类屈指可数,那么这个人类的名字几乎是可以断定的了。
费伊相当喜欢在阅读时针对某一段落或某一个单词,做出相对应的评价和思索,并且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她有一些彩色的小纸片(数目相当可观,我猜测大约有几万张),并且时刻在口袋里放着一叠。在阅读期间,她把思考到的东西写下来,然后贴在书页上。每个人都很欣赏这种做法,在那段时间里,她将阅读变成了一种介乎于寻宝活动和书写形式的辩论会之间的有趣游戏,他们在那张小纸片上激烈地探讨和争论。
但这并不是我所说的“蛛丝马迹”,我在搜寻的是一些更细微、更常见、更漫不经心的痕迹。比如手指捏住某一页时留下的褶皱;笔尖隐隐约约留在书页上的字迹——她在纸上写过什么,但由于某种原因又将它丢弃了;还有我现在正看到的这一种,位于书页边缘空白处的,一点仓促的墨痕。
我扫了一眼页码,合上书查看封面,然后又重新翻开。威廉·萨默塞特·毛姆,《面纱》。
我凝视着这个不规则的墨点——它位于这一页的中间部分,缓慢地猜测着费伊在阅读这里时究竟想做什么。她只是一时读得出了神?还是正注视着笔尖发呆?或者她试图写下什么,但是在长时间的迟疑之后(这迟疑如此之久,以至于墨迹渗透到了书面上),却没有落下一笔?
我开始阅读这一段正文。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希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她在想什么?她想到了什么?为什么是这一本?又为什么是这一个段落?我不知道。过去我几乎不使用这个回答,“我不知道”是一种软弱而无知的体现。我曾认为我熟悉每一个人的每一类情感——包括我自己的,然而最近我发现,当我试图表达出某一种复杂的、微妙的态度时,任何现有的语言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它是本就存在,而我一直没有发现它;还是说这是一种崭新的、不可名状的情绪,我只是仍不熟悉它?我不得而知,也无法与费伊探讨。
这种情绪又翻涌起来,我静静地体会着它。
“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阿罗。”马库斯在我身后轻声说,而我闪电般地合上了书。“我猜你或许想亲手为卡伦一家写贺卡。”
“贺卡?”我反问道,尽管我知道他就是喜欢这种温情说法。“这不是用于祝贺,这是一个警告。”
但我还是选择了客气的措辞:我无比期望亲自探望我们的新卡伦太太,我这样写道。
“我真希望他们能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冷冰冰地说。
“他们当然会的。”马库斯附和道,听得出来他并不完全赞同我的举动。我并不担心卡伦家族会把沃尔图里送去的结婚礼物当作一份友善的示好,尽管它确实足够贵重和精致,但他们的鼻子对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发警惕(凯厄斯将之评价为“胆小如鼠”)。同样的,我所说也并非假话,我的确对她很好奇——以人类之身与吸血鬼结合,无法读到她的思想令我非常遗憾。这是一种勇气,还是一种愚蠢?许多时候这两者并没有很明显的区别。
“爱情,哼?”我近乎有点刻薄了。“什么是爱情?”
马库斯又露出了那种悲悯的、虚弱的表情,我不必确认就知道他心里又在念诵挽歌了。比起神父,有时候他更像一个悲惨的吟游诗人。
“我以为你知道,我们都知道她爱你。”他说。
“……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她不……”
“简。”他简短地说,而我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简对我的狂热崇拜只不过来源于切尔西的能力,她所创造的依恋关系极度接近爱情。然而我很确定那并非爱情。
“爱情是,”马库斯有气无力地岔开了话题,“你以为她需要你,而实际上是你需要她。”
第27章 阿罗:黑夜以前(下)
我在暮色里行走,穿过广袤无垠的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白雪的裸露岩层,陡峭险峻的断崖,刀削斧砍般的峡谷;我经过泛着粉色的岩石群,平静无波的湖面,从高耸入云的山峰一跃而下,坠入湍急的河流;我匆匆掠过破败的教堂,沉默的休眠火山,轰然作响的欧洲之星;在夜色降临时,我走进这条阴沉的、昏暗的街道。
我已经很久——也许几百年——没有离开过沃尔泰拉了。有时候我在想,权力就像宙斯的雷霆,或者塔纳托斯的镰刀一般,想要完全掌握它的力量,就得时时刻刻将它握在手中,直到人人都将之与你视为一体。手握权杖者因此而被他人畏惧,这种被畏惧感令我觉得兴奋,有时我能感觉到它在影响我做出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这次小型“旅途”会令马库斯感到惊讶。当我告诉他我要离开几天时,他先是轻微地抬了抬眼皮(对他来说算是很大的反应了),然后摆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还挺烦人的。通常他不太乐意发表意见,但在某一些问题上,他又会突然表现得好像明白一切。而当我试图读取他的想法时,只能听到他在为我死去的妹妹默读莎士比亚。
我站在电话亭的阴影里,看着费伊从街对面那家咖啡馆里走出来。她走到门口,把吸尘器放回清洁架上,按灭吊灯,然后合上玻璃门,落锁,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笼罩着乌云的天,快步跑到了街道这边。她穿着一件方领的花边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下,紧身牛仔裤,外面套着咖啡色的长坎肩,帆布鞋踩在路面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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