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觉,渐渐行出半里的路,突有一声猿啼,悠远凄长,才叫她醒过神来。抬眼一看脚下的路,尽是陌生的,四周曲涧淙淙,山岚云影时有飘忽,再举目远眺,正见到好一座寺庙立于前,院落不似方才所见的灵隐寺般高大,只出透着些秀雅气息。
“法镜寺?”黛玉轻将寺庙所题之字念出,自顾自问:“好生生的怎么到了这处?”便是此刻,才叫黛玉发觉先头引着路的悟空不见踪影,心下略有惊慌,谁知未曾寻探,悟空便自后头钻出来,笑道:“竟然此时便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到了人家庙里头才知晓自个儿去了哪出呢。”
悟空只笑着,捻去黛玉发上不知何时挂上的一片叶子,两人眼神相对,黛玉便瞧着悟空眼中尽数是促狭。臊得她恼了恼,拿帕子拍过悟空的肩,将身子扭过去,不理悟空了。
这下倒好,悟空只得情切切打个肥喏,偏要凑到人面前讨饶,你扭过去我就转过来,两个人转来转去都不嫌烦,叫后头跟着的雪雁几个都没眼去看。
好不容易一对儿冤家和好了,黛玉才问他:“这是个什么地界?我对此地倒不很了解,素来也不晓得庙名的。”
悟空便答道:“法镜寺,先前是叫做下天竺寺的,离灵隐寺倒是不愿,却是杭州唯一之女众寺院,院落也不甚大,往来间只有女眷及其中清修的尼姑罢了。”说完,接着道上天竺寺,中天竺寺是哪两个。
黛玉这才点头以示知晓了,想路上也不见什么香客往那边去,她又是同悟空一并来的,倒是不好去扰人清修,便要同悟空一道回去正路上,寻下山的路。
正要转身,紫鹃却是眼尖,不知瞧到什么,小声惊呼起来:“竟好像是惜春小姐!”
这话一出,叫在场的都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远处果然见有一个小尼姑手中掐着一把菜往寺庙里走去,再定睛一瞧,那模样竟同惜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怪道紫鹃惊叫。
众人视线齐齐过去,叫那本埋头进去的小尼姑都察觉出来,也将头转过来瞧着诸人,先是看见最前头的黛玉悟空两个,那小尼姑便也愣住了,神色复杂。
只见那小尼姑步步朝他们走来,神色倒是平静下来,倒了黛玉几个跟前,只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道:“贫尼见过两位施主。”众人见她步态,听她声音,才信先前猜测是真的,此刻本该在京中的贾惜春不知何时到了此处,竟还削发为尼了。
惜春问过好来,才引诸人走进庙里面,寻了一间净室,与之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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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萝难透日,乔木更含风。” 方干 《夏日登灵隐寺后峰》
第67章 第三十三章贾母亡故贾府各分家,黛玉哀恸中元奠新丧(上)
原来正月空黛二人离京后,二月里头贾宝玉便在府试后昏过去,寻来大夫也只说是旧疾复发兼连日间劳心费神,怎知待到三月间贾兰取了生员,宝玉仍在床上昏着。
也不知晓怎么回事,当日贾府中小厮看过榜来,先贺道贾兰中榜,又说着宝玉名落孙山,那贾宝玉分明是同先前一般昏迷着的,竟也呕出一口血来,气息却是渐渐弱了。
贾母见状,急火攻心,加之近年来没有时候是身子爽利的,撑到听得大夫一句宝玉似是没了脉搏,一口气倒不过来,瘫软在椅子上,鸳鸯几个再去探她的鼻息,竟生生就这般去了!
一下叫贾府里头呼天抢地,先时下葬贾珍的白布尚未撤下去,又添新丧,王夫人哪里还主持得了大局,自大夫说出那话开始,只愣愣地落着泪,再无知觉了。
谁知后头众人胡乱哭叫的时刻,没人抱着一旁的Z哥儿,叫他爬上床去,脚下一时不逮,生生跌到宝玉怀中。王夫人手快将其拉起,眼见他额角被宝玉藏在怀中的通灵宝玉砸出好大一个疙瘩,此刻只哇哇大哭,抽噎着喘不过来气。
正是这手忙脚乱之时,床上本寂寂躺着的贾宝玉发出一声闷哼来,侧头呕出好大一口黑血,渐渐又回了气息。当下,叫王夫人抱着哭个不停的Z哥儿扑倒在床边,眼泪直往下砸,口呼:“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不知多少人的命数,才叫你今日醒过来啊!”哭叫着,她也便昏在床边。
翌日醒来,贾母都已收拾好入了棺材,正院里支起灵堂,白惨惨的。偏偏春日里头阴雨天多,凄风苦雨这般吹来,便叫人心下止不住是慌乱哀恸。
王夫人瞪大眼睛,心中皆是惶恐,顾不得修整妆容,跌跌撞撞直往宝玉屋中跑去,一路上尽是哀声痛哭。
到了屋中,见得宝玉好端端还在床上,王夫人心头那口气才放下来,又晕过去。
待到各处不显慌张急乱的时辰,已是贾母头七过后了。那些个日子里头,虽则当日醒来听到王夫人所言,又晓得贾母去了,哀恸哭悸多时,宝玉却还是渐渐好了。
谁知那日救了他一命的Z哥儿却连日间发起高烧,到宝玉能起身之时,已是烧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小脸通红,一侧袭人眼睛也熬红哭肿了,凄惨之状难以言表。
后到了Z哥儿九死一生,终于也退了烧的时刻,贾政贾赦几个才商讨出来,借着扶柩回金陵祖宅之处,并将早先忘了的贾敬、贾珍、秦可卿的棺柩一并护回金陵安葬,且搬回祖宅处安居,除非今后又得人在京为官了,此后便在金陵开枝散叶。
得了此个消息,本以为诸人是没有意见的,谁知从前温婉的李纨径自站出来反对,直言现今贾兰需在京中科考,便是为贾母守孝亦是齐衰五月便得除服,恰赶上来年院试,道义上无需扶柩归乡,前程上更是半分耽误不得。
贾母生前喜得热闹,对子孙总是好的,贾兰幼时也同她亲近,贾母总是命他于身侧坐了的。贾政王夫人两个到底也挂念着亡子,偶也喜得与长孙同乐,故而贾兰同长辈间关系并不十分差。
然从先时贾兰略大了些,他心性极执拗,又是好强的,渐渐也不喜同长辈来往,兼后头袭人诞下Z哥儿后,家中倾斜于他身上的视线便都少了。他被李纨紧抓着攻书后,更少在府间来往。府上大人那边又各自有得烦心事,初时还叫人来问,后渐也少打听的了,两边关系便疏远下来。
且贾母所去当日,却正是贾兰中榜之时,府中下人嘴碎已不是一两天,且叫他们一边忙乱着一边还嘀咕贾兰是个克家的,克了生父后又将曾祖母克走了。叫贾兰勤勤恳恳读书多年没得一点儿夸赞,尽数是诋毁之言,日渐日消瘦下来。
那李纨素来淑静,其实心中哪里不记挂亡故的贾母的呢,便是哭灵之时也是情真意切半点儿不含糊,然而叫为母则刚,她泪眼间且瞧着当日放榜未得半点儿喜悦便生生死了曾祖母的儿子,那点儿落下的眼泪终也掺上那些个私心来。
夜间回了院子,看见贾兰披麻戴孝守了半日灵,还点着烛火温书,面色苍白而充溢着莫大哀切的心思,李纨心中便泛起痛来。只回乡消息一出,当夜只见贾兰抱着李纨凄声大哭,自道自己时运如此,幼年丧父,先是害了祖母,后又无得科举,对不起母亲多年教诲……
此番下来,便才有了今日这番闹剧。
贾政等人听了李纨的话,只好唤贾兰上来问过了,他话语间虽不直说,已表了那分留在京中之心,正不知如何收场,突然便又下人来报,说三小姐自己绞了头发,要出家做尼姑去!
如此情况哪能有不艰难的,何况从前贾政这一支同贾珍那一只便分开了,只因着抄家的功夫暂又合作一家罢了。现今四处乱糟糟,人心自也不齐,李纨、王熙凤这些更是添油加醋,话语间都是推崇分家而居的,结果闹了小半月,贾家还是将家分了。
到底各家有各家的孩子,也不愁断子绝孙的,如今再分得贾蓉带尤夫人一家,贾赦带邢夫人并贾琏夫妇一家,贾政王夫人带宝玉一家,并一个铁了心要出家去的惜春独自一个,比较从前无非是更加零散罢了。
干干脆脆快刀斩乱麻之下,便得了如今情形。这头贾赦、贾政、贾琏、贾蓉、贾宝玉、贾琮、贾环几个并彼此家眷扶柩回了金陵,约着到了金陵老宅处便各自分家而过,那头李纨同贾兰留在京中,正有了此前一大家子所居的房子并李纨的嫁妆。
而惜春本自绞了头发,又早同正在京中修行的妙玉联系上了,今日见得如此乱象,心下远离俗尘之心愈重,与妙玉商量着,真同贾家诸人分开来,自出家去。
妙玉原先便是苏州人士,只听从先师圆寂所言,要留在京中等得自己结果,怎奈遇上了惜春一个一心向佛的,想到京城到底是个伤心地,干脆走着师父从前的门路,领着惜春从千里外到法镜寺中来。今时妙玉也绞了头发,同惜春一道只在寺中清修着。
惜春话毕,众人皆是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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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贾母亡故贾府各分家,黛玉哀恸中元奠新丧(下)
惜春说得明白,一字一句是没有隐瞒的,然而只此听来,众人心中难免都升腾起荒诞之感,好好生的,不过小半年未在京城,偌大一个贾家便四分五裂了,各人找了各人的归属,偏偏黛玉等人半点消息也无。
惜春叹道:“当日林姐姐不在家中,琏二哥去府上报丧,只将讣告交了林姑父,后头只怕姑父想告知林姐姐,奈何山长水远,也是伸手莫及了。”
黛玉听了,已是怔然,思及从前贾母音容笑貌,谁知竟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了,思想间,眼泪已是断了线似地往下滚。
悟空见此只将人微微往怀中带,无声安抚着。人间想来最难生离死别,便是寻常亲人故去也有说不出的一段怅惘,何况于待遇而言,贾母自是生母去后头一个将其视若心肝儿看待的女性长辈。
先时说话间,妙玉已从别处过来,此刻见得昔日相交好友的情态,心中微微叹息,从前只喜黛玉清高洁净,今日一见,始知其亦是至情至性之人,贾府中见过的诸位女儿家各有各的性情灵毓。
黛玉哭过一场,心中哀恸稍减了,悟空又劝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聚散离合皆是世间定数,她才潦草收拾了心情,敢抬眼一看惜春并妙玉两个。
妙玉便道:“你若心中有思,不若往金陵城一去观之,现今动身,怕还能赶上中元时候,祭祀一番也算尽了孝心。”此话所言诚恳,又确指出一条路来,黛玉看着二人,身侧又有悟空紧握着其手,不觉垂泪道:“岂知世事如此无常,只谢过你二人恳切所言,叫我知晓此事。”说罢,心酸欲裂,掩面而泣。
众人见其情态,也都噙泪哀叹,痛哭一场。
然昼日无早,庙中空房无多,黛玉悟空二人终别了惜春妙玉二人,往山下租赁的院子中而去。
此院本在西湖边,水光山色径落入眼帘,湖中风月佳景尽可逗留赏玩。
当日悟空租得此院,已是傍晚时候,便同黛玉迎来水边,相坐亭中,切切瞧清波白塔,夜色红桥,耳边听得渔夫唱晚,箫声明月。当时两人约着今日过完灵隐寺,明日步慢携手游湖,怎奈得了此番消息,风月如何都只作流水,再提不能了。
今夜茫茫月色,光摇水影,黛玉虚虚倚在亭中,眼中莹莹是泪,眉目得愁。悟空便从身侧递来帕子,微微叹息。黛玉自叹道:“明朝人事谁料得,看到苍龙西没时。”
悟空见其不胜悲叹,到底恐其伤身,叫人坐下了,渐渐地开口劝慰。昔日在京中贾母早常有病痛,虽未到命薄西山之时,到底瞧得出颓态。黛玉哪里是不晓得只怕近岁间贾母便要故去,只是为不曾守灵且百日后才得了消息感到悲叹罢了。
及至月荡烟柳之时,黛玉已缓过劲儿来,且同悟空共望西湖山月,窃窃私语,商定了明日乃往金陵城去之时。
翌日,果然叫丫鬟小厮们收拾了行李,一行人又往渡口上船,往金陵中去。此时已是六月下旬,幸而路上顺风鼓帆之时总多过逆风而行的时候,且在七月头,便叫黛玉到了金陵城里头。
且说惜春自小是在京中长成的,素来又不管俗务,很不知晓贾家祖宅在何居所,离家前更无留恋,只依稀记得众人争吵时说的含糊地界,便写了张条递给黛玉罢了。今朝黛玉到了南京地界了,只看跳上住宅,怕还有得找的,便只得求助悟空,生怕错过了中元时候。
悟空自然是个有神通的,且叫众人暂且在旅馆中住着,果然不过三日,便探听出来贾府祖宅所在,且已递了拜帖说明来由,只待同黛玉一并过去了。
次日黛玉即同悟空出了旅社,备好车马走了几十里地,终于寻到金陵贾府前,那老宅所在之所,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段,先时皇帝只收了贾府在京中所有资产并原先在金陵城留下的非是祖宅祭田的财物,因而从外头看来,这老宅除了稍显寂冷,倒是十分的气派。
贾府诸人早知悟空同黛玉要来,便开了府上正门,一早便有贾赦、贾政、贾琏、贾蓉、贾宝玉并邢夫人、王夫人、尤夫人、王熙凤、探春几个等在门口。黛玉被悟空亲扶着下了车轿,瞧见贾府诸人排场,心下难免生出几分荒诞来,再看诸人迎过来,未有些许迟慢的模样,自叹息着。
转眼再瞧诸人神色,只见一个宝玉面上说不出是个如何情态,只呆呆瞧着黛玉不作言语。
寒暄片刻,诸人即迎黛玉同悟空二人进府。
原来贾家先前在京中相约了分家,到金陵将人都安葬后,便各自分起来院子,向来只说如螽斯般多子多孙为好,却不知分家产时多少兄弟阋墙的,何况贾府中众人,本自亲缘淡漠,偏偏身上黄白之物不得几分,便叫一块砖头也是不愿相让的。
因而现今只各处屋子分了三份,最里头正院给谁尚无定论,悟空同黛玉入府来之时,倒因此瞧不出其内在纷争。或是悟空看得分明,却也懒得多言一句,无非只是配黛玉到此处来祭奠贾母罢了,何必拆穿人之艰处?
因悟空懒得招应,那边贾府的男子也还都记着先前同谋大计之事,现今见得悟空也落得龙心厌恶的下场,倒不曾怀疑先前之事了,只与他讪讪坐着,难言欢洽。
黛玉倒同探春诸人相说了现状,各有叹息,难免泪眼婆娑,又哭过一场。到了暮间,贾府诸人也不叫空黛二人再出去寻地方住,予悟空安排了一个院子,探春又留着叫黛玉同她睡上几晚,事便如此安排妥当了。
入夜,正是寂静之时,黛玉同探春皆洗漱完毕了,躺在床上,先是沉默良久,后渐渐小声说些心事来,逝者已逝,便是心中作情,到底现实中更有东西压着,探春同黛玉年岁正是相当,到了如今岁数,闺阁中常思便得一个夫婿的问题。
探春虽是王夫人教养长大,到底不是嫡亲女儿,生母又亡了,难同人诉说苦衷。虽说探春心中不见得如何情愿同一人相结婚姻,但当今之世哪里又能令姑娘家自由行事,世人言语只如利剑,便是家中亲人也是生怕女儿家不得出嫁的。
与探春同岁的黛玉早便同悟空定下姻缘来,是个两情相悦的,自也无甚好说,可现今探春需为贾母守孝三年,尚且未定得亲事,只怕将来匆匆忙忙,不知流落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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