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看向周身的黄绿色海水。
……
现实中的大狐狸剧烈地咳嗽起来。接连不断的呛咳声中,文森特慢慢地翻开他的眼皮。
米黄色的天花板,长短错落的圆弧灯罩,印着浅色羽毛花纹的墙布,还有——
还有出现在他面前的莉莉安。
“你醒了?”衣服上沾了许多药液的莉莉安神色平平。“药剂都被吐了出来,等下重喝。”
大狐狸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是塞雷洪把我带回来的吗?”他感受一下口中残留药剂的味道,“雪枭也在这儿?”
不是塞壬开药,文森特真是谢天谢地。
莉莉安点头:“他们两个确实在这里,但你——按照目前接受度最广的流言,诺福克公爵已经为了查清恶魔城的叛党势力英勇就义。”
一下愣住,文森特卖萌似的眨了眨眼。
“有人以为我死了?”大狐狸的脑袋嗡嗡地转起来,“他们两个也没什么反应……莉莉安,我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换掉身上的衬衫,重新拿出一管药水,莉莉安啵地拔掉瓶口的橡胶塞。
“你在战场上失踪,”冒着苦味的药剂瞬间征服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丽芙说看到你被利维坦的骨刺弄伤,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丽芙描述中的第九层是个随时可以由陆变海的地方。金属打造的廊道和房间一看就是矮人的手艺,不妙的是,精密的机械还和魔法融洽地结合。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坚固的墙壁能主动裂开漫长的豁口,平滑的分割线表明,这是地下城特意做出的设计。
刺鼻的苦味让莉莉安躲到床尾:“战场被海水粗略地分成了三个部分,深水区、浅水区,岸上。”
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大狐狸一口闷掉药水。“塞雷洪闯入深水区拦截逃跑的白党领袖,丽芙带人把关在笼子里的实验体救了出来。”
他按了按包着白纱布的胸腔:“你知道的,祖母留给我一点海洋血统,因此我负责在塞雷洪和丽芙得手前拖住鱼人。”
格林的资料封存在灰塔,行动前文森特专门阅读过她的私人日记。格林清楚地记录下利维坦的方方面面,凭借她的描述,戳鱼人的痛脚成了相对容易的事。
而精通讥讽的狐狸公爵硬是把鱼人的火气挑拨到最高。
“格林大约是忘了给他的智商加点数,”文森特辛辣地评价,“追兵分为三股,这种情形下我的意图昭然若揭。”
但利维坦仍然真情实感地投入骂战,反驳任何一句针对格林的差评,情绪激动而嘴上又吵不过的时候,他索性回敬给文森特三根戳穿身体的骨刺。
“岸上传来惊叫,”文森特隔着纱布触摸伤处,“丽芙回返,同时我还看到塞雷洪提着被捉回来的白党领导人。”
暴怒的利维坦迅速发动攻击,他带起的巨大浪潮翻滚着吞掉鱼人和狐狸的身影。
“在战场上失踪,”文森特陷入思索,“外面又传言说我死了。”
没印象了,没印象了:文森特发现他的记忆截止在鱼人掀起的滔天涡旋。
高速旋转的水流一股脑地压在他身上,大量的血液撕裂伤口,成片的红色转瞬把海水染上更浓重的腥味。
像是变成了一张被划破的床单,海水卷起的泥沙碎屑逮住机会就穿过文森特的身体。
疼痛、麻木和晕眩来的太快,文森特能想起来的、最近的回忆是一团水母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的眼睛。
想到从他伤口挑出来的长藻,莉莉安别过眼睛:“我在道具空间里捡到了你。”
红色的狐狸湿漉漉地昏迷在地上,穿着树叶裙子的泥偶被他这个庞然大物吓得躲进树林发抖。
道具空间?
拉过莉莉安的手,文森特却看到自己也多了枚金色印痕。
*
对于文森特死里逃生的经历,泰坦蟒和雪枭啧啧称奇。
麦迪逊推推他镶上金边的单片眼镜:“这都没死,有老婆的狐狸就是不一般。”
“镜片不错,”文森特看穿麦迪逊造作的炫耀,“在哪儿买的?”
泰坦蟒大笑。
“这个态度可不行,”他拍拍雪枭,“文森特,让我重新向你介绍一次,这位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一跃而上的新星、用医术折服了王宫上下的麦迪逊阁下!”
塞雷洪简直损到家了:“今时不同往日,文森特,我们得称他阁下。”
阁下的镜片是女王请来能工巧匠用水晶磨的。
“去去去,”雪枭一阵恶寒,“那我叫你什么?巴普将军的小心肝?”
灰塔直属于女王,而巴普将军是塔内说话第二好使的人。塞雷洪资历尚浅,但他是被巴普关注提携的后辈。
文森特被这肉麻的说法雷得直摆手:“还有事吗?没事赶紧走。”
“‘狩猎计划’需要你参加,”塞雷洪正经下来,“行动提前,这是女王的意思。”
*
夜里。
以为文森特睡着了,抱着枕头翻身,莉莉安幽幽叹气。
“在烦心什么?”文森特突然开口,“要谈谈吗小狐莉,自从我醒了你就没怎么和我说过话。”
莉莉安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我吵醒你了吗?”她答非所问,“你的伤还没好,或者我去别的房间睡?”
再听不出来不对劲,文森特就是兽人帝国头号大傻瓜。思来想去,文森特认为莉莉安仍在介意他把她送出地下城的事。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狐狸的确愧对他长出的八百个心眼子。
“你在气我瞒着你,”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手,“只是莉莉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罗列炼金术士罗列过的理由,莉莉安把手抽出来放到胸前。
“文森特,”她忽然提起一件小事,“还记得你变成狐球的时候吗?”
被螃蟹夹破耳朵的狐球蔫哒哒地嘀咕“不想变秃”,麻醉药剂和喝下的果酒让他有些撒娇地问莉莉安,“看在我们年少相逢的份上,即使我变成面包狗,你也依旧会喜欢我的吧?”
文森特今夜的脑回路格外清奇。“你想摸毛绒绒?”床垫的弹簧咯嘣一声,“我现在变回去让你抱着?”
莉莉安制止他的动作。“药和纱布刚换完,”她更想叹气了,“文森特,我们躺着聊聊天就很好。”
哦,没能献出大尾巴的狐狸有点沮丧。
“新剧本进展顺利吗?”他想了个安全的话题,“《知更鸟先生》,我喜欢这个名字——”
猛地想到什么,文森特警惕道:“莉莉安,你不会让斯沃当男主角吧?”那还不如把人偶丢上舞台。
莉莉安失笑。“怎么会?”
斯沃的形象不合适,加尼叶剧院也不会同意让他担任主演。
“他得演上一阵舞剧,”莉莉安说,“然后在名声、形象和幸运值都满足的条件下申请调动。”
文森特酸溜溜地学她说话:“名声,形象和幸运值。”老婆对他不冷不热,提起天鹅倒是了如指掌。
“狐球比他可爱的多,”文森特拨弄莉莉安的头发,“我说的对吧?狐球会在南瓜垫子上盘成一只鸡腿。”
莉莉安扬起嘴角。“你说得对。毛茸茸的鸡腿非常可爱,我喜欢他。”jsg
“只是喜欢狐球吗?”文森特吃味,“大狐狸呢?我呢?如果我和狐球同时要抱抱,你先亲谁?”
莉莉安纠结了一下。
嗯?嗯!嗯?!文森特滋滋泛酸,这还要想,这还要想!!!
“我们好像聊过类似的话题,”莉莉安有点模糊的印象,“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如果让我现在来选——”
她说:“先亲狐球吧。”
像是被刺猬或者仙人掌扎到身上,文森特顿时睡意全无。“为什么?”他追问,“莉莉安,你得给我个理由。”
莉莉安侧身背对他:“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
文森特不依不饶。“你说的清,”他伸手在她的肚子上画圈,“莉莉安,我知道你最擅长给思绪起名。”
他摩擦着莉莉安睡衣上镂空的布料,被他抚摸到的皮肤就像是蛋白那样光滑。
狐狸磨起人来总有千万种方式,受不了腹部的痒意,莉莉安抓着他的手缴械投降。
“狐球的好恶很直白,”她的理由出乎文森特意料,“喜欢就要甩着尾巴嘤嘤叫,讨厌的话干脆理都不理。”
莉莉安转回来,“但是你,亲爱的狐狸公爵,你的表情一直很稳定,你的言行举止让人找不出纰漏——我可以安慰一只丧丧的狐球,可我不能靠近竖起高墙的文森特。”
文森特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会认下这个指控,莉莉安,我对你从来都很坦诚。”
“有条件的坦诚,”她说,“文森特,清醒的状态下,你好像很介意在我面前展露直接的负面感受。”
同样是吃醋。
狐球的尾巴会耷拉得快从身上掉下来。
【美梦之镜】里的狐狸会在几句抱怨后黑化。
而文森特只会用精心练习过的口吻茶里茶气。
“你把自己用天鹅绒包着,”莉莉安看着文森特的轮廓,“每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用绒布把不那么积极的想法或话语筛一遍,除非它们的伤害值降到最低,否则你绝不和我讲。”
“或者该说你把我用天鹅绒包着,”她换了个角度,“对,没错,这种形容更准确。你密不透风地保护着我,虽然你嘴上告诉我现实世界不太美妙,但实际上 ,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就没见过暗面和丑陋之处。”
“伊登和亚当想迫使我为他们所用,你趁机说,艾德蒙也不是什么地上神国。”
“然后这两个人渣就在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
“【美梦之镜】里你搞出说风就是雨的架势,说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差点以为我要被关进笼子里受虐待了。”
“然后我过上了想干嘛就干嘛,衣食无忧还能天天有擦边夫妻生活的惬意日子。”
“后来我们结婚了,文森特,你符合普罗大众对完美伴侣的每一条要求。”
“我应该感到满足,”莉莉安眼眶热热的,“还需要要求什么?一切都很美好,即使偶尔有不开心的地方——比如你拿发.情期做幌子引走我的注意、偷偷把我送回安全区——设身处地想想,倘若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那点不高兴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擦擦眼角,“但是你,文森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残忍。你让我觉得我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哪就这么严重,”文森特无奈哄她,“我对自己有什么残忍?想吃肉就吃肉,想吨醋就吨醋,看不惯的敌人能今天搞掉就绝不隔夜。”
他贴住莉莉安的脸:“我没你想得——”
“你昏迷时喊过好几次‘妈妈别走’,”莉莉安揭开他的自欺欺人,“你还说,‘老狐狸,你再也不带我打猎了吗’。”
“你醒来后却从来没有提过他们。”
文森特只说他把鱼人气得大为光火。
可是文森特的痛处鱼人同样一清二楚。母亲牺牲,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位心有牵挂的战士选择自我了断?父亲殒命,找不到的尸首变成饲育怪虫的养料。
“我没有掀你伤疤的意思,”听着文森特变沉的呼吸声,莉莉安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对不起。”
她掉着眼泪嘟囔,“我只是不想你忍着,我总觉得你会把这件事背在身上很多年。”
“我昨晚做梦,”莉莉安揩鼻子,“我梦到我被你的平静骗过去。你从不主动提及父母,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你在她五六岁的时候终于释怀。”
“她吵着要听睡前故事,于是你给她讲你是怎么和她的祖父祖母斗智斗勇的。”
“她问你,‘为什么我没见过他们呢’。”
“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离开,但我直到现在才能确认,他们是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文森特沉默地将莉莉安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许久,他说:“小狐莉,你把我想得太怯懦了。”
他一无所觉地讲着令人痛心的话:“我没那么脆弱;我很早就认清了他们的离开。”
诺福克庄园里有串穿着几十个铃铛的绳子。“每个铃铛上都刻着一个生活用词,‘出门’,‘吃饭’,‘睡觉’,‘好的’之类。”
铃铛响起来的声音各不相同,小狐狸想要做什么就去扒拉对应的铃铛。
扑响刻着“吃饭”的铃铛,迪丽娅或者老诺福克就会匆匆赶来,给他带来充足的食物,再晃一晃“好的”作为回答。
文森特的语气有些缅怀:“我渐渐长大,但仍然时不时拽动铃铛。这样的游戏十分有趣,我喜欢铃声和回应交织起来的感觉。”
“噩耗传来的时候,我的确有一阵子不肯相信。老狐狸藏在衣柜里的红酒还没喝完,桌上的蓝莓果酱也保留着被妈妈挖了一勺的样子。”
他开始不停地摇晃铃铛。
声色不同的铃芯热情奏乐,只是再喧闹的响动也有平息的时候。
没人回答他。
漫长的空白和等待之后,文森特自己摆动了“好的”。
……
所文森特不觉得莉莉安梦到的场景多么伤情:“一个孩子,孩子是能填补孤独的存在——很不错,我可以把我没能体会到的呵护翻倍地补偿给她。”
“我更不会经年累月地郁结于心,”他亲亲莉莉安的眉梢,“想释怀很简单:只要让参与进来的推手们一个接一个的下地狱。”
从这个角度来看,女王和他确然是合作密切的盟友——就连对付的敌人,目前来看也是同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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