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值房,灌下两杯冷茶,鼓胀的双颞总算舒缓了些。
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狂妄,自以为凭借着旧日的经验尽在掌握,可自己无论是对疫病本身还是对药物药理,皆不能算是精通,遇上变故难免
无措。
班门弄斧的尴尬只是一时,可若真让疫病蔓延开来……她紧紧捏着茶杯,想起那年巍州的初秋,街巷萧索,灵旗飘摇,风中尽是焚烧后的枯焦气味。
主上临行前言语间尽是信任和托付,总不能还他一座空荡凄凉的宫城。
还有耶娘、鸾、鹤,自己若将一步好棋走成死局,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她伏在桌上,看着笔筒里那朵有些枯萎的“潜溪绯”,眼神发愣。
至于他……林翡合上眼睛,摇头苦笑,这人竟还想着将身家性命相托,不知何处来的胆量?
诸般人事在脑中翻来覆去,压下了她原本消沉愧疚的心思。
错了,便改。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迸出光亮。
医药之事交由薛贵姬和顾医女,要人她便给人。
她现在要做的是去常备营里的女侍卫住所,将人员身体状况核实一遍,不适者划分出来重点照看,安定人心。
各人行各人最擅长之事,不再自恃经验见识,死守尊卑规矩。
自打林翡依照此法而行,薛贵姬偶尔见到她也不再横眉竖眼,她还有幸吃到了两回六皇子遣人送出来的菜肴。
后来,她还在暴室中见到了来帮忙的凌美人。
她问薛贵姬今日情况如何,可还需添些人手。
薛贵姬原本在屈膝查看病床上宫婢的舌苔,闻言直起身:“多了人也只会添乱。你安生盯着各宫的药,此处不必多问。”
如今最愁的,是她的女侍卫军,已经
病倒了十余人。
常备营里的右卫尽数随驾去了行宫,倒不会再蔓延开来,正好让康健的女侍卫暂时借住右卫的营房。
林翡私下里给御膳房塞了些金银,让他们多添些鸡肉、鱼肉送过去,药汤也是每日不断,只是才过了短短几日,目前还未见好转。
但城外的疫情似乎越发严重,每日运进宫的食材和药材越来越少。为免疫情再度传入宫中,运送的人只将板车停在东掖门外,御膳房的内监们待其离去后才尽数运回去。
因此也没处可打听外面的情况,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宫里的饮食要成大问题。
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门路,只盼望着先将宫里的疫情断了根儿,待主上回宫再行决断。
可世事并非如她所愿,这般日复一日地煎熬了半个月,暂时操持宫务的冯昭容已经削了两回各宫所的饮食。
最让林翡感到沉重的,是暴室的两个宫婢不治身亡,女侍卫中亦有一人病重。
薛贵姬在霁云宫里闭门两日,拿出了两张新的方子,一双眼通红:“去,抓好药,分别给暴室里的宫婢饮下。”
好在顾医女并未染病,接过方子还与薛贵姬商议一番,改了两味药,立刻去抓药熬煮。
深夜,林翡走出值房,望着高大的宫门和一钩弯月,忽然生出无助之感。
“阿耶,当年在巍州,您也是这般感受吗?”林翡喃喃道。
可巍州有相邻的州郡相救,京中亦送医送药,
如今身在这皇宫中,怎反倒像是孤立无援一般?
更令林翡担忧的是行宫的情形,今日已是四月初六,若按之前的谋划,指挥可定,为何还未回宫?
难道是因疫病尚不明朗?
那也该遣人回来探问一二。
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大力拍击宫门,驻守两侧的王春、王秀立刻登上门楼,借着火光看见是个男子,身后并无他人。
她们喝问道:“何人?竟敢夜闯宫门!”
林翡跟在她们身后,也探出头去看。
那人抬头看见了她,面目惊惶仍未退去,双唇颤抖着喊道:“阿鹭……”
第四十八章 风云突变
(四十八)风云突变
私开宫门是死罪。
林翡冲他做了个口型,确认他知晓后转身下了门楼,向西南而去。
穿过小门,她径直入了常备营,行至营南门。
此门自打右卫离开就从外面落了锁,好在营墙不算太高,毕竟平日里都有重兵把守。
她借力攀了上去,看见正贴靠在门上手足无措的晏如陶。
“阿适,这儿。”她轻声唤道。
晏如陶站直身子,循声望向她伸出的手。
在晦暗的月光下,他迟疑着不敢将自己的手递出。临别时被寄托希望,如今相见却要带来噩耗。
林翡收回手放在曲起的腿上,问道:“出事了?”
近一个月的诸多变故,晏如陶不知从何说起,嗫嚅片刻仍开不了口,只凄惘地点点头。
林翡心头涌上种种不祥的设想,本身胸中磐石已是层层叠叠,压得她整日透不过气,可见他此刻退缩犹疑,她又反倒生出不惧之情。
他肯做敲碎陶瓮的鼓槌,即便带来的是坏消息,也总好过这些天的风雨不透、一无所知。
既然甩脱不掉,早一刻知晓,就早一刻盘算。
她的眼神坚定无畏,再次伸出了手:“无论何事,我们一道商议。”
晏如陶手臂颤抖,犹豫地将手掌在身侧蹭了蹭,才握住了她的手,借她的力连蹬几下墙,勉强爬了上来。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仓皇失措,他像是一只风雨中迷途的鸟雀,狼狈不堪,终于落回了主人的掌心。
跟
着她跳下墙头后,晏如陶一言不发,直到被她引至一处空荡荡的营房,见她点燃了烛台,转身映照着他的面容。
他舔了舔皲裂的嘴角,看看窗外,苦笑道:“罢了,此时也不必再怕被人瞧见。”
林翡这才看清他衣摆沾着血污,下颌处还有道伤,泛着青紫。
她垂下眼,将烛台随手放在桌上,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四月初二,聂檀率亲兵入行宫,拥立五皇子登基。”
他迎上林翡惊疑的目光,接着说:“凌赫叛主,大半虎贲不曾抵抗。右卫被藏匿在聂家别院的一千精兵阻击,未能及时赶至行宫护驾。陈逊率侍卫掩护主上逃离行宫,薛翰与你阿耶随驾。”
林翡仍是不敢置信:“右卫可是有八千人……”
光这常备营里就长期驻有三千精兵,她也是眼看着他们日日操练,竟能被一千亲兵拖住?!
“还有凌赫,他不是凌美人的兄长吗?五皇子登基对他有何好处?”
那人虽寡言冷漠,但行事看起来颇为可靠,堪称主上心腹。若说有人叛主,她定会先猜陈逊,如何想得到是凌赫?
晏如陶着实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也是在闭锁的宫门中和阿娘苦思了两日两夜,这场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镇压如何成了宫变。
“凌赫为何叛变,如今不得而知。”晏如陶坐在榻边,“眼下的情形是,聂檀对外宣称主上退位,五皇子继位,待回宫后正式颁年号。
”
“‘退位’?这倒不像要赶尽杀绝,那我阿耶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林翡喃喃道,“阿娘和阿鹤应当在家中,阿鸾呢?!”
“宫变之后,我尚未见过她,但五……新君说,她暂时安全。”
林翡闻言,定定地看着他:“你见过新君?是他放你出来的?”
他凄然苦笑,抖了抖袖子:“正是。当日自夸‘活棋’,而今不过是个探路的卒子,来看看宫中疫情如何,最好还能劝你归顺。”
林翡闻言在房中踱了几步:“归顺?虎贲和右卫都不在话下,我这区区一百女侍卫竟值得他费心劝降?!”
她笑出声来,被这兜头而来的荒唐世事嘲弄得心头火起。
“他们作弄出来这疫病,逼主上放虎归山不成,就将疫病引进宫里,逼主上去行宫。如今事成,难道没有解疫病的良方?”林翡想到这一个月日夜煎熬,多少人缠绵病榻,指着外面愤愤道,“聂檀不就是仗着有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吗?!”
晏如陶见她怒火难抑,上前攥住她挥舞的手臂:“阿鹭,我知你心中愤懑,但情势危急、时辰有限,还是先……”
林翡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信息,反过来攥住他的臂膀:“你还要回去?那为何还要让你耗费时日跋涉而来?”
晏如陶垂首打量自己狼狈的模样,低声说:“其实回不回也没什么分别……初二丑时宫变,天还未大亮就胜负已分。我和
阿娘被锁在宫室里,直到初四傍晚新君来见。初五夜里寻了个时机我逃脱出来,走了一日夜才到宫城。”
“逃脱?并非聂檀授意,只是新君?”
“聂太后不甘权柄旁落。”
“一个聂字,时至今日还是生出了两条枝丫。”
“并非一心,便有机可乘。”
林翡哂笑:“那她这投石问路可有些歪,我手里的斤两她还不清楚吗?”
晏如陶想起阿娘的话,提醒道:“北境的李家。”
“那她还不如直接去找李擎他们。”林翡忽然想到上次匆匆一别的情形,“他们可有卷入宫变?现下如何?”
“这算是阿舅走的一步好棋。阿岭、阿峻三月初四就启程前往巍州。”
当天就离京了啊,难怪。
“那陈逊掩护主上定也是向北而去。”
晏如陶点点头,他和阿娘也是做此猜想,说不定阿岭他们还能在半途接应。
“所以,并非聂檀不愿赶尽杀绝,是聂太后想留个后手——那我家中她应当也派人去了。”
“我阿娘说,聂檀最重门阀家世。听闻早年间有人登门饮茶谈玄,他表面上虚与委蛇,客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命人将木榻劈作柴火,藤席付之一炬,连茶具都砸了个干净。”
林翡回想当年他援手巍州之事,彼时年幼,还真以为钦州这位都督是来救苦救难。
她冷笑道:“倒真委屈他忍了这许多年,积攒的嫌怒自然要在此时清算干净。我出身寒门,还以女子
之身带兵,岂不是犯了这位的大忌讳?聂太后想保我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保下还未可知。”
晏如陶无言以对,聂檀掌权后要拿哪些人开刀实在不难想见,自己得了聂后授意寻机逃出报信,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
林翡见他神情委顿,放在他肩上的手落到背后,将他往床榻上轻推一把:“你先躺下歇息,我去寻些吃食。”
他回过身留恋地看一眼她,心知此时不该儿女情多,颔首应下。
他和衣躺下后,过了一刻钟林翡端了些干粮和茶水回来,见他已沉沉睡去,便未立刻喊醒,坐在桌边细细回想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晏如陶心里挂着事,不敢完全昏睡过去,勉强觉得身子使得上力气后就硬逼着自己睁开眼。
恍然间,看见灯光如豆,她托腮撑在桌上睡得极不安稳,眼珠子在合起的眼皮下时不时骨碌转动。
他勉力坐起,浑身酸痛。
他这几日也时常想,或许这些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仍是逍遥自在、富贵安闲的日子,任何事都可徐徐图谋、能进能退。
但刀光剑影、烈火鲜血他都真实地眼见过,又如何能真的逃开这场猝然而来的兵变?
阿舅此去路途艰险,阿娘和自己处境尴尬,寒门失去庇护无处容身……
“你醒了?”
林翡听见衣裳窸窣的声音,睁开眼,看到他已坐起身。
他们看着彼此苍白疲惫的脸,为对方挤出了一丝笑意,带着不必言明
的恻然与慰藉。
他走到桌前,将食盘挪到中间,眼神示意她同吃。
两人默默无言,吃完这餐潦草的饭。
见天边微亮,晏如陶也知她心力交瘁,可又不得不出去面对这新的一日。
林翡咽下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拭嘴角,站起来说道:“你在此安心歇息,午间我再给你送饭食。”
“阿鹭,你……做好打算了?”
她将两手张开,伸到他面前,说道:“我手中空空,又无倚仗,哪里有什么打算可做?”
看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脸不安,她笑道:“莫慌,这并非负气之言,如今我能做的不多。他们顾忌疫病,等到真要回宫筹办大典,宫中这些患病的人定要被圈起来等死,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我自己,聂太后明着罚做个粗使的宫婢;暗着留下我一条命是最可行的法子,躲去个聂檀眼瞧不见的角落苟延残喘。”
“那还不如现在逃出去。你往北边走,林夫人还有阿鹤我来想办法!”
“我不敢。”
晏如陶攥紧了双拳……是的,还有阿鸾在人家掌心里。
林翡拍拍他绷紧的肩背:“他们先发制人,自是都盘算好的。聂太后多半是看在你与李擎亲厚的份儿上,卖一个人情,放你来递消息。你和长公主本就夹在中间,我要是逃了,岂不是更叫你们为难?”
她所言之事晏如陶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实在不忍叫她遭受折辱。
“聂太后敢同意聂檀起
兵夺位,想来心中亦是有底的。”她将深夜所思道出,“或许是聂檀的病并未根治,加之年事已高,熬个几年权柄总会收归新君。再者,聂太后应还有同盟。连我们林、李两家都早已入其彀中,世家大族的牵扯必会更深。”
她顿了顿,低声问道:“新君的婚事是否也不作数了?”
原定三月十六的婚礼,因宫中起了疫病推迟。昔日的五皇子成了新君,可唐家女能否做帝妇,还得聂檀说了算。
晏如陶闻言想到淳筠,心中怅然:“她亦在行宫。新君见我时并未提及她,我问了一句,他只是摇头。我猜,多半是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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