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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意识到这一点后，伊里丝顿时陷入了两难。
如果从斯图亚特和洛韩家族的利益出发，他们应该做的，就是顺应皇帝试探的想法，接下这份抛出的橄榄枝，抓住这个能让家族重返利益舞台的机会。
可这也意味着，斯图亚特家族会在皇帝的推动下，和阿奇尔走上对立面，这是伊里丝绝对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但是如果不顺从，这就意味着斯图亚特家族是对皇帝承认了这份盟约，对现在已经有了衰败迹象的斯图亚特家族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伊里丝多年后第一次觉得难以做出选择。
在她成为洛韩家族的掌权人后，她面临过许多的困境与难题，有过弃卒保车，做过自我牺牲，也看破了很多陷阱，可只有这一回，当问题跑到阿奇尔身上的时候，她以往的冷静与自持全都跑了个干干净净。
一切仿佛回到了父亲服毒自杀的那一刻，她又一次觉得，面对皇帝挥下的刀，她是如此的无奈且无助。
纠结再三，伊里丝还是决定抛下心中的负面情绪，好好和阿奇尔来谈一次。
她希望能够找出一个两全之策。
现在，她正静静地坐在铺好了毛绒地毯的火塘边，披着女仆给她拿来的毯子，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间房间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一间会客厅——没有厚重的书架与昏沉的灯光，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火塘与用石砖垒成的围边。用浅色木头打造成的低矮坐具与家具就放在窗边，上面铺了一层亚麻布的垫子。火塘中的余火里加入了一种气味清淡的药草，随着燃烧散发出了香气，萦绕在整个房间里，让原本冷硬的房间也有了淡淡的一丝暖意。
伊里丝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布置，有些出神。
她在想，是不是这就是阿奇尔当初在乌拉尔的时候习惯了的一切。
她在试着从这间还算新的房间里，寻找一些可能与阿奇尔过去相关的联系。
可惜，伊里丝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因为亚历克斯捧着两杯热腾腾的饮品走进了这间会客厅。
他将手中的一个骨瓷杯递给了伊里丝。
杯壁滚烫，里面是奶白色的液体，闻起来有些腥味，却也泛着一股乳脂的香气。
伊里丝接过了杯子，但只是碰了碰唇，没有喝下去。
她信任阿奇尔，不代表就要全盘信任他身边的人。
亚历克斯看破不说破。他捧着杯子也坐到了火塘里，问女奴要了几个靠垫，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放在了温暖的余火边上，喝了几口饮料。
乳汁的香气混合着药草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
“这是在亚细亚很受欢迎的饮品。”亚历克斯举起杯子，朝着伊里丝举杯示意，“用牛乳配上东方的茶叶，放入蜂蜜和一些海盐片，是我们在乌拉尔的时候喝的最多的东西。”
他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伊里丝抬眸，看着面前衣着闲适，面带笑容的俊美骑士。他眯起眼睛，像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将自己的计较与打量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叫人看不透。
她拿起杯子，浅浅啜饮，温暖而芬芳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流入了五脏六腑，无形之中安抚了她在得知消息之后的焦躁与不安。
“还加了一些香料么？”伊里丝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闻上去还隐隐约约带了一点花香。”
亚历克斯知道这是伊里丝在向自己表示友好，便答道：“的确，加了一点桂皮和肉豆蔻。”
他拖长语调，略带调笑：“至于花香……那应该是因为这座庄园里，到处都种满了鸢尾花，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经过了凉亭，带了一点花的味道吧。”
不过亚历克斯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很久，他轻巧带过，转而谈论起了这间屋子的陈设：“洛韩小姐，你觉得这间屋子怎么样？”
“很舒服。”伊里丝看着散出烟雾的火堆，思绪却随着亚历克斯的话飘到了很远之前，“这是你们以前在乌拉尔住的样式吧。”
“是啊。”谈及过去，亚历克斯的语气里也不免带了一丝惆怅，“那个时候…… 还算自由吧。”
“不过修建这间庄园的时候，阿奇尔可一点都没有参与，他那个时候，全心全意都在想要怎么把霍夫曼家族拉下水。”他低低笑了几声，看着一脸意外的伊里丝，“只是我很喜欢温暖的火塘，所以就和工匠提了这个要求。”
“是这样啊。”伊里丝也没有察觉到，在亚历克斯有意的引导下，她开始变得更加放松，“听起来，您很怀念在亚细亚的日子。”
“因为那里算得上是我的家乡吧。”亚历克斯转身放下杯子，余光瞥见了门帘后的身影，“但您也知道，阿奇尔是从王城来的，他怀念的东西和我可不太一样。”
“那我也就不清楚了。”在听到亚历克斯的话后，伊里丝心口泛起了一股酸楚，但她依旧挺直了脊背，温声答道，“我与他已经数年未见，格里斯坦也有了很多变化。”
“但故人相见总是让人快乐的，不是吗？”纵然伊里丝面上掩饰得很好，可当亚历斯克看着她因为捏着杯子而紧绷着的手指，心里反而有了底，“按照教会的话说，这是三月女神的指引。”
“她赐福于有缘人，用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相连，即使生死相隔也无法割断那条丝线。”伊里丝轻轻朗诵起了教会唱诗时的乐章，可棕色的眼瞳中不见任何波澜，“只是主教们自己都没有体验过，他们又怎么知道，三月女神一定会赐福呢？”
伊里丝不信教，这是洛韩家族的家规。
他们从不会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教会上。
而且如果真的和教会说的一样，三月女神会回应教徒的祷告，那她也应该会听到伊里丝当初字字泣血的祈求，而不是放任她在回忆等待中苦熬，最后得到这么一个枯萎了的结果。
“也是。”亚历克斯从火塘中起身。
他拿起杯子，走到了门口，当着伊里丝的面拉起了门帘。
深色的门帘后，换了一身便服的阿奇尔正站在那里。他抱臂而立，夕阳打在他的侧脸，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亚历克斯走过好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笑容，离开了房间。
只有阿奇尔知道，他说的话有多奇怪。
“看来三月女神是真的存在的。”
第14章 失态
看到站在门边的阿奇尔，伊里丝顿时感到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刚刚的对话被他听到了多少。
伊里丝连忙举起杯子，又低下头喝了几口，借着杯子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也正因如此，她没有看到阿奇尔的眼神。
深邃的仿若赫伦王国最东边的那一片海洋，海平线之下翻涌起许多情绪，却都被貌似平静的海平面盖下。
可若是伊里丝愿意，她其实可以轻易的扯去阿奇尔戴惯了的面具，看到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只是一个不愿动，一个等人动罢了。
杯中液体终有喝完的时候，看着杯中剩下的泡沫，伊里丝抿了抿唇，将杯子放到了一边。
她想对阿奇尔说出来意，却发现在自己兀自纠结的时候，阿奇尔已经走到了火塘中。两人并排而坐，阿奇尔转过身，低头正看着她。
他不知道从何处抽出一张帕子，在伊里丝的嘴角轻轻擦了一下。
“好喝吗？”阿奇尔低声问道。
伊里丝没太反应过来，呐呐地嗯了一下。
那是上次挑衅史图尔的时候，阿奇尔从她这里拿走的帕子。
阿奇尔的动作太过亲密，靠得也太近，伊里丝能够清楚的看到他额角眉梢尚未干透了的水珠，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浅淡药草香气。
她想后退，想退到安全距离，可刻在记忆深处对于身边男人的依赖和信任，却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伊里丝只觉得自己浑身僵成了一块。
因为阿奇尔的靠近，她微微向后仰去，左手掩在身后，紧紧抓着放在一边的杯子，而她的右手横在自己和男人之间，搭在阿奇尔的手臂上，像是欲拒还迎。
阿奇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
“是为了骑士竞技大赛来的吗？”他将垫子堆到了一边，漫不经心地靠在了垫子上。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随着阿奇尔姿势的改变而拉开。
随着对方的后退，伊里丝原本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
她将杯子放到了火塘边的架子上，又用自己的帕子擦了一下嘴角，道：“是。”
“西瑞尔和我说，这一次负责接待各地领主，安排赛事日程的工作的人选还是他。”伊里丝轻咳了一下，“但你其实才是外交大臣，这些是你负责的事情才对。”
阿奇尔没有解释，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伊里丝今天的穿着。
大概是为了行路方便，今日伊里丝穿的是一身简单的荼白色裙装，没有戴手套和帽子，但配了一条浅灰色的披肩。她的长发用银饰盘起，也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有些松开，落下几撩，垂在脸颊边。
比起舞会和狩猎时那种精致而矜贵的打扮，这样的随意的打扮才更符合阿奇尔印象中的伊里丝。
是骄傲，但并不追求高傲。
“皇帝这么安排，也许是为了防止斯图亚特家族与你合作。”伊里丝并没有注意到阿奇尔略带审视的目光，她继续说了下去，“他可能已经看出来西瑞尔与你达成的协议了，而且他也并不想让你与更多的领主有联系，才会决定将你调离这个可以稳固地位的位置。”
“所以呢？”阿奇尔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来打消皇帝的疑心。”
伊里丝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会努力说服西瑞尔保留我们之间的合作，同时也不介入你的安排。”
“皇帝这次给的只是一个虚假的繁荣，西瑞尔应该也能看出来，所以他已经去找了卢卡利亚家族，想要将部分的事务交接给他们，这样也算是斯图亚特家族不干涉竞技赛的一部分诚意，”她越说越快，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局促和不安，“只是……我们也不知道皇帝是否想借这一次的竞技赛，对教会下手。如果是的话，那他也许还会对你有其他的安排，那么斯图亚特家族也会尽力说服卢卡利亚家族一起支持你的计划。”
卢卡利亚家族的家主克尔曼·卢卡利亚侯爵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之前在和邻国缇坦的谈判上更是大获全胜，是赫伦王国有名的外交使者。让他去处理一部分接待的事情，倒也不算是越界，也不会引起皇帝对斯图亚特家族和阿奇尔的怀疑。
更重要的是，克尔曼侯爵是伊里丝父亲的好友，对她一向颇为照顾。这个忙与他而言就像是走在路上捡到金币，既简单又有益处，他肯定会看在洛韩家族和斯图亚特家族的面子上，对洛韩家族出身的阿奇尔施与援手，缓解一些皇帝给他的压制。
这也已经是伊里丝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斯图亚特家主的意思？”出乎伊里丝的预料，阿奇尔问了一个看起来一点都不相关的问题。
“这并不重要。”伊里丝垂眸，看着垂在椅子上的丝带，“重要的是你的答复。只要你答应，我会想办法说服克尔曼侯爵和西瑞尔。”
“那我的回答，就是不需要。”阿奇尔坐直了一些，说出的话却让伊里丝心里凉了半截。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语气中的急切再也压抑不住，“你明明知道皇帝怀疑你了，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自重逢以来不断积累的情绪像是决堤了的河水，从伊里丝胸口冲出，让她从排椅上站起，朝着看起来满不在乎的阿奇尔走了过去：“我知道，你回来肯定是有自己的目的。你想知道远征的真相，你也会想要我的一个解释，你更想报复那些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是阿奇尔！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之后要怎么办；有没有想过皇帝会像杀了我父亲一样，利用完你之后将你丢掉；有没有想过那个真相，可能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之付出一切？”
“你明明离开了王城，有了自由的天地，有了新的生活和朋友，为什么还要冒着丢掉一切的风险回来？”
说到最后，伊里丝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丝颤抖。
然而阿奇尔依旧静静地看着失态了的自己，没有任何回答。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
那是在告诉伊里丝，他的决定不会因为旁人的想法而改变。
即使那个人是伊里丝。
这也让她认识到，也许自己越界了。越过了自己给斯图亚特夫人设定的界限，也越过了作为合作伙伴的界限。
深呼吸了一下，伊里丝拉紧了披肩：“抱歉，我问的太多了。”
她转过身去，想要坐下来冷静一下，可下一秒，阿奇尔的话让她再一次定在了那里。
“看来，这是你给我的提议。”他低声说道。
阿奇尔从垫子上起身，走到了伊里丝身后，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奥古斯都要我参加竞技赛，”他看着伊里丝光洁的后颈，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要为洛兰德骑士和古尔丹伯爵铺路。”
“所以，他暂时也不会动我，因为他需要我去监视教会。我是他明面上的棋子，就和斯图亚特家族一样，是给古尔丹伯爵和洛兰德骑士立的靶子。”
听到这几句话后，伊里丝原本紧紧拽着披帛的手渐渐放松了开来。
“所以，我什么都不做，比做什么要好得多。”阿奇尔将人掰过来，让伊里丝正视自己，“对于洛韩家族也是一样的，皇帝不需要自作主张的棋子，西瑞尔应该注意这一点。”
“如果我需要你们的配合，布劳特会用乌鸦带来消息的。”
伊里丝应下。
但她直觉，阿奇尔想对她说的并不止这些。
可为了防止自己做出更加逾越的举动，伊里丝还是决定先回亚斯特利亚庄园。
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平复一下自己的状态和心情，才能更好的应对之后皇帝抛下的诱饵。
她朝着阿奇尔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门口。
会客厅外，亚历克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候着了，他会将伊里丝通过秘道送回去，顺便将阿奇尔的意思带给西瑞尔。
在伊里丝走出房门前，阿奇尔叫住了她。
“有空的话记得来看我的竞技赛。”他装作无意，随口提道。
伊里丝回过身去，嘴角扯出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我会和西瑞尔一起参加的。”她如此答道。
合情合理到阿奇尔无法反驳。
第15章 老师
回到亚斯特利亚庄园，伊里丝正好碰上刚刚到庄园的也特·安格斯。她是西瑞尔为斯图亚特家族中的青年人请来的礼仪教导者，是王城有名的学者，这几天是来庄园给瑟曦斯上礼仪课的，好让瑟曦斯能够在竞技赛开幕的舞会中表现优雅得体，博得一个不错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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