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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鹭起——贺昙【完结】

时间:2023-01-30 10:54:47  作者:贺昙【完结】
  晏如陶两颊泛红,已有些醉意,唐愉的话朦朦胧胧在耳边,他却想不起自己到底爱不爱看莲灯,但既然林翡去了窗边,那他借着这话跟着过去,倒是正好。
  他撑着桌子起身,还记得拿杯茶漱了漱口,才勉强稳住步子慢慢走去窗前。
  “莲灯?我也要看!”李擎仰起酡红的面颊,似是醉得厉害。唐愉拍拍他:“你老老实实趴一会,吹了风当心头疼。”
  李擎眯了眯眼睛,也不知脑袋转没转,“嗯”了一声,哐当一声又趴回桌上。
  杨佩一手拉着一个:“我想去湖边看看。”
  三个女郎都是微醺,身上正热,不惧寒冷,携着手下楼去了。
  唐愉看着她们的背影挑挑眉,也跟在后面。
  原本热闹的厢房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李擎微微的鼾声和远处传来的乐声。林翡知道晏如陶站在身后,但仍旧倚窗望着楼下湖中的灯火,默默无言。
  夜里的风越发寒凉,可她却丝毫不觉。
  今日登台前,她料想过若被人拆穿该如何自处,可反复思量忖度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有些盼着被人识破。
  穿着男装实乃无奈之举,她真
  想让众人知道,女子不惮交战,不逊男子。
  只是没想到被秀仪县主叫破,看她那得意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悦。
  罢了罢了,今日事已毕,烦忧抛明朝,刚食过玉盘珍馐,饮罢陈年美酒,还不抓紧享这片刻安宁?
  她凭窗远眺,从蹙眉凝思到自在放松的神情,皆落入站在侧后方的晏如陶眼中,他不敢出声惊扰,屏息凝望着。
  “晏郎君。”她回过身,淡淡看着他如梦初醒般无措的模样,“若你近日得空进宫,烦将今日之事告知阿鸾。她正旦只在家里住了两日,回宫时眼睛都哭肿了。”
  他应了一声“好”,脑中却想的是——她好像同我讲话更熟稔了?
  没有客套的拜托与感谢,没有堆出的满面笑容,如同好友一般,开口交托件小事。
  他忽觉东风替了北风,冰消雪融,春意始萌,低头去笑,心口跳得有些发痛。
  他像一个多年来只敢远看的孩童,等了许久,水汀浅沙上的那只白鹭鸟终于肯让他靠近一些,不再动辄鼓翼飞去,留下一片月影霜华。
  能成为她的友人,可真是件幸事啊,他盯着地上的宝相花绒毯想着。
  想开口叫声“阿鹭”,却又不敢,毕竟她称呼的还是“晏郎君”。
  可转念一想:我今日喝了酒呀。
  “阿鹭。”含含糊糊的一声,音调又低,比李擎的鼾声大不了多少。
  他不敢抬眼去看,也再没勇气喊第二声,心中叹息这句呢喃要就
  此淹没在冬夜里,欲转身离去。
  却忽地听见她拖长了尾音,扬起声调:“嗯?”
  他抬头,看见她灯火映照下的脸,似是漫不经心随口应道,却叫他心头酸软,脑中沉沉。
  怕她又扭转头去,错失了这好时机,他仓皇开口,却是一句:“阿鹭,我头疼。”
  话出了口,他自己也是一愣。
  林翡怔住,看他两眼恍惚、耳郭绯红,真像那么回事,于是回身把窗关上:“是不是吹了风?你看李擎多好,闷头就睡。”
  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林阿鹭,又喊我名字,叫表兄——”
  说罢,鼾声再次响起。
  林翡:“……睡个觉还耳听八方!”
  晏如陶不甘心让方才的气氛荡然无存,又怕李擎留了只耳朵,小声同她讲:“应是受了风,右颞直跳。”
  林翡因阿娘常犯脑风,知道头痛发作起来畏光怕声、目不能张,她左右看看,指着里间的三扇屏风榻说道:“那里没什么灯火,又安静,你去歇歇。”
  晏如陶点点头,转身迈步的动作却有些迟缓。见他头重脚轻快要绊到一旁竖立的架子灯,林翡一把掣住他的手肘,将他身子拉正:“慢点儿。”
  见没几步,就架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去榻前,待他坐稳,道了一句:“榻旁就有盆盂,若有不适记得弯腰寻。”
  晏如陶又抬头看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此处昏暗,他的面庞轮廓不甚清晰,林翡
  却不知为何能看清他一双眼,无辜又质朴,痴痴望着自己。果真是喝多了。
  忽又见他垂了眼,双手撑着榻边,轻轻晃动双脚,似个稚童,喃喃道:“真的好疼啊。”
  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头疼”,是他无意识间吐露出真实之感。凝神看她时,其他感知皆抛诸脑后,可叫出“阿鹭”的那刻,仿佛自然而然牵引出这股被压抑的疼痛。
  想让她知晓,又渴盼她的关心。
  真得到了她两句好言语,身体又不愿再逞强,疼痛如消融的雪水般倾泻而出。
  其实,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住,只是他恍惚间觉得,她似那锄强扶弱的侠客,若是谁拔剑与她对上,她就算头破血流也要与之缠斗到底、不肯罢休。
  可若是似阿鸾、阿鹤的幼童喊累喊痛,或者哪怕是唐愉露出体弱畏寒的迹象,都能得她十分的怜爱关心。
  这些想法瞬间在他心中融会贯通,尤其是发现阿鹭此刻正撑着膝盖俯身看他时,他心中暗喜——她果真是个“怜贫惜弱”的女侠!
  可近到呼吸相闻,他倒怕口中有酒气,不敢说话了。
  “若是实在疼痛,你揉揉颞颥穴和风池穴,我喊人去倒醒酒汤。”
  林翡想到阿娘因脑风卧床时的情形,心中不忍,饶有耐心地同他说。
  谁知他却皱着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揉了揉眼,口中问道:“阿鹭,风池穴在哪里?”
  林翡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未见过他
  这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怎么一醉就变成了孩童?
  “在颈部,枕骨下。”
  看他费力地抬手绕到颈后,无奈笨拙的模样,林翡叹了口气:“你侧躺着,面朝里。”
  晏如陶乖乖按她说的躺好,手攥着衣襟微微发抖,呼吸急促。
  忽然感觉到她两指沿着自己颈后两侧的凹陷向上推,触到平枕外粗隆处用力点按,顿感此处酸胀难忍,轻轻“哎哟”了一声。
  她却没放轻力度,待揉捏片刻后松了劲,他直觉头部轻快许多。
  他喃喃道:“谢谢你呀,阿鹭。”
  他满心觉得“阿鹭”二字真是动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轻呼出口的时机。
  林翡听着这怯弱的声音,又看他蜷缩起来的身子,少有地感到无措。
  她绕过屏风,推开门找侍女们要醒酒汤和被衾,指着里间说道:“晏郎君醉了,在榻上安歇,去同瑶华娘子说一声。”
  一个侍女躬身答应,匆匆去了。另一个跟着林翡进来,从榻边的绿釉陶柜中取出鹅绒衾,给他盖好。
  林翡想了想,又叮嘱道:“他刚才嚷着头疼,你给他揉揉颞部和风池穴吧。”
  侍女垂首应下,跪坐在榻旁,以巾帕垫隔,轻轻揉捏。
  背对她们的晏如陶满腹委屈——我才没有“嚷着头疼”,只说了两句。
  等唐愉她们回来,见一卧一趴的两人,笑道:“这曲酒的劲儿可真大,竟把两人都放倒了。这下可怎么好,是叫人搀上马车,还是就在
  这里歇一夜?”
  瑶华娘子刚踏进厢房的门,笑道:“楼中有几间客房,两位郎君留在这里尽管放心,奴家定会着人好生照看。”
  谁知李擎挣扎着抬起了头:“不行——我得回去,万一舅母要打阿鹭,我、我还得拦着呢!”
  除了林翡外的女郎们皆笑出声来,唯独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万般无奈地说了句:“安心睡你的!”
  唐愉揽过她的肩膀:“不如你也装醉,叫车夫搀着你进家门,倒头便睡,你阿娘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再同你计较。过个夜,这气就消了一半。”
  卧在榻上的晏如陶听到“也装醉”三个字,越发觉得淳筠今晚很不对劲儿。
  不过她出的主意确实不错,挨到明日林郎中回家,就有人替阿鹭挡着了。
  林翡也点头赞同,见天色不早,与众人道别,各自乘马车归家。
  李擎先被车夫扶下去,林翡在车上听到阿娘的声音:“怎么喝了这么多?阿鹭呢?她若也醉成这般,我定要让她在这大冬天的醒醒酒!”
  她咽了咽唾沫,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怕是等不到明天阿耶回来了。
  果然,贺宁见她自己跳下了车,眼神尚算清明,怒气收回去不少,但仍忍不住念叨:“险些误了宵禁!今日你是索性放开了胆子,要看看能否气得我倒厥过去?跟我过来!”
  她被阿娘拽回房里,李擎推开搀着他的仆从要跟上去:“我……我得拦着舅母…
  …阿鹭今日没做错……”
  阿鹤两头看看,最后叹着气去拉住表兄:“表兄,我阿姊不会挨打,你放心,快回去歇息。”
  李擎睁着惺忪的眼,定定地看着到自己肩头的阿鹤,想了片刻,揉揉他的头发:“唉,阿鸾不在家,就属你力气最小,拦也拦不住,还是我去看看。”
  阿鹤:“……我不跟醉鬼较真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把李擎劝回了房。
  阿鹭听见房门被阿娘拍上的动静,讪笑着说:“阿娘,您这手劲,也适合去练武。”
  贺宁眉毛一挑:“林汀鹭!你还在同我说笑?”
  “多笑少愁,不见白头嘛!”阿鹭心想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到这时了自己还有胆子逗哄阿娘。
  果然,贺宁被气得站在原地抬头望屋顶,直喘粗气。若不是还顾及着身份仪态,真恨不得将女儿拽过来,像她小时候淘气钻雪堆那回一样,狠狠打上几下屁股出出气。
  可一扭头,看到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阿鹭,又不得不承认她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不能再似幼时那般教训。
  她深吸几口气,质问道:“你阿耶瞒着我,等他回来我再算这笔账。你也同他一起瞒我,叫我从旁人处得知此事。你们一个二个都懂时局、有谋算,只我是个深宅妇人,不配知晓?”
  林翡看她摇着头,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不敢应。
  “你外祖做过先帝的侍中。你进过天明宫,知道站在官家身边的
  人该是什么身份地位。他只我一个独女,教养的心思绝不比你阿耶对你少半分。”
  “你阿耶从前在南溪、蕲春的时候,内外事务都少不了我。怀着你阿兄时我还冒雨去察看堤坝。并非我逞强,那时你阿耶被郡守强留在州府内,我若不去盯着整个县都可能被淹掉!”
  “你阿耶历练数地,如今在朝中稳住了脚跟儿。我生养了你们几个,近年顾着阿鸾、阿鹤,对时局政务也淡了心思。可你们不该看轻我!”贺宁满怀愤懑地说道。
  贺宁稍稍平复,沉下声道:“你从前服软低头,现下想来……怕都是做样子。”
  “我盼着你能同普天下好人家的女郎一般无二,读书习字,嫁人生子,平安一生,唯愿你少遭些磨难,莫要再涉险境。用了这些苦心,在你看来恐怕反倒是受制于我,心中早憋着这口气,待到今日登台比试才发泄出来吧?”
  贺宁抄着手,自嘲地笑笑。
  林翡被言中心事,抿着唇,眼中已有愧色。
  贺宁接着说道:“可打从巍州回京,我也没真下狠心禁过你练武,只不让你冲动惹事,是也不是?”
  林翡默默点头。
  “阿峻昏迷,我日日守在床前,对聂、沈两家的恨,绝不比你和你阿耶少一分。”贺宁咬牙说道,双眼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泪光,“今日我知道你去演武场的事后,坐在庭院里想了半晌。官家用你打世家的脸,你同你阿耶想为
  阿峻出气,你自身也想一展抱负,这都好猜。我只想不通,你们究竟为何觉得我会拦着此事,才瞒得这么紧?”
  林翡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阿娘,又立刻垂下头,小声说道:“怕您觉得我是在惹事……”
  贺宁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你幼时与晏郎君对上,事后我教你,能讲理时莫要动武。和阿岭比武那回,我看你争强好胜、出手狠厉,忧心你日后闯祸,才以禁武来逼你冷静处事。冯贼那事我气恼,是怕你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之后既能妥善处理,我也并未禁你习武。”
  “可世家的明枪暗箭,岂是你招惹来的?你阿耶早就与他们针锋相对,阿峻也受了算计,我虽疼惜你是女儿家,但若能叫他们恼怒失算,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们行事。”
  林翡听了这话,抬头直直看着阿娘,神色肃然:“阿娘,您疼惜我,因为您是我阿娘。请您如同疼惜阿兄、阿鹤一般对我,不需因我是女儿而多出几分。”
  她想到今日之事,那些站在台上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宣之于口:“至于旁人,我无须他们半分怜惜。今日台下众人因我是女子便要我退出,可明明所有参与比试的郎君皆不敌我。阿娘,他们明明是怕男子输给我,却说成不屑与我比试。您说,是不是可笑又可恶?”
  看女儿眼眶含泪、愤愤不平的模样,贺宁也喉头哽咽。
  她如何不知女
  儿寒暑不歇地苦练,冬日手背皲裂的口子,夏日额头豆大的汗珠,谁能比她做阿娘的还心疼?
  贺宁一把将阿鹭搂在怀里,揉着她的后背:“阿娘怎会不知?当年你外祖早逝,他们欺我是个孤女,要吃绝户,还好遇到你阿耶。正是吃过女儿家的苦,才更不愿你重蹈覆辙啊……”
  她回抱住阿娘:“只有不被轻视,才能不重蹈覆辙。阿娘,哪怕是做官家的棋子,我也要当举足轻重的那颗,在这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同父兄成掎角之势,遏住世家。”
  阿鹭这番肺腑之言,让贺宁不得不扪心自省:女儿有此鸿鹄之志,要与那士族争个高低,她若再继续固执己见,是想成为阿鹭展翅的桎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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