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才真真打醒入了幻境的宝玉来。
只听他呜呜哭了两声,才无力跌坐袭人身侧,伸出手去抚袭人的脸,道:“你莫要哭了,我自会负责的。”说完,却像无力支撑住一般,瘫倒在榻上。
袭人费力将其扶起了,与他对视一眼,才瞧见他眼中兀自深重的哀恸与悸哭,不知为何叫人一瞬心折,其间好似破碎许多东西来,叫人一眼瞧进去便心中泛酸。
袭人咬紧了牙,将他的头拥入怀中。此生未抱得所生子女,先以母亲之姿将情人拥入,切切轻拍他的后背,无声安慰此时尚为孩童的丈夫。
待眼中泪都落尽了,宝玉才抬起头来,满脸还是泪痕,也抚平袭人的眉间皱起的丘壑,意欲拂去她眼中忧愁,在身后茗烟的托力下站直了身子,道:“既然这般,你今日便跟我家去吧,先前是我对不住你,今后府中若有我之一隅,必有你的一处容身之所。”
袭人自然无不应是,恍惚间瞧着宝玉,才发觉那副平日里稚嫩嬉闹的面容早不知何时蜕变了模样,心中发酸,到底暗自长叹一口气,荣国府中纤尘不染的娇贵少爷都变了模样,何况她这种本被生活磋磨之人。
袭人抚了抚肚子,叫花母同她一块儿收拾出些贴身衣物与财物,不一会儿便收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正正好与当日被赶出贾府时急匆匆被相好的姐妹收出来的包袱一样。
另一边,宝玉早跟茗烟出了院门,打发茗烟跟花自芳去寻了一顶小轿,迎了袭人上去。
自花家回贾府的路不远,行至半路了,宝玉那混混沌沌的大脑中才记起方才袭人上轿时勉强牵出来的笑意,与在场其余人神色各异的模样,惊觉此番叫人将袭人抬进了府中,不就是将袭人作了个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连正经轿子同嫁衣都没有的通房吗?
如此以来,宝玉大冷的冬日里急出了汗,想到方才在袭人闺房中与她说的话,更觉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来,竟与平日自己瞧不上也不愿同流合污的污糟轻浮男子成了一个模样,白白玷污了这样晶莹的、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水做的女子。
然而到底贾府拐角便在前头,时也匆匆,叫人停轿再去准备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宝玉无法,凑近了轿子,话中羞愧更重,轻声道歉:“委屈你了,袭人。”
轿中如何回复宝玉自然见不得,只眼见着荣宁二府就在眼前了,茗烟正在前头引着轿夫将人往后门抬去,宝玉此时方记起,今日是贾政的生日,前头正门角门皆是开的,咬咬牙,骑马上去制止了茗烟,自个儿命轿夫往正门抬。
那些轿夫见了宝玉手里头的真金白银,没有不从的,心里头的嘀咕自然犯不上跟金银过不去,拐了个弯,绕过院墙从正门要将人抬进去。
门房正要拦人,生怕这几个一瞧便是干苦力随意凑起来的底下人冲撞了今日的贵客,更瞧不上这顶破破烂烂的轿子,谁知刚一开口,府中顶顶受宠的宝二爷便先一步走上前来,闷声叫他让开,指挥轿夫们都把人抬进来。
当是时,贾府里头受邀露面的四王八公早便回去了,只余下荣宁二处人丁依旧闹热非常喜融恰恰.
忽而间有丫鬟进来伏在贾母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之间方才还满脸慈祥喜气的贾母面色霎时铁青,自诩是天底下头一号大孝子的贾政自然瞧见老母面色不对,撇开敬酒众人凑到她面前,正要开口问,却见厅前又有门吏忙忙进来。
那门吏至席前报说:“门外有人称是老爷太太的嫡亲女婿,带了一车队定礼来与老爷贺寿。”
闻言,在场众人没有不慌乱的,贾家女儿就那么几个,现今在席下坐的皆是未长成的女孩家,哪里能有什么女婿,又听门吏说得是老爷太太的女婿,那贾政与王夫人膝下也就生得一个嫡亲的女儿,便是早年入了宫去的贾元春。
“难道是元春!”在场不知是谁惊愕叫出这句话,掺杂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却听得真切。
贾政面色铁青,挥手叫人停了戏文,冷笑道:“你去回他,哪里来的宵小之辈,竟敢冒充我贾政的女婿,叫他快些滚,免得棍棒伺候!”
谁知他那话说出来,却见门吏面色为难,支支吾吾许久,才顶着贾政怒气森森的目光道:“那人自称是禁宫指挥使周书,手上还拿着昭王的亲牌,自言是昭王亲自定下的婚事……”
“啪!”白玉的杯子被摔在地上,霹雳啪啦间,才听得贾政咬着牙,将身上先前酿出的那点酒意尽数摔去了,道:“好得很,便叫他进来见我。”
话音刚落,厅前便有人施施然走了进来,其相貌堂堂,骨健筋强,身着玄色官服,见了贾政先执礼拜道:“泰山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而后依次按座次拜过了在场诸人,才笑道:“趁今日泰山大人大喜,某特将与汝掌上明珠之纳彩之礼并纳征之仪尽数送来。”
说罢,拍拍手叫人将几大箱子并一对活雁陈列堂前,尚有摆不下的几台依仗陈列到厅外。
本安坐着的王夫人见他这般模样,落下泪来,哪里不知是自个儿的女儿早先与人交换了庚帖,才叫人仗着有昭王在背后撑腰,明目张胆将聘礼都送到了家门口,只这一圈下来,便是叫贾家不想嫁人也非嫁不可了。心下不免又酸又痛,只道女儿不信自己耶。
周书见堂中众人神色,心下初定,怕是自己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能定下了,想到当日与人换班之际同元春那惊鸿一瞥,心下便柔软起来,竭力维持面上冷峻的神色。
果真如其所料,那贾政见在场众人目光,又见连王夫人此等好手都颓然呆坐,便知抵不过他,左右思及此人既敢上门来,到底也不是门差到底的婚事,何况元春多年在宫中也不得消息……
如此,连贾母都摆过脸去示意不过问此事了,这门亲事便被应下,厅中气氛霎时回温,纷纷恭贺翁婿二人。
贾母此刻心却寄托在别物上,更为不安扭过头去,吩咐身后的鸳鸯些什么话,鸳鸯应了,正要起身去做,又见厅前出现两道身影。
宝玉与袭人身着红衣,正正从厅前走至众人面前。
贾母见得,眼前一黑便要昏死过去,心下绝望道:“早知当日不该拦着,叫人把这个贱蹄子打死才好。”
那宝玉携着袭人的手,跪倒在贾政与王夫人面前,口口声声道意欲娶了袭人,又道袭人怀了他的骨肉,贾家下一代后继有人了。
此话一出,便是多年修佛练气的王夫人都气得要厥过去,多年来大风大浪,谁料今日折在了亲亲的一对儿女上。
周书见了此番情景,先一步打破在场寂静,拊掌笑道:“恭喜泰山大人,今日是四喜临门了。”
生辰一喜,元春婚事一喜,宝玉婚事一喜,袭人有孕再一喜。就是不知晓这四喜里头这位泰山大人真正想要的有几喜了。
袭人自然是做不得正妻的,最后边,还是贾母做主,将她抬作了宝玉的姨娘,此番闹剧才接踵下场了。
<hr size="1">作者有话要说:
袭人:特意回后院换一身装备再来,感谢周指挥使为我与宝玉抗伤害
第41章 第二十一回琏凤夫妇大闹亏本账,钗黛姊妹初识槛外人(上)
此年冬日实乃多事,尤对荣宁二府来说,众多冗杂事务接踵而至,今冬先是送了秦可卿出殡,前头又说着元春的亲事定了下来,兼之宝玉娶了袭人为姨娘,林林总总下来,偌大的贾府竟也被此些事情掏空了家底似的,叫往后准备年事的王熙凤与贾琏夫妻两人捉襟见肘。
正见那王熙凤捧着账本坐在桌前,拧着眉毛拨起了算盘,见贾琏悠哉游哉从屋外头踱了进来,一时气不打一处,骂道:“奶奶我今日盘算了一天,看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你倒是清闲,不知去哪里鬼混回来。”
有道美人嗔怒更衬出桃花玉面,娇嗔有余更添几分好颜色,贾琏尤是个好色之徒,见了凤姐如此模样哪里愿躲,颠颠地挨到凤姐身后,情切切替她捏肩捶腰。
贾琏敛眉笑道:“有劳夫人如此辛劳,确是我的不是了,不知小娘子可愿让我替你解了此番烦恼?”说罢,一双招摇多情目便瞧向凤姐,将人一把子揽在怀中亲香。
凤姐被他这一闹,哪里生得起气来,到底事情多,不跟他纠缠下去,轻将人推开了,把账本往他怀中一丢,道:“你且先看着,此事要处理不好你我二人皆是要吃挂落的。”
贾琏本喜融融瞧着怀中美人,一心只想好好亲热一下,奈何凤姐说得愈发严重,无法,装模作样拿过了账本便往下看,本是随意一瞥,未料得这一下便将人看得瞪圆了眼。
贾琏坐直了身子,惊愕道:“账上竟缺如此多银两么?近年末了不正有庄子铺子上的人前来交付,怎会少上这么许多?”
凤姐闻言,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问你,早先你二爹生辰是不是摆了几大桌子,后头元春要出嫁了,难道我们不备些嫁妆?何况她非要赶在正月前出家了,说是正月十五上元之日一过,那周指挥使就要去西南上任,片刻不缓,这难道不需要银子准备?”
再着当日元春同周书定了亲后,皇宫那边便开恩放她出宫嫁人了,谁知她多年在宫中也没攒下什么好东西,现今回了在家时住的院子日日缝着嫁衣等物,凤姐这边还要多给一份月银,兼负责其院中一切开销,更觉雪上加霜。
凤姐喘上一口气,接着道:“更有那宝二爷,谁叫竟真让一个丫鬟爬上了床,前头才又给补办了一场小婚礼,其中花销你岂能不知晓?”
说着,见贾琏愈发身死,凤姐冷笑一声,接过平儿刚才换上的热茶,饮了一口,道:“你可知晓更大的笑话是什么?原先里头老爷见了生辰宴上那堆咿咿呀呀唱戏的戏子,自觉其声音咬字皆曼妙,便要叫人去采买些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来,后头发生这许多事,他便没有再提,我也只当他胡说。
谁料昨日太太提着一串佛珠找我来了,说前头要采买的女孩子便先耽搁下,首要采访聘买来几个小尼姑、小道姑,她近些日子头疼得紧,不知造的什么孽,偏要叫些修佛修道的来家中念佛诵经。”
贾琏闻言,早已是眉头紧皱,方才脑中的心思半点升腾不起来,道:“这可如何是好,你我夫妻二人不是头一次领得赶年之事,谁料今年处处逼兀起来,我等手上自是没钱的,处处要从公中出,哪知如今公中倒成了吞进的兽!”
放在往日里头,凤姐或就取自个儿嫁妆收成七七八八将这个窟窿给堵了,还能挣得王夫人同贾母的一番夸赞,自觉得了府中权势。
奈何凤姐今年先是在铁槛寺中醒悟过来了,如今瞧着账本上头明晃晃的赤字便向瞧着有人特意设下的陷阱一般,冷眼看来却像是上头王夫人同老太太默契地缄默,要她自个儿往坑里头跳,还要沾沾自喜。
想罢,凤姐只管喝茶,半点不理会记得团团转的贾琏,好半晌过去,见他半点法子都没有,才施施然道:“好大人,你莫要着急,我起先想着要拿自个儿的嫁妆银子填进去的,虽没有盈余,到底是能够勉强敷衍起今年年底的。”
贾琏听她这么一说,先是皱起了眉,心中想到怎能叫人将自己的嫁妆填进公中,这与阖家都作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软脚虾有何区别,但转念一想,思及前头王夫人将账本中馈交到他们夫妻手上时两人立下的军令状,也没了法子,张张嘴尴尬地咳了三两声,正要说话。
却见王熙凤眉眼轻颦,又道:“可正如人家说的,先顾了小家才能顾大家,我若将那点子嫁妆银子给了出去,于公中而言确实是雪中送碳,与我同大人的小家而言却是雪上加霜了,难道我要将自家银子给去别家?将来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可不知公中可有如此大方。”
王熙凤字字句句说的是公中公中,就差指着鼻子骂贾政夫妻并老太太偏心了。
贾琏本自认必是贾府大将军的继任者,平日里头为府中上下打理事务皆是当作为自己将来打理诸事,与王熙凤算是任劳任怨。可在怎么着确信,遇到府中如此情况也难免被动摇。
连他爹这个正正经经的贾大将军都住不得正房,委委屈屈与邢夫人蜗居角落,何况是他一个与亲生父亲离了心,又千方百计还未真正打入贾府真正掌权者中心的人。
王熙凤这么一引,贾琏同她一道皆是利益至上者,哪里领会不到她话中的玄机,冷笑一声,将桌上散落的其余账本都搂在怀中,一甩袖子,跟王熙凤道:“此事我们夫妻自然做不得主,也没得叫嫁过来的娘子补贴婆家的道理,你且换好衣裳,随我去找老太太赔罪。”
王熙凤听了此话,微微一笑,叫平儿将烤暖了的披风取上来,自款款站起,随贾琏去了后院。
所以道贾府中她最喜便是自个儿所嫁之人,好色风流几乎是贾府男子的通性,然而唯贾琏行动最干脆,两人又是知根知底青梅竹马长成的,她自有好颜色与好手段,不怕笼络不来他,只心中暗叹,若他是贾府这真正嫡出的公子,怕早已飞黄腾达,哪里会做阖府上下又一个管家。
当日,凤姐夫妻二人便好生闹了一通贾府,凤姐更趁着路上与贾琏商定的,先甩下管家之事,好歹谋求一条新的路子,不叫人把在手上看低了去。
果然,两人此番一闹,才知晓王夫人同贾母手底下藏了多少好东西,荣国府瞧着是中空的模样,谁知上头的掌权人各个手里头把这的金银珠宝能把房梁都压塌。
如此以来,夫妻二人所忧的财物等事迎刃而解不说,贾母更又将一个库房的钥匙交到了凤姐手中。
夫妻二人也是见好就收,对视一眼,又接回比先前不知扩大几倍的管家权,笑眯眯回了自家院子。
第42章 琏凤夫妇大闹亏本账,钗黛姊妹初识槛外人(下)
到了元春出嫁的吉日,果然公中只用出些元春应当分得银票,并一个陪嫁铺子,其余皆是王夫人一手筹备的,她到底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原数将周书下聘时抬来的箱子都抬了回去,又添了好些妆,叫元春此次匆匆出嫁也称得上十里红妆、声势浩大。
背新娘子出门的本是元春的亲兄弟贾宝玉,奈何他前些日子因娶袭人之事又被贾政打了几大板子,前几日听说向来一同玩闹的秦钟也因病要不行了,匆匆赶去见过秦钟最后一面,回了府中便长病不起,今日在袭人的搀扶下面色苍白着勉强走完婚礼全程已是强撑,哪里能够稳稳当当背人出门。
此事便由贾琏做了,背着这位多年不见,后又相处不多时的姊妹入轿,面色平静,倒衬得一旁面色灰白感伤的宝玉更加重情,姐弟情深。
后头元春离了京,贾府竟也就这般平静下来了,出了春日,初夏时节又到,此刻才又繁忙起来,盖因袭人已经有七八月的身子,虽说从未听说过哪个大家子弟在正妻迎进门前便现有姨娘生下庶长子的,但这到底是贾府继贾兰后又一个重孙辈,更是最受宠的宝二爷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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