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和尚双手合十:“施主执念颇深,遁入空门兴许也未必是件坏事。”
姬燃早料到他打定主意绝难回头了,只得叹了口气,不知明日殿前召对,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到第二日下午,凰平帝遣了宫娥前来姬夕的园子宣他入宫觐见。他没有坐车,还是穿着那件玄色法衣,戴着长佛珠,顶着一个光头,招摇过市地走御街进宫。
路上许多行人瞧见他,有个别在朝臣或贵胄府中当差的,认得他是燕安郡王世子,都感到十分震惊,陛下不是才给这世子指了亲吗?这怎么成了和尚了?
没过多久,这消息就已传遍了大街小巷,还有些添油加醋的,知道他一向倾慕忠毅候长孙姜严著,愣是编出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凰平帝是在上阳宫东侧长信殿的书房里接见他的,今日她穿了一件螺青色绣五爪龙暗纹的常服夏袍,也没戴冠,只用了一支麒麟碧玉簪,松松地将花白头发挽了个髻,十分家常打扮。
她见姬夕穿着僧衣,头发都剃了,眉间微蹙,静静看着他走进书房,俯身拜道:“臣夕叩拜陛下万福。”
过了半晌,才听凰平帝缓缓说道:“私自剃度,公然抗旨,你想清楚了么?”
姬夕仍伏在地上:“臣已决意出家,愿为国为陛下日夜祈福,恳祈陛下恩准。”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随后姬夕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长叹:“你太让朕失望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一挥手:“罢,强扭的瓜不甜,你既执意不肯,朕便收回旨意,来人。”
立刻有宫娥走进书房,躬身听旨,凰平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姬夕,想了一想,说道:“燕安郡王世子,抗旨落发,目无尊长,着褫夺封号,玉碟除名,废为庶人。”
凰平帝将身子往前探了一探,手撑着龙椅把手,看着姬夕说道:“朕知道你心有所属,但你别想着如今被废,就脱离了宗室,来日她若回心转意,你还能还俗追随。”
随后她又往后一靠:“即刻差人,将他押送至京郊白马寺受戒出家,今生不得还俗。”
姬夕料到了自己会被废黜,他巴不得脱离了皇室,只因私心里还存着一点痴心妄想,如今见这最后的退路被凰平帝一语点破,心灰意冷,磕头拜道:“臣谢主隆恩,谨遵圣旨。”
随后姬夕便被宫官带人押至白马寺,一进大殿,他就看见了自己为姜严著请的那一盏大海灯,正在那里静静地燃着,他看着那海灯,露出了一个苦笑。
姬夕被废这个消息,当日晚间就传遍了洛阳城,许多人都在赞扬他不惧强权,为情守身如玉,真正是难得。
也有人摇头责备说他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样毫无责任心的决定,若将来北境因此起了战事,生灵涂炭都得算到他的罪业中去。
第二日群臣上朝时,礼部尚书出列禀道:“鞑靼国王幼女娜日泰公主日前已从都城出发,预计三个月后抵达洛阳。”
凰平帝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祁王也出列说道:“如今燕安王世子被废,陛下是否另改和亲人选?”
他刚要推举自己的次子——现在蓟州的辽南王姬乡,却不想凰平帝悠悠开口:“速传旨安东大都护姜齐涵,集结人马开往鞑靼国边境,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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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严著此刻还不知道洛阳近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天她刚带着人马来到蜀地西南的铁矿城西昌。
蜀军的锻造营就在城内,而那座新开采的山头,则在城外二十里的太和县边上。
她进城后,先到锻造营转了转,见到这里日夜不息地轮班倒换着打铁造兵器,各个环节都井然有序,也不知是一直这样,还是听说中军大营来了人,才在这几天里才开始认真起来的。
不过她见引着她们参观的那位锻造营千户,黑眼圈都快掉到腮帮子上了,整个人也有些萎靡,显然是这段时间一直在熬大夜,可知这里的工作的确辛苦繁重,并不是她们来了才做做样子的。
她看完一圈,出来跟那千户说道:“大都护命你们赶工,这涉及到咱们蜀军年底新添换的兵器,马虎不得,我也没法儿给你们宽限,再说炉子也就那么几个,现在添新的也来不及,我只能从我带来的这些人里,挑些身强力壮的,给你们添些人手,让大家能多休息休息。另外我还向大都护讨了一笔赏来,人人都有,另外营中伙食也给你们加些,每日干这些力气活,吃的得管够,好歹让大家流着汗不至于心中受委屈。”
听她说完这一番话,那千户感动得都快哭了:“这些日子确实压力大,但是大家也都明白如今局势紧张,能赶一天是一天,都是为了咱们蜀军,所以大家也没有什么抱怨,没想到大都护和大帅这样体恤我们,再辛苦也值了!”
她笑笑:“我们能做的也都有限,这都是应该的,没什么好说,倒是我见你满面疲惫,难道营中没有副手帮衬你么?”
那千户苦笑道:“有是有,只是我这个人,平日里盯做工盯习惯了,一眼没见到都放心不下,尤其这段时间赶工,更怕忙中出错,所以没敢放手。”
姜严著点点头:“你是个有心的,我这次也带了不少得力的人,都懂一些兵器制造,你带着她们看看,到时候能帮你盯着些,你就别这样熬着了,把身体熬坏了,也是咱们蜀军的损失。”
“是!是!”那千户听得连连点头,随后送了他们一行人从主营出来。
姜严著这次带来的五万人,都驻扎在城外,因她需要细细看过锻造营的东西,所以带了妘华广和两个亲兵,在锻造营找了三间普通营房住着,城外的兵马则都由姞项玉带着。
那锻造营的千户见她们选了这么毫不起眼的屋子,倒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还是请郡守在衙门附近给大帅找间宅子住吧,这营里环境又差,灰尘又重,怎能让您住在这里呢?”
姜严著摆摆手:“我在军营也呆了十来年了,行军在外时,什么样简陋处没住过?倒讲这些。”说完便带着妘华广和亲兵往那边走去。
等进了屋,姜严著见内中虽然简陋,倒也还算干净,不需要怎么收拾就能住,便让那两个亲兵在门口守着,走到桌边坐下来,倒了两杯水,问妘华广道:“你瞧这锻造营,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妘华广想了一想,说道:“按我们所需的兵器数量来看,锻造营这些日子赶造的强度有些过高了,我看那些工匠兵一个个无精打采,像是一天都不止两班倒,中军营要的兵器虽多,但应该也还不至于此。”
姜严著点点头,冷笑道:“锻造营可是个油水多多的地方,我看这里面,文章不小。”
她们今日才来,还有许多东西得慢慢了解,于是姜严著便没久留她,催她早些去休息,自己也早早安歇不提。
第二日,姜严著刚洗漱完毕,忽然见到姞项玉进城来寻她,她皱眉问道:“怎么一早上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姞项玉递给她一份洛阳来的加急邸报,第一页大篇幅写着燕安郡王世子被废黜一事,又写到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姜齐涵已派部下帅十万兵马抵达鞑靼国边境,她紧皱着眉头读完了整篇邸报,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才叹了口气:“是我误了他。”
姞项玉在一旁摇头说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与你什么相干?”
姜严著低头想了想,又说道:“还不知北境要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可惜我离得远,也使不上什么力。”
她两个正说着话,忽有亲兵来报道:“大帅,炉房里有人罢工造反了,千户无法弹压,请大帅前去看看。”
她听说营里出事,也顾不上洛阳和北境的新闻,忙将邸报递给亲兵,让姞项玉仍旧出城带兵,自己则同妘华广一起,匆匆往炉房中赶来。
第82章 露馅
姜严著同妘华广一来到炉房门口, 就听到里面吵嚷之声不断,其中还夹杂着那锻造营千户吃力的安抚声。
她没着急进门,也不让那亲兵进去通报, 侧着身子在门口, 细听里面在吵嚷些什么。
只听有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怒喝道:“说什么大都护派人来安抚的, 就给这么仨瓜俩枣,弟兄们添杯酒的钱都不够, 管什么的?”
又有个声音附和道:“说增派人手, 结果也都是不懂打铁的, 还要我们腾出手来现教,比先更麻烦了, 何必添这些人?人多了我们分到手的钱也少,还更累了!”
等他们乱哄哄抱怨了一阵, 那千户才劝道:“中军大营特派了长官来看望大家, 原是好意,大家这样闹, 让亲自前来的大帅情何以堪?”
“我们不管, 反正如今加了这些人,工期反倒慢了, 让她带走这些人,我们才好按期把兵器打出来。”
“对, 让她把人带走!”
那千户又说道:“罢,罢, 等我去劝劝,等我去劝劝。”
他回头看向炉房门口, 两刻钟以前就打发了人去请姜严著, 怎么还没来, 于是安抚完那些闹事的工兵,便走到门口来看,只有他派去请人的亲兵站在那里,他问道:“姜帅没来么?”
“来了,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便走了,我瞧着脸色不大好。”
听他这样说,那千户轻蔑地笑了笑,拍了拍那亲兵:“走,跟着我去找她一趟。”
等他来到姜严著的营房门口,见门口两个亲兵在把手着,便笑道:“我来见姜帅,劳烦通报一声。”
站在左边的那亲兵说道:“大帅昨儿没睡好,此刻在小憩,留了话说,若是千户来,请在门口略等等。”
他点点头,转身低头心中有些犯嘀咕,不是前脚才从炉房出来,怎么即刻就要小憩?难道是听了方才的话,动怒了?
他细细想着,也许这大帅是个脸皮薄的,若是这样,那更容易将她赶走了。
他在门口一面踱步一面合计,眼看着已过了两刻钟了,他站得有些腰酸腿麻,却因为那亲兵说姜严著明确留了话让他在门口等着,所以他也不敢轻易离开。
又过了两刻钟,只见一直跟着姜严著的那名女将走到这边来。
他想起昨日介绍时说她是中军副帅,名叫妘华广的,所以连忙行了个礼,妘华广摆摆手,问门口亲兵道:“进去瞧瞧大帅睡醒了没。”
那亲兵点头进去了,过不一时走出来说道:“大帅请两位进去。”
于是那千户跟在妘华广后面,一起走进了营房,见姜严著正端坐在大案后面喝茶。
她抬起头见妘华广走在前面,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她会意,垂下眼来又喝了一口茶,笑呵呵地说道:“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赶工期时人最是容易焦躁动怒,我也理解,原想着派人来搭把手,给大家分担些辛苦,不想却适得其反,给千户添麻烦了。”
那千户忙笑道:“不敢,不敢,炉房中都是一起粗人,请大帅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这段时间大家忙得狠了,所以脾气也都暴躁起来,我已劝止了。”
“听说烧铁的炉子今日都熄了两台?是不是我再不走,惹得你们认真烦了,明日所有锅炉都得熄?”
“这怎么敢?中军营给我们设了期限,那炉子宁死不敢熄的,只是今日新来帮忙的士兵没操作好,不小心弄熄了两口,现在已经恢复了。”
她认真点了点头:“术业有专攻,既这样,那我就把人召回来吧,怎么样?”
见姜严著这么好糊弄,那千户登时喜上眉梢:“这样也好,劳动大帅的人马到我们这干这些脏活累活,我也心里过意不去。”
她又笑道:“只要你们能如期交得了东西,就不枉我走这一趟,我也不能在这里久待,还得再往矿山那边去瞅瞅呢。”
那千户连连点头:“新开的矿离吐蕃边境十分近了,只要边境没有异动,我们一定能按期完成。”
姜严著放下茶杯,站起来绕到桌子前面,抱着一双手靠着桌子笑着看他:“既这样,看来我得尽快去了。”说完又想了想,“事不宜迟,明日我就带上城外大军往太和县去。”
那千户口中说着:“太仓促了,末将晚上摆一桌席给大帅送行,尽尽心意吧!”语气中满是遗憾,面上却流露出了一点掩饰不住的喜悦。
姜严著大笑道:“席就免了,你这里赶工要紧,不要为我耽搁了,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这顿饭。”
说完便让他去了,单留下妘华广,两个人私下商量了一番接下来的安排,然后都早早安歇不提。
到第二日,果然姜严著带了人出城,那千户到城外来送,见到她们一行人带着大军往西渐渐走远了,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没有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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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姬夕已在白马寺正式受戒出家,拜了白马寺住持大和尚为师,排在圣字辈,法号圣心。
他终日只在寺中研习佛法,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下了晚课,便到正殿的大海灯前静坐一会儿。
比寺里的清净不同,洛阳城内却在他出家之后,四处传说,因他不肯和亲,北境要打仗了,如今鞑靼国兵强马盛,不知燕东军能否招架得住。
京中虽然传得十分热闹,但此刻正在北境驻扎的燕东军大营,却是静悄悄的。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鞑靼国并不见有任何异常,想来也许是还没有收到从洛阳发来的退亲国书。
凰平帝也在等着看北境的动向,没想到这天,忽然有一位燕东军骑都尉快马来到洛阳报信,说鞑靼国派来和亲的娜日泰公主失踪了。
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凰平帝细问详情,那人回道:“这个月初八,我朝的退亲国书就已送进了鞑靼国都城王宫,但始终未见宫中有任何反应,后来我们打探到,鞑靼国的送亲队领队大将曾在初六这日秘密进宫,按理他应该在路上护送公主,突然回来一定说明路遇变故,我们沿着和亲队伍的路线搜寻发现和亲队伍已经散了,许多仪仗物品甚至还流入了边境城的商市当中。”
凰平帝听说了此事,半晌说道:“着燕东军详查此事,务必要找到公主下落。”
“是!”那骑都尉退出皇宫,没有在京停留,立刻上马往北奔去。
姜齐涵并未亲自去边境,她在蓟州听说娜日泰公主失踪一事,已派出了六批侦察人马,分别去往鞑靼国与中原三个方向的边境打探消息。
这天她刚从园中走出来,正要乘车往大营里去,有个亲兵从远处骑马赶来,低声在她耳边报道:“在鲜卑国边境发现了娜日泰公主的踪迹。”
原来如今十分强盛的鞑靼国,原本与东北边的鲜卑国同出一源,二十年前分了家。
鞑靼国是在突厥之后崛起的新的父系部落国家,而东北边的鲜卑国不同于前朝的鲜卑,而是从突厥出走的一个母系部落组成的国家,只是因地理位置之故,沿用了前朝鲜卑国的国名。
前几年燕东军的北境大捷,是从突厥残留的仆骨部和拔野古部手中夺回了失地,但是消灭了这两个部族之后,倒让北面的鞑靼国松了一口气,从而开始了崛起之路。
国与国之间,总是这样此消彼长,安东都护府虽然收回了失地,但也为鞑靼国消灭了他们的宿敌,导致他们这些年快速地发展了起来,但好在一旁还有个母系鲜卑国,暂时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平衡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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