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喜欢喝这种滚烫的水,要把喉咙都烫熟一样的温度。
因为第一年去镇子上和领导汇报的时候,桌子上也放了茶水,他不晓得要吹一吹,里头的叶子也是不能吃的,直接一口给喝了下去。
一晃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盛骄却能和那么多的领导谈笑风生,丝毫不逊色。
周队长心里再不是滋味,也晓得自己比不过她了。
他喉咙里满是涩意:“盛骄啊,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情况吗?”
盛骄摇头:“不知道。”
周队长愣住:“你不知道?”
盛骄神情坦荡:“大队长,我不知道孟弘是谁,也不知道是哪里调过来的人物。”
她嘴角带着笑:“公社上的时候,自然有他们的想法,我还没有那个参与的资格。”
周队长恍惚,他的眉梢尾巴很长,没有修剪过,此时已然泛了白,挂在眉毛上。
“你没有参与的资格......那你怎么当上了副厂长?”
盛骄看向他:“周队长,因为我不求厂长的位置,也不求厂长的位置给我带来的利益。”
她不求,所以得到了厂长职位。
周伯礼求得太多了,反而是失去了一个好的位置。
周队长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盛骄摇头:“没有。”
她目光澄澈又稳重:“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游鹤鸣为什么也只是一个主任的位置?”
还是一个没什么油水的后勤部。
每天就是干些杂活,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
周队长看过去,游鹤鸣沉默地坐在旁边,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
他们家本来是游鹤鸣当家,但现在似乎什么事都是盛骄在做主了一般。
但周伯礼不在意这点小事,只是说:“你什么没做,反而是求仁得仁。”
盛骄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周队长,虽然我是晚辈,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不要陷入魔怔当中了。”
“从最开始的时候,村子里还在考虑冬天要吃什么,冬天怎么样才不会饿死人,小娃娃的奶水从哪里来。”
“现在日子变好了,怎么还越来越不满足了。”
有时候陷入死胡同之中,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拽出来的。
尤其是胜者对败者而已。
即使盛骄并没有那么想,但周队长失意颓废,根本听不进去,只是敲着烟杆子:“算了算了,你们都这么说。”
他也没喝茶,只是起身走了:“俺走了,免得讨人嫌弃。”
周队长老了许多,背着手,就这样回去了。
*
游鹤鸣垂眸看向杯子里的茶叶起起伏伏,最后茶梗立在水中央,轻声问:“盛骄,每个人都会变吗?”
盛骄耸肩:“谁知道呢?”
游鹤鸣问她:“那你会变吗?”
盛骄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他:“还要我怎么变?”
她现在就已经够大俗大雅浑不懔了,还要她怎么变?
难道要她去做总/统吗?
游鹤鸣被她逗笑,弯着眼尾笑,面容清俊柔和。
*
开工那一天,那位从省城特派过来的孟厂长终于到了,三十出头的男人,面容周正英气,悬鼻厚唇,有一股子正派的儒雅。
他从省城还带了几个助手过来,几个年轻人面带笑意,很是和善。
整个公社的人也都过来了,坐在自行车上,拖拉机上,走着来......
全部大队的队长也都过来了,所有人都挤在工厂里面,热热闹闹地凑齐在一起,笑呵呵地说道:“确实气派啊。”
“以后我们公社就有两个厂子了!”
李社长脸带笑意,不断地叮嘱道:“你这个厂子可得好好搞起来,认真大力办起来,让其他公社仔细看看我们的厉害!”
孟厂长笑着应声:“肯定不会让李社长失望的。”
他看了眼厂子的位置和建设:“这厂子建得很好,不管是位置还是构造都很好,比我在省城见到的那些厂子还好。”
整齐大方,每一个车间有自己的规章的运行方式,看起来就很是舒服。
这厂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良好的规章制度,无规矩不成方圆。
治理厂子这种事,大有学问在。
李社长连说几声好好好:“这都是盛骄同志来弄的。”
孟厂长问他:“就是您一直在夸的女同志吗?”
“是啊。”李社长点头,他往后看了看,说道:“盛骄同志呢?”
盛骄和游鹤鸣跟在最后面,并没有上前去凑这个热闹。
这种热闹她看多了,看够了,自然就看腻了。
陈主任往后一瞧,指着后面穿工装的盛骄:“李社长,盛骄同志就在那里。”
孟厂长对盛骄的印象非常好,这可是给他带了政绩的人,而且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又上过首都日报,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才。
而且架不住李社长总是和他提及这人,今后免不了打交道。
他朝那边招手:“盛骄同志,你过来。”
盛骄往前走过去,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工装,背脊挺直,步伐不疾不徐,走路姿态好看,面带笑容回应:“孟厂长,叫我有什么事吗?”
孟厂长眼前一亮,背着手,为人文雅随和她:“你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盛骄同志?”
盛骄笑意不减:“我就是盛骄,但可达不到鼎鼎大名的称号,顶多就是小有名声。”
李社长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你这个女同志啊。”
孟厂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同志,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厂,手底下有真功夫,为人也落落大方。
看书记这副模样,看来这位同志和书记的关系也很好。
孟弘厂长笑着说:“百闻不如一见啊,盛骄同志你好。”
盛骄眼里带着戏谑:“这就是我们李书记备受推崇的孟弘厂长吗?果然是一表人才。”
孟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是接着刚刚的话反过来调侃自己呢。
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还有些新奇。
但盛骄很是年轻,才二十出头的小丫头,还是个面容姣好、明艳漂亮的小丫头。
他当然不会介意,几人一齐笑了起来。
盛骄对这样的场景毫不怯场,几人很快就娴熟起来,相处融洽。
“李社长,孟厂长,在您的带领下,这厂子自然是会越办越好,整个公社下面的大队都能参与进来,大家一起进步,一起发展。”
李社长笑道:“就会说些好话。”
盛骄说:“这可都是真话。”
李社长又问她:“现在中药厂的情况怎么样了?到哪一步来了?”
“你来和孟厂长好好汇报一下。”
盛骄当然知道到哪一步了,这些早已铭记于心,自然是一五一十和孟厂长汇报。
她说话叙事条理清晰,尤其讲究一个轻重缓急。她对公文汇报这块可是信手拈来,一般人都不知道做汇报这种事也是有技巧的。
没上过职场,更没当过老板的人,根本不晓得老板想听什么,老板想怎么听。
甚至都不知道中途多给老板打几次报告,汇报进度。让老板一直知道你的辛苦和付出。
孟厂长连连点头,心里越发有数起来了。
李社长继续问道:“那你来说说,现在药厂发展到哪一步了?后续有什么准备?”
厂子的后续发展和她盛骄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人。
盛骄笑着说:“这后续的发展可全靠我们孟厂长了,我们只管跟着孟厂长走就行。”
孟厂长被哄得眉眼带笑,刚到这边来,还以为会受到些困难,没想到这么顺利。
李社长听完以后,又转过去身,喊:“我们再参观一下吧。”
“盛骄也辛苦了,说累了。”他看向盛骄旁边的游鹤鸣,笑着说:“这不是游鹤鸣同志,小伙子,你来给我介绍一下吧。”
游鹤鸣沉静说道:“好。”
他对这工厂的每个设计都熟记于心,说起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李社长止不住点头,问他:“小伙子,你是不是上过学?”
游鹤鸣说:“是,之前上过学。”
跟着章老爷子学习,也是上学,春秋笔法这一套,他用得越来越熟练了。
等李社长满意离开后,他和陈主任一起犯嘀咕:“还是要多找一些读过书的人。”
“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不管是气质也好,说话也舒服。”
厂子里大多是大队上的同志,说话办事的时候和公社上的同志就是很不一样。
就连知青和那些老同志,也和乡亲们有很大的不同。
“算了算了,先看看厂子办得怎么样。”
“说是该收的中药都已经收上来了,山上那些老了、药性低下的药材也都拔掉重新种植了。”
“想着就差最后的炮制和运输出去了。”
......
厂子步入正轨,大队上的情况就像是进行了一场洗牌。
或多或少之中,分成了几派人。
本来冬季就农活少,俗话说一年到头只有冬天的时候能休息。
但休息也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粮食。
偏偏厂子里头是正常工作的。
而入冬之后,孟厂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其他大队里调动人手进来。让各个大队都参与进来。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整个公社好,李书记没有异议。
而周家村的人颇有微词,他们不能去找孟厂长,只能去找周队长,但周队长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就找到了盛骄。
“盛骄妹子啊,这可是我们周家村的厂子,凭什么让别的大队的人进来啊。”
“盛骄妹子,你可得和孟厂长好好说道说道啊。”
“我们自己大队上的人还不够用呢。”
“好多没进来的人,等着位置呢。”
盛骄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只是点头道:“我晓得了。”
“盛骄妹子,你晓得没啥子用啊,赶紧腾些位置出来啊。”
即使是被人这样命令般说话,盛骄也没生气,只是皱着眉说道:“我说不上话啊,这厂子里的事情都是孟厂长和书记他们做主,我没有什么用处的。”
男人一脸不快:“怎么可能,你可是副厂长啊。”
盛骄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只是‘副’厂长,又不是正厂长。”
“更别说这陈主任还在呢,公社上三个人,我才一个人,怎么能比得过?”
几个男人暗自咂舌,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这副的就是比不过正的。他们又聚在一地泛起嘀咕:“那盛骄都没什么用,找大队长还有用吗?”
“估计不行了吧。”
“盛骄可是副厂长,再不济也比这主任的官职大啊。”
盛骄脚步一晃,赶紧去食堂里吃饭。
游鹤鸣今天忙着研究电流,拆各种各样的机械,叫了他好几声,都没从里面抬头。
盛骄懒得等他,自己去食堂打饭。
“赵大婶,我要吃这个窝窝头和排骨炖土豆。”
赵大婶一瞧是她过来了,手里的勺子也不抖了,给她舀了一大勺排骨,又从菜里头挑几了几块劲瘦的排骨出来:“盛厂长,今天工作也辛苦了。”
盛骄一般都是回家吃饭,只有忙不过的时候才会在食堂打饭菜。
赵婶子指着那道酸菜粉条说道:“这个也好吃,给你来一勺啊?”
盛骄点头:“好啊,谢谢婶子。”
一个饭碗打满之后,盛骄又递了一个过去:“婶子,再给我打一份。”
赵婶子连忙应道:“好嘞,给你打最好的肉。”
盛骄嘴角挂着笑:“谢谢婶子啦。”
赵婶子连忙摆手:“甭客气。”
她们这些干杂活的工人没有经过什么笔试考试,就是来做了几个菜。
当时李书记也在,盛骄妹子只说了几句这个排骨好吃,她就进食堂来做事情了。
赵婶子知道会做菜的人多了去了,手脚勤快的妇人也大有人在,但怎么就偏偏选了她?
童佩玉当时还说着自家妯娌做菜好吃,但李书记还是让赵婶子进来了。
她心里很是感激,但是她也不能明着来,只是每次做了好吃的,就给盛骄留一份。
赵婶子从底下舀出一个荷包蛋给放进去:“盛厂长,这里还有个鸡腿。”
盛骄嘿了一声:“谢谢婶子啦。”
这本来是早上煮面的时候剩下的鸡蛋,给煎了起来放在排骨最下面,泡满了汤汁,一般人都吃不着呢。
食堂的饭便宜,但还是要钱,只有主任他们才经常吃肉,那些知青们也是可劲地吃肉。
赵婶子只能把肉都藏在下面,现在都给盛骄装进去,满满当当一碗肉呢。
盛骄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铁饭盒,一路带到家里去:“游鹤鸣,吃饭了。”
游鹤鸣穿着利落的工裤,袖子挽上去,单膝跪在地上,神情认真,下颚紧绷,头也没抬,手上拿着一个小螺丝刀,正在拆解某件新到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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