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银也不用人伺候,和林翡去后山转了一圈,发现不少草药,今日就带着人来采,留下阿黍在庖厨煮羹汤。
薛银,也就是薛贵姬,离宫失了位份,法号她更是嗤之以鼻,索性让林翡唤她本名。
当时林翡想了想,斟酌着问道:“楚地亦产银矿?”
薛银白她一眼:“我家往南二里有条漳河,盛产银鱼,我阿娘怀我的时候日日嚷着要吃。”
林翡讪笑:“难怪您和六皇子厨艺过人,原来是家学渊源。”
“什么六皇子,你叫他阿琅便是。”
“这……我须避家君名讳。”
“噢。”薛银若有所思,“那你叫他乳名阿黍。”
正在铺床的阿黍闻言回身尴尬地看一眼林翡,他是六月初二的大清早被凌赫送过来的,薛银她们自然是喜出望外。
林翡笑意盈盈去套凌赫的话,谁知那人持剑抱臂看戏似的,待她拉完近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一个完整的字都没说,好生没趣。
和薛银抱怨了句,谁知反被她讥讽:“我问你药材怎么偷运出来的,你不一样只字不言?”
林翡面上一红,低声道:“能保下她们的命便好。”
除了与外界隔绝、久无家人消息令林翡有些不安外,单说此间的日子,实
在令人松弛。
疫病根除之后,林翡常在鸡鸣时领着众人练武。
暴室宫婢起初只敢从门缝窗缝偷偷看,后来她听说了,冲她们招招手:“当时就想招你们入训,可惜被阻拦,谁承想这份机缘倒在今日成就。”
白日里在田里劳作耕种,或是去山上挖药采果,夜里累了的早早安睡,也有人在院里乘凉时讲家乡的故事。
林翡抱膝坐在通铺的角落,听蒋二娘在拊掌唱着北方的歌谣,她说是从邻家被拐来的阿姊那里学会的。
这歌谣隐约听得出巍、钦地方的口音,用词也直白爽快,是唱给爱慕的情郎。
有人问蒋二娘,那被拐的阿姊是不是在家乡有情郎?
蒋二娘答不出,只说:“我那时才八九岁,哪能晓得情郎不情郎?”
众人哄笑,林翡也跟着笑,想起在巍州的日子。
这一想就收不住,她悄悄躲了出去,倚着后墙根儿听促织叫,抹去眼角的泪花。
她被困在此地,除了养精蓄锐、团结众人外,只能等待良机。
阿黍能被送来算是一个好预兆,她猜想晏如陶应当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她蹲下,背抵着墙根儿,喃喃自语:“他们个个都度日不易,如今反倒是我落了清闲。”
第五十章 先发制人
(五十)先发制人
若是晏如陶能听见她此时的话,定会冲她露出苦涩的微笑。
回大长公主府见到“阔别”近两月的阿娘,晏如陶还没开口卖乖就被揪住了耳朵。
“咝——阿娘轻些!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还有脸问?旁人拐着弯儿地问我新君为何拒绝聂家孙女,我还当单单是打听消息。若非有人看不过去,背后告知你日日与新君厮混一处,我不知还要被人笑到何时?”
晏如陶愣在原地,一脸疑惑:“他拒婚与我俩厮混有何干系?”
熹平拿起桌上一个蜜桃向他砸去:“你说有何干系?断袖分桃你这呆子!”
晏如陶怔怔看着落在地上裂开的桃子,咽了口唾沫,头一个念头是阿鹭可千万别误会,不过再一想,她那里要知道也难。
“儿不是……儿真没有……”
熹平哪能不知道他对林翡的用心,没好气地捶了几下他的背:“我知你没这心思又有何用?你就等着聂檀拿你出气!”
晏如陶心想,原来新君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既然要用自己做盾,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可再一想,若真是维护自己,此事更是板上钉钉,顿时欲哭无泪。
“当日他说知道了,我以为他要老老实实做聂檀的孙女婿,还写信安慰淳筠,原来连我也一道蒙骗。”
熹平叹道:“他不愿安分坐这位置倒省了不少事。”
“正是,难怪他登基当晚就敢偷偷放走阿琅,我
还当是我提‘大赦’起了作用。”
“你呀,整日同他在一处也没看破,活该被人拿来挡在面前。”熹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
晏如陶辩解道:“拿淳筠的话激他本就不抱多大希望,世间能有几人会为了认识数月的未婚妻子,放弃已经到手的皇位?他那般言语,我自然也就信了。”
熹平胸中的闷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坐下拿起桃子,晏如陶连忙上前接过剥皮。
她瞟了儿子一眼:“一个二个,都做起多情种来。”
晏如陶假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剥好蜜桃献给她:“阿娘,既然他要做这场戏,儿也只好陪着演下去。今后,您装听不懂也好,装愠怒也成。”
熹平低头吮了一口桃肉,冷笑道:“你们两个痴儿,竟没想着给淳筠透个口风?我可是听说唐家已经在相看新郎婿了。”
晏如陶脸色一变,想到卵覆鸟飞的悲惨结局,立刻道:“我明日就去见淳筠!”
还没走到东宫门口,就有个小内监凑过来,悄声同晏如陶讲:聂司徒又来请主上移宫。
他挠挠耳朵,转身就走,这时候去打照面实在是嫌命长。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遇上了符茵娘子,说太后有请。
躲得了哥哥,躲不了妹妹,这聂家一个二个……晏如陶腹诽道。
新君还是五皇子时出宫建府,这符茵娘子被派去料理府内事务。自四月宫变以来,新君将身边的旧人通通撵了出去,符茵娘
子也就回到了太后身边。
这还是宫变后他头一回单独见聂太后。昔日温和慈爱的舅母,如今像是座塑着金身的佛像,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明里暗里敲打着自己,与从前判若两人。
当年阿舅还是德王时,虽为长子,却因过于仁懦被先帝不喜,反而自己的阿娘。阿舅一母同胞的妹妹熹平公主果敢泼辣,得先帝疼爱,时常替兄长美言。
聂后当时是德王妃,同妯娌相处十分不快,尤其是襄王妃沈钰。沈钰与聂棠皆出身世家豪族,但沈钰仗着所嫁襄王是先帝宠爱的幼子,有望继承大统,常常冷言奚落、暗中诋毁。
这些聂棠都能忍,但有一回沈钰竟诬聂棠恶毒善妒,虐待有孕的德王侧妃沈铃,也就是沈钰的远方堂妹、之后的沈贵嫔。
当时聂棠仅有长子,沈铃已连生两子,又怀着第三胎,风头正盛。
两位沈氏在皇后面前哭诉,聂棠百口莫辩,加上又是夺嫡的关键之时,聂棠不想让郎婿在帝后面前失了脸面,正打算认罚。
幸得熹平公主赶到,斥责侧妃沈铃扰母后礼佛,将此事压了下来。她与兄长多次长谈,薛、程二人出谋划策时也有她的一份力,最后阿舅被立为太子,两年后顺利登基。
晏如陶实在想不明白,这二十年的姑嫂情谊做不了伪,即便今朝形势陡变,以她的城府逢场作戏简直手到擒来,何至于骤然翻脸?
他也不信是这断袖分
桃的传言使她恼怒。那可是她亲生儿子,糊弄谁也糊弄不了她呀,毕竟前些时日还在操持他的婚事。
脑子里想着这些,就没太留意路,直到聂檀的肩舆几乎已到他眼前,晏如陶才回过神。
心里暗骂一声倒霉,看着须发花白的聂檀正打量着自己,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上回见到晏小郎君,还是去府上吊唁驸马。十数年未见,小郎君已长大成人,只是不及驸马风采,老夫当年可是……”
晏如陶顿时冷下脸来:“先君旧事,不足司徒挂齿。”
聂檀似并未因他的打断而恼怒,觑了他一眼,笑道:“这气性倒是像足了熹平。”
“儿肖耶、娘,天经地义。”
“啧,如今的小郎君脾气可都不小,却不掂掂自身的斤两。回去劝劝他,莫要学他阿娘。本是一家人,藏着掖着倒没趣,你说是不是?”
他双手搭在肩舆的扶手上,朗声大笑,一副尽在掌握的得意模样。
晏如陶心中冷笑:戳人痛处的老货,还想让我传话挑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也不能怪他沉不住气,张口就提他阿耶的丧仪,若是他阿娘在此处,早就打将上去了。无论打不打得赢,起码叫他知晓人长嘴是为了讲人话的。
愤愤然回到东宫,晏如陶还没见到新君,就听闻钟声轰鸣,哭声连绵一片,惊得他立刻四下奔寻。
最终在寝殿一角见到蜷缩抱膝的新君,他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钟声还未停歇,晏如陶缓缓跪坐在他面前:“陛下,先换素衣吧。”
“不过是他拿来唬天下人的,我父皇尚未崩逝,换素服岂非咒他!”
晏如陶彻底安下心,劝慰道:“他既然这般着急,定是北边有消息传来。”
原本编造出退位是为掩饰宫变,如今新君登基还不到一个月,直接断了阿舅的退路宣称“太上皇”驾崩,实在太过仓促。大典的彩绸还悬着呢,这下要直接换成白的。
方才聂檀定是以此威慑新君,这“生死”都由他说了算,小小儿郎还敢耍什么花样?
新君站起来,自顾自地说道:“老八、老九和后面小的都更好拿捏,即便没有聂家的骨血,给他们塞个聂家女做皇后,一样受他掌控。”
晏如陶闻言立刻留意门窗,生怕被人听见:“陛下,慎言!”
“还是老九更好。薛家被连根拔了,再起不了风浪,他又在阿娘膝下长大,算是半个亲儿。”
他说完回过头来看晏如陶,言语凄然:“我原本上有父皇、母后疼爱,即将娶妻成家,是他聂檀为一己权欲将我架上高位。如今我不过是他摆弄在龙椅上的陶俑,进不得,退不得……”
晏如陶却觉他今日被聂檀逼急了,须得从长计议的事就这般随口讲出,自己又不能假作未闻。
“陛下,您月初刚登基,诸般事务头绪未明亦是难免,请先更换素服去天明宫。”
新君歪着头,笑出声来:
“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我这般拖延妄为,你不该全力支持吗?”
见晏如陶欲辩解,他屈膝蹲下凑在耳边说道:“你与姑母难道不盼着父皇回朝?你与阿筠青梅竹马,能忍心见她被悔婚?你我如今想在一处,我也不怪你明里暗里引我踏这条不归路。”
近在咫尺的锐利之辞落在晏如陶耳中,逼得他面颊发烫。
毕竟远不算老练,私心被当面揭露他尚且做不到泰然处之,垂首沉默良久才终于开了口。
“你也不必如此奚落我。唐家已在物色新郎婿,若非我前日偷偷见了一回阿筠,怕你还未从这宫中脱身,就能在正旦见沈家郎君携新妇来贺。”
晏如陶索性将话挑明,语气倒比从前还要轻佻随意。
果然新君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她……是她想……那你同她怎么说的?”
晏如陶趁势好言好语哄道:“您先换上素服,去天明宫陪聂檀将这出戏唱完,回来我再同您细讲。眼下尚未筹谋得当,万一早早惹恼了他,落得满盘皆输,岂不悔哉?”
说罢,两个自作聪明的年轻儿郎,半是无奈半是苦恼地互相看着,心中皆明了,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好几日的秉烛夜谈之后,流言更盛。
聂檀却不看重这些,见新君温和顺从许多,还遣人送了几本前朝字帖去大长公主府上。
却不想次日被退回,还捎了大长公主两句话:“习兵书者送字帖,徒惹人笑。
若真心爱赠,不妨送金乌孤本。”
这话本不该传到聂檀耳朵里,是孙女聂灿听婢女说起,在餐桌上随口问了一句“金乌孤本”。
谁知长辈们皆沉默不言,垂下眼不敢乱看。
聂灿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欲认错,却见阿翁笑了笑:“这熹平的嘴,还如从前一样锋利。”
众人跟着凑了两句热闹,将此事掩了过去。
聂灿却仍是惴惴不安,悄悄去问阿耶,谁知阿耶言辞含糊,只让她休要再提。
十二三岁的小女郎,本是聂家孙辈最受疼爱的娇娇女,先是被拒婚,眼下又犯了阿翁忌讳,心中郁郁,趁着暑假先一步躲去了北郊的庄子散心。
此次消暑自然要避开行宫,晏如陶为着私心,建议主上选了春华池,离普明寺不算太远。
和宫里相比,消暑时的住所、护卫更为松散,晏如陶终于寻到时机见了阿鸾一面。
林夫人和阿鹤在宫外,消息还算好打听。唯有这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幼妹,被胁留于太后身边,若不问清阿鸾近况,晏如陶也无颜与她相见。
可怀里揣着阿鸾托他转交的生辰礼和书信,站在普明寺的山门外,晏如陶又生出些退怯之情。
他抬头看看暑热的天光和繁茂的树冠,想起彼此共度过的数个暑假。
每回要见她,就不自觉地理起衣襟大袖,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那般畅快恣意的日子,再难重现。
时移世易,眼下一个在深宫里艰难腾挪,另一
个于山林中终日困守。
少年时的烦忧龃龉,在今日看来不值一提。
他凭借令牌穿过虎贲叩响寺门,惊起两只鸟雀。
一个粗衣素颜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打量他,似是眼熟,却因在山中住了数月,将从前在宫里学得的识人记人的本事忘了个干净,问道:“贵客如何进得了山?有何事?”
晏如陶拱了拱手:“在下姓晏,求见林女官。”
第五十一章 阴差阳错
(五十一)阴差阳错
那少女又看了他两眼,说去通报,谁知还没等来阿鹭,先见六皇子从门里钻了出来。
“你竟肯来此地!”他笑着来迎,对晏如陶身后的眈眈虎视视若无睹,将其扯进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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