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的支出是从宫中私库里出, 但走账的时候, 宫里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由国库来填。
“……神保观二郎神保的是一方百姓, 陛下身为天子, 自是心系万民。不过王爷也该清楚, 陛下自打登基以来, 朝廷税赋就一直周转不开, 陛下为了减轻国库负担,常年节俭度日, 更是能省则省。
如今陛下为民祈福,却连区区三千斤灯油都捉襟见肘,若叫天下人觉察连当今天子都如此拮据,岂不是要胡乱猜测江山不稳,平添恐慌之心?”
说这话时还是前几日,锦礼奉命从行宫专程来到摄政王府请见萧斐, 说有上谕,不过两人说了半天的话, 话题依然还是围绕着这三百斤的灯油。
元康帝节俭不假, 但宫里的私库却一直源源不断的有进账,原本皇帝对臣下的赏赐都是由宫中私库支出, 但从先帝在位开始,这些大大小小的支出就都变了个眉目,转移到了国库上。
皇帝的赏赐又从来不是小数目,这么长年累月的积下来,国库收支早已非常不平衡,若非长久如此,也不至于出现寅吃卯粮的情况。
萧斐觉得头疼,若今日要走公账的是别的名目,他倒是还能周旋一二,但这是打着为天下百姓祈福的名号,用的又是天子的名号,实在不好驳回。
那边锦礼苦口婆心的劝了半晌,见萧斐仍是皱眉不语,也跟着板起脸来。
“王爷,咱家今日在此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眼下趁着上谕尚未传达,一切都还好说,难道王爷非要等到聆听上谕以后,偏行忤逆之事么。”
这个罪名若是压下来,即便是萧斐也扛不住。
虽说这三千斤灯油的账目与朝中其它拨款相比,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数目,轻轻松松就能平账;但他眼下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只是需得当面与元康帝说。
这事儿锦礼自然是拿不了主意的,元康帝马上又要闭关,趁着今儿还能有空,他也不敢耽搁,连忙与萧斐一起回到行宫。
……
这次来到行宫,经过正在修缮大殿的宫苑时,萧斐听到里面施工的声音比先前大了许多,想来是木料已经运进京来,正式开始修缮三清大殿了。
转过一道游廊,另一边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名女子,行走间衣带当风,经过他们这边时,只稍稍向着锦礼示意一下,目光落到萧斐脸上,则只是随意的一扫。
两人之间的距离较近,萧斐的眼力好,轻易就看出她眼角附近多了一道不自然的微红,不由得略略一顿。
他们在外人在场时向来没有交流,萧斐的那一眼同样也是一触即收,一旁的锦礼没有看出两人短暂的一瞬交集,等卫芜音走远了,才有些感慨的道,“晋阳公主这段时日着实辛苦,咱家瞧着,公主似乎比上一次还又瘦了些。”
萧斐顺着锦礼的话回想一番,夏日本就又闷又燥,这段日子又更甚,她原本有些苦夏,加之要处理的事情多,消瘦的自然就更快一些。
到晚些时候,他从行宫出来,心里还想着白日看到卫芜音的事,他在心里把这段时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捋了一遍,并未想到有什么事值得元康帝发那么大的火。
随即又是一哂,卫芜音与元康帝既是君臣,又是父女,若只是父女之间闹得不快,自然就无关朝堂了。
回府以后照例有府中幕僚将今日事务禀报一番,萧斐一面听着,见院子的空地上四脚朝天仰着睡觉的猫儿,又走到院中将那猫儿抱在手里,带回书房。
小猫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儿,这会儿浑身的长毛都已经爆了起来,像一团巨大的龙须酥。
萧斐捋了一会儿小猫身上的毛,对幕僚道,“这两日你辛苦一些,亲自带着人去城外,把宗室名下的田庄尽快记录下来报给我。”
幕僚领命离去。
对于重新将皇庄划成官地,分给无田可耕的百姓的事,元康帝并未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些皇庄本不是一日而成,现在突然要将宗室经营多年的庄子收回,也并非容易之事。
萧斐也知道元康帝的顾虑,这些庄子,当初给出去是皇恩浩荡,如今要收回,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他便提出,眼下先让信任之人统计出宗室名下皇庄的数量,日后即便要无奈用强,总不至于波及他人。
元康帝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算是默认了。
幕僚离开没多久,青梧匆匆自外面进来,说后门处有公主府的人来。
这还是自接风宴之后,晋阳公主的第一次传召。
萧斐等收拾妥当,坐上公主府的小轿,夜色也已经很沉了。
他到达公主府时,卫芜音正对着菱花镜看眼角边的伤痕。
眼角边的伤口不大,只是擦破一点儿皮,如今除了因为沾了水,稍稍有些肿以外,边缘只能看到一点点的红。
只是位置着实凶险,若当时她没有躲开一些,那本奏疏的尖角怕是就要扎进她的眼睛。
她拈着棉签,沾了一点药,小心翼翼点在眼角伤处。
心中忽地有些感慨。
前世她掌权十年,即便后来被萧斐困在后宅,她也从不仰他鼻息,倒是有些忘了屈居人下是什么感觉了。
手上忽地失了准头,狠压了一下伤处,她皱一皱眉,目光一转,忽地发现镜中多了一个人。
萧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情形似乎已经看了她许久了。
她没有转身,仍旧从镜子里看他,“不等传召就进来,你好大的胆子。”
第27章
镜子里的人向前走了几步, 站到她身后,眉眼仍是含着笑,“殿下召臣来此, 总不会中途又另召他人,所以微臣早来还是晚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萧斐说着话, 在她身侧俯身,拿过桌上放的小药罐。
药罐极精致, 边缘嵌着云母, 描了金边, 小小一个被拈在他指尖, 连他的动作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顺势往里看了一眼, 药膏透润, 一看便知是上品。
卫芜音由着他这些举动, 见他拿走了药膏,也没打算抢回来, 只仍从镜子里看他。
等看到他有要再靠过来一些的意思时,才开口,语气里添了揶揄,“朝中不乏年轻才俊,你又怎知本宫不会另召他人,让你白跑一趟?”
萧斐似是顺着这话认真思考了一下, 毫无停顿的道,“若旁人也能哄得殿下开心, 微臣便是白来十趟, 又有何妨?”
卫芜音眼底的兴趣消减了大半,几日不见, 她怎么就忘了这人惯会说漂亮话,且从不惧恶言恶语,再难听的话到了他这儿都是耳边风,更何况区区两句揶揄。
她这么一沉默,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如此倒是让她注意到了萧斐今日的熏香,像氤氲在细雨里的清竹香气。
这香气她并非第一次闻到,前世时萧斐还并不像现在这样常常更换熏香,他就只惯用这一种清竹香,京中赞他清贵,赞他君子如风,但每当两人因朝堂之事针锋相对时,她都只想骂他一声“竹子精”……
这样一想,眉间就露出一抹嫌弃来。
忽地发现眼前笼下一片暗影,抬眼就对上萧斐的一双潋滟眸子,原来是趁她恍神儿的功夫,萧斐已经拿着药膏靠近她眼角的伤处,似是在查看她眼角的伤势。
浅浅的清竹气息因为他的贴近而加深,蓦地让她想起前世最后的那段时光:
萧斐难得在午后前来小院,拿着一本奏疏,照例问她的看法。
她也如同往常一样给出几句答复,倒不是因为寄人篱下,表现表现自己的诚意;而是因为这些日子她依然能借萧斐之手掌握朝中动向,让她觉得自己在这坐牢一样的日子里添些滋味儿。
通过这段时日萧斐给她看的奏疏,她也大致清楚了卫然的举措,
虽说卫然对她几乎赶尽杀绝,但那些由她推动定下来的国策,他倒也没有全数推翻。
这让她多少也感到欣慰。
那天她因为高兴,多说了几句话,当她还打算再问一些朝中近况时,青梧已经在外面叩门,提醒萧斐府中有客至。
萧斐显然也是临时抽了空来找她的,本就不打算留多久,当即就起了身。
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她被动的等着他来,再看着他走,有时候甚至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好像后宫里那些等待帝王临幸的妃子,每天除了漫长的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她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态,总之,在萧斐起身的时候,她拦住了他。
除了行宫那次意外以后,她从未与他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候,她看出他眼中瞬间涌出的错愕,也闻到他身上如雨后氤氲的清竹香。
她原本讨厌极了这气息,每次他走,无论天气冷暖,她都会报复似的开许久的窗,如今却近乎贪婪的,要让这气息在屋子里留久一些,再久一些。
萧斐离开小院的时辰晚了些,她看着他离去时略显仓惶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痛快。
那天她没有刻意开很久的窗,甚至到入了夜,还能闻见一丝微弱的气味。她那时候就想,他们这样的关系,应该算是什么呢?
……
“殿下可是累了?”
萧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见她回过神来,便又添上一句,“莫不是有什么事务烦心,殿下若是信得过微臣,不妨说与微臣听听。”
卫芜音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们如今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说给他听?他还真敢想。
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说得没错,前世那段光景,还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手中原本拿着的用来上药的精巧竹签,此时也被他抽走,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上,又感觉到他的手轻托住她的下颌,她顺着力道转头,极自然的等着萧斐替她上药。
签上原是沾了些药膏,萧斐重新挑起些药,轻柔的点在伤处,一点凉意在眼角处化开,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的刺痛,她也没躲。
“这伤口若再近一点,就要伤及眼睛了,陛下因何发了这么大的火?”萧斐问出心中的疑问。
他刚才仔细查看过,伤口虽不长,但出势略深,一看就是被扔出的尖角的东西划伤的。
况且从伤口的恢复程度来看,就是下午的时候弄出来的。
当时他与卫芜音擦肩而过,也正好看到了她眼角有一块红,他猜测,大概是她言语之间不慎触怒龙颜,被元康帝掷出的奏疏伤到的。
卫芜音因为这句话往后挪了挪,萧斐手里沾着的药抹空,他跟着追上前,用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头,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别动。”
伤在脸上,处理不好恐会落疤。
想到卫芜音前不久还在永寿宫被头顶瓦片弄出那么长一道伤口,他都有些怀疑,她最近是不是犯冲了。
眼角重新添上微凉,卫芜音受制于他,不悦的侧过头,“萧斐,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本宫说话?”
“殿下恕罪,”萧斐手上没停,缓声接着道,“若当真有棘手之事,殿下不妨和微臣说一说,微臣别的本事没有,为殿下出出主意还是行的。”
卫芜音对上他的双眼,他这谦虚劲倒是过于足了。
左右也不是秘密,凭萧斐手中那张消息网的灵通程度,也瞒不过他,索性就说了。
“父皇要从东南调一部分将士回来守陵。”
下午时,元康帝说起此事,是让她听命着手去办,但她拒绝了。
元康帝继位几年后,就开始着手修筑帝陵,接着在帝陵附近另划出一块地建城设县,迁京畿富户到此;帝陵旁又设守陵大营,戍卫陵邑。
这些士兵原是从禁军中抽取,但元康帝本就因为东南沿海的海禁想裁撤一部分沿海将士,缩减粮饷开支,如今调一部分东南军来守陵,也算是两全其美。
前世时也是这样的安排,那时候卫芜音因为好不容易得到父皇的重用,一切都以父皇的要求为先,这件事也没经过多久的商讨就定了下来,东南军因此被调走不少精锐,以至于后来重开海禁时,东南军面对海寇的攻势,几近溃散。
如今听到父皇提起此事,卫芜音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拒绝。
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女儿胆敢拒绝自己的意思,元康帝难得撂下泰山崩于前也要卜一卦的作派,板起脸来,声音也沉了不少,“你说什么?”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帝的人,沉声时龙颜震怒,威压不经意间就散出来,若站在这里的是个寻常小官,恐怕早已经是两股战战了。
卫芜音面色不改,坚持道,“儿臣以为,调东南军来守陵,实乃大材小用,不妥。”
当时元康帝手边还放着卫芜音带来的奏疏,听到此处,劈手抄起奏疏,砸向她。
奏疏在她脸上开了花,她却并不觉得有多难堪,因为她确信父皇除了砸她以外,暂时不会收回她的监国之权。
若父皇手上还有人可用,当初也不会放着一干宗室子弟不用,偏偏挑中她这个女儿了。
只是父皇如今震怒,后面的话自然也没让她说,直接把她赶了出去。
当时值守在殿内的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虽说殿内的对话轻易不会传出去,但她在行宫被元康帝砸了一本奏疏的事,想来已经被传开了。
也不知道明日入朝时,百官会如何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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