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丝嗯了一声。
她其实更希望阿奇尔能够说些其他的事情,例如他失踪的那三年。
那段路不算太长,很快两个人就走到了营地外围。
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士走上前来,他身姿魁梧,肤色偏黑,但很有礼貌,在看到伊里丝和阿奇尔来的时候,行的是一个标准的扈从骑士的礼节。
“事情都处理完了,奥伦德夫人表示理解,并不打算追究。”黑色铠甲的骑士嗓音极其沙哑,仿佛是被什么东西伤到过嗓子一样,听起来就像奇怪的摩擦声,“斯图亚特族长也在入口处等待他的妻子。”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看方向应该是去找亚历克斯善后了。
是分别的时候了,伊里丝想。
今晚的一切,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提醒自己,她与阿奇尔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阿奇尔站在营地入口外,身后是深沉的森林,和如今他给伊里丝的感觉很像,看不透,摸不着。而伊里丝的身后是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帐篷与篝火,舒适且精致。
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其中一方,也已经丧失了当初不管不顾的勇气与决心。
可在真的转身离开前,她还是没能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伊里丝看着阿奇尔臂甲上那一抹随风飘扬的浅色手帕,说道。
她没说的,是那句藏了很久的“我等到你了”。
阿奇尔静静地看着她。
风吹起了伊里丝的裙摆。
“是吗。”阿奇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
“那就足够了。”
第10章 善后
伊里丝并没有放任自己留恋过去太久。她快步走到营地中,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
热烈的篝火依旧在燃烧,上面的烤肉也滴下了油脂,散发着烧烤的滋味,混合着撒了一地的、来自东方的珍贵香料,闻上去却令人异常反胃。
地面上的血迹、刺鼻的血腥气、还有地上散落的衣物碎片,都在暗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场野兽冲入营地的意外,有人因此而死,有人因此而惴惴不安,生怕皇帝腰间的那柄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悬挂到自己头上。
恐惧源于无知,而伊里丝知道原因,所以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疲惫。
贵族们四散开去,都在收拾东西想要离开。有脾气暴躁的爵士,更是对着仆人们大发雷霆,嘴里念叨着说要告诉皇帝陛下这件事情,好让他来给评评理。贵妇们也大多花容失色,躲在帐篷里不肯出来。
跳舞的女奴们已经都不见了,营地里都是四处奔波的医者和骑士,忙着营救伤者,收敛尸体。
伊里丝站在角落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每个人的动作都很匆忙,可是脸上写满的却是麻木。
和洛韩家族差点被流放之前,仆人们和骑士们的表情一摸一样。
她站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回到西瑞尔的帐篷里,想去问他当时的细节。
西瑞尔正在帐篷里安排手下去安置伤者,看到伊里丝回来了,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让属下们各自离开了。
他快步走到伊里丝面前,见人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阿尔冯斯的计划吗?为了一举解决手伸得太长的霍夫曼家族?”他面色凝重地问道,“那史图尔大概也已经死在那场狩猎中了吧。”
伊里丝点点头:“阿奇尔手下的骑士去处理了。家族里其他人呢?其他贵族呢?他们又是怎么反应的?”
“他们大概都选择置身事外了吧。我们的人还好,没什么事。”西瑞尔摸了摸袖口的花纹,开始回忆当时场景中各色人物的反应,“他们大多很吃惊,但是不意外,大概都是已经得到皇帝要收拾霍夫曼家族的消息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这也是选择离开的坏处之一吧。”他自嘲地笑笑,“我们选择退出权力中心,那也就是等于放弃了相当一部分的情报来源了。”
伊里丝心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比起被皇帝连根拔起,他们只能选择苟延残喘这种更让人觉得煎熬的方式。
“对了,芙劳尔怎么样了?”她问道,“我刚刚听那个黑骑士说,是她的扈从骑士解决了那只野兽,受了轻伤。”
提起那场战斗,西瑞尔依旧心有余悸:“她没事,但是那场战斗……真的是太可怕了。”
即使当时他离得远,可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那依旧是一场精彩却更像赌博的战斗。
“奥伦德夫人就在后头的帐篷里。”他给伊里丝指了方向,“她运气不太好,当时正好就在离野兽不远处的帐篷里休息。奥伦德家族的帐篷都被毁坏得差不多了,我就安排他们先在我们的空帐篷里休息了。”
“我去看看她。”伊里丝匆匆赶去,“记得和阿奇尔说一声,那头白鹿的功劳记得让给卢卡利亚家族。”
西瑞尔应了下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做。
即使斯图亚特家族不再像以往那样,四处皆安排了棋子,但是简单地让人为阿奇尔他们造势,博取王公贵族们的同情却不是一件难事。
就像之前和阿奇尔协议的那样,斯图亚特家族不仅需要成为皇帝的挡箭牌,还需要利用积累下来的人脉,为他进一步发展提供机会。
这也是斯图亚特家族向皇帝投诚的一个机会。
在女仆的指引下,伊里丝找到了坐在帐篷里的好友。
帐篷里聚集着一大群医者,在用亚麻布搭成的的简易屏风后,是已经因为失血过度而陷入昏迷的扈从骑士。帐篷内的血腥气久久不散,让聚集在帐篷内的医者近乎麻木,连草药的味道都被掩盖了过去。
在帐篷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沾着鲜血,已经变形了的
医者们嘀嘀咕咕,大概是在商量要如何让昏迷的骑士尽早苏醒。而斯图亚特家族的女仆利兹正陪着奥伦德夫人坐在屏风的另一侧。
利兹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不禁也有些不知所措。在看到伊里丝来后,她才觉得自己像是回过神来,连忙朝伊里丝行了礼,简单说了一下奥伦德夫人的情况。
伊里丝并没有仔细听,她让利兹下去拿件干净的衣服,自己则是打算先陪着芙劳尔。
她快步走到芙劳尔面前,蹲下看着她,发现芙劳尔面上不再是往日的那种游刃有余,而是一种过度惊吓后的呆滞。她木木地盯着手上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嘴角紧紧抿着,整个人像极了绷紧了的弓弦,只消稍稍触碰,就能彻底爆发。
她还没能从刚刚的那场袭击中回过神来。
伊里丝轻轻喊了好友的名字,慢慢伸手,握住了芙劳尔冰冷的双手。
芙劳尔感受到指尖温暖的触感,才渐渐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面前的人。
“是我。”伊里丝拍了拍芙劳尔的手,温声安慰道,“别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在这儿,相信我。”
“凯……他不会死吧。”芙劳尔的声音中依稀可以听到一丝颤抖。
她紧紧抓着伊里丝的手,像是逐渐卸下了防备的刺猬,回过神来后,眼底一点点流露出了以前一直被隐藏得很好的担心与害怕。
这是她很久都没有露出来过的一面。
这让伊里丝想到了当初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正在设法筹谋如何摆脱霍夫曼家族的陷阱,好让洛韩家族全身而退,可芙劳尔就在那个时候一身狼狈地冲到了洛韩家族的庄园。
她的手里捏着一封信,里面写着她的未婚夫加伦斯·凯的死讯。
那时的芙劳尔不敢相信,但赛伯尔家族也已经很快为她定下了新的婚约,她无法违抗,却也不能接受未婚夫的死讯,只能在雨夜出逃,逃到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伊里丝这里,试图向她求一个虚假的安慰。
而当时,伊里丝自己都还没能从阿奇尔的失踪中走出来,她试图用家族的事务麻痹自己,却被泪水涟涟的芙劳尔勾起了那份压抑着的痛楚。
她们互相取暖,并肩走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后来,芙劳尔遵照家族的意思嫁入了奥伦德家族,伊里丝也嫁给了西瑞尔。那段不堪的回忆才逐渐在风流与遗忘中逐渐虚化。
直至今日。
“他不会有事的。”伊里丝继续安慰道,“你应该相信斯图亚特家的医者。上次古尔丹公爵旧疾复发,也是他们治好的。”
在好友再三的安慰和保证下,芙劳尔终于渐渐恢复了理智。
她在女仆端来的热水中洗去手上的血迹,换上了新的衣服,绑好头发,拿起手杖。
像是要去奔赴另一场战斗。
“谢谢你,伊里丝。”芙劳尔握紧了手中的木质手杖,“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这一回是要死了。”
伊里丝坐在芙劳尔身边,静静听着。
“你离开后不久,就有人来报,说营地附近发现了凶猛的野兽,要我们提早回去。”芙劳尔闭了闭眼,开始回忆当时的场景,“我得到过阿奇尔的提醒,加上凯正好在下午狩猎的时候撞见了劳伦斯,就知道是皇帝想要对霍夫曼家族动手了。”
“保险起见,我就决定先回到帐篷里。我想着西瑞尔和阿奇尔应该也会派人保护你,就准备等这一阵过去了再找你。谁知道……”
“谁知道那头狮子就像是被人故意引过来一样,直接冲破了侍卫们的阻拦,扑向了我。”
芙劳尔还清晰地记着狮子对她张开血盆大口时那股腥骚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想吐,伊里丝连忙给她递了一杯水。
芙劳尔咳嗽着,努力压下了那股恶心的感觉,继续回忆:“凯那时就在门外,他听到动静,冲进来救了我。”
“之后我才发现,帐篷外面还有两句尸体。”芙劳尔抿抿唇,明显也对此觉得厌恶,“其中一个是衣衫不整的老霍尔曼。”
她没说的,是在老霍尔曼身下,还有一个被掐死了的年轻奴隶,死前手里还拽着一个奇怪的布包,散发着一股异味。
应该是一直被强迫的奴隶想要复仇,利用某样东西引来了狮子,想要杀了老霍尔曼,却未料到正好把狮子引到了奥伦德家族的帐篷后面,引发了这一系列的事端。
不过这种污糟的事情,还是不要脏了伊里丝的耳朵比较好。
“所以你们是被牵连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霍夫曼家族故意的。”伊里丝听完,心里不由得为芙劳尔捏了把汗,也觉得阿奇尔这件事情做的有些危险了,“一切都过去了,后面好好休息一下吧。今晚西瑞尔和我就会回斯图亚特庄园,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芙劳尔嗯了一声,但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此刻想的,就是在合力解决该死的霍夫曼家族后,要好好去问问阿奇尔,那个家伙到底要怎么对这次的事情负责。
凯是她最信任、也是最重要的骑士,即使这一回的计划也是有着皇帝授意的,她也绝不想轻易放过。
第11章 收尾
马车走在泥地上,摇摇晃晃,偶尔还会磕到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颠簸几下。
伊里丝看着依靠着自己疲惫睡去的好友,为她轻轻拉了一下披肩。
大部分贵族和骑士在经历这一次的意外之后,都决意提早回自己的领地了。除去不好挪动的伤员,其他人都叫来了印着自家族徽的马车,连夜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斯图亚特家族也是如此。
但是阿奇尔却留了下来,按照他让亚历克斯送来的消息,说是他还需要和皇家内卫长劳伦斯商讨一些关于霍夫曼家族雇佣兵的处理方案,就先不送他们回去了。他在觐见完奥古斯都后,会让人送信,告知他们皇帝的反应。
马车的车窗开着,她还能听见不远处黑骑士布劳特与西瑞尔交谈的话语,内容不外乎是阿奇尔之后的安排。
他们也谈起了之后的骑士竞技大赛相关的事情,伊里丝能看得出,西瑞尔对于这项赛事并不热衷,反而觉得很麻烦,因为每次要举行这种大型赛事,就意味着皇帝要提高税收,朝贵族们要钱。以往斯图亚特家族还算有钱的时候,总是贡献最多的那一个,但是现在他们失去了很多贸易线路,手头紧了不少,如果皇帝还像以往那样要求他们上缴更多的税收,那西瑞尔绝对会头疼一阵子。
但伊里丝也并不在意这些,反正阿奇尔和西瑞尔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她来头疼。骑士竞技大赛不外乎是奥古斯都想要对教会、对邻国的一场震慑与表演,顺便再选拔一些新兴贵族,比如近年来名声大噪的卢卡利亚家族,现在已经半退隐了的的斯图亚特家族用不着深涉其中。
她现在想的,是阿奇尔要怎么应对芙劳尔的怒火。
一边是她的现在合作伙伴兼旧情人,一边是相识数十载的好友,她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让阿奇尔自己去解决算了。
她不想掺和进去,但总归也是不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还是等芙劳尔心情平复之后,好好劝劝双方吧。
回到了亚斯特利亚庄园,伊里丝为芙劳尔安排好了房间。在折腾了一夜过后,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休息一下,以便应对第二天的挑战。
走在前头的女仆利兹也已经为主人也准备好了洗浴用的热水。她拿来了干净的纱裙,准备把伊里丝换下来的、已经沾满尘土的那件浅金色裙子拿去洗掉。
在昏暗的烛光下,布料依旧折射出了漂亮的色彩,配着上面的暗纹,看起来异常华贵。
“别用热水洗。”在利兹离开前,伊里丝提醒道,“会掉色。”
郁金香根染出的颜色虽然好看,但是遇热褪色,这还是以前她在和家族的商队聊天时听到的。
那时的洛韩家族并没有太多来自于东方的物件,因为伊里丝的父亲并不喜欢东方的国度,他总认为亚细亚的游牧民族不怀好意,皇帝想要越过他们开辟通商的道路太过艰难,若奥古斯都执意,可能甚至会对赫伦王国造成不可逆转的内耗。照他的话说,东方就像是传说里三月女神投射在水中的月的倒影,太过虚无缥缈,并不是赫伦王国应该选择的盟友与道路。
可伊里丝依旧对有着神秘色彩的东方好奇,她不仅会偷偷找寻相关的书籍阅读,还会时常告诉阿奇尔,自己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来自东方的神奇物品,郁金香根染色的衣裙就在其中。传说用郁金香根染出的裙子,都有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颜色浓重却不耀眼夺目,低调奢华。伊里丝很喜欢,于是阿奇尔就许下承诺,说等自己得封领主之后,一定会给他的主人取来一件用郁金香根染色的衣裙作为庆祝成人礼的礼物。
可惜,礼物晚了好几年,而且现在的伊里丝也在斯图亚特家族看惯了来自于东方的各色物件,其中的宝物数不胜数,那条裙子算不上最珍贵的。可是她在看到那条裙子后,心中依旧会有所动容。
阿奇尔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而他的态度,也说明了他所求的未必是复仇与掠夺。这个借由那份礼物得出的结论让伊里丝也有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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