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萧斐听完她说的话,沉思半晌,倒是没说什么。
卫芜音见他收回手,默默地盖上药罐的盖子,不由得问一声,“你刚才不是还说,要替本宫出出主意?”
“殿下方才所想并非此事,微臣纵有出主意的本事,也无从施展。”
她有些意外,这狐狸精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随即又一想,萧斐是从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能看出来些异样,也不足为奇。
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见微知著,也不会知道她是活过一次的人,即便她敢说给他听,他又敢信么?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从镜子前起身,走到窗下的矮榻边,顺手推开窗子。
刚上过药的地方总是不大对劲,起初因为药膏的缘故,会觉得眼角发凉,后来慢慢的变得热起来。
虽然萧斐只为她涂抹了薄薄的一层药,但那种碍事的感觉却格外清晰,时刻提醒着她,脸上多了些东西,让她总是忍不住想要擦掉。
她忍着这种糟糕的感觉,胳膊搭在矮榻上的小几边,向外面看。
原本候在门外的宫人因为萧斐的到来已经自行退下,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一缕风送进来,带着夏日独有的暑气。
“宫里那三千斤灯油,你是如何打算的?”她消息灵通,加上下午又在行宫碰见萧斐,稍加思索就知道了其中因由。
萧斐跟着走到窗边,和她一起看院中景色。
“走宫中私库是行不通了,眼下添置灯油在即,只能先从库银上想想法子。”
这话一出,代表着事后自然还有安排,但不论如何安排,势必要动皇庄,卫芜音随口问道,“ 父皇同意了?”
萧斐叹一口气,“陛下卜了一卦,说念及宗室,此事容后再议。”
卫芜音轻笑一声,这倒是她父皇一惯的做法。
她随手拿过放在一角的小香炉,揭开盖子,漫不经心的拍压里面的香灰。
待香灰表面稍作平整时,才接着说道,“皇庄可并非只在京畿之地,江南一代富庶,丝绵税赋亦是可观,如今秋收在即,你若错过了这一晌,往后库银上的名目还要再多添几笔。”
年底赏赐多,还有外国来使,哪边都不是小数目,往年没打皇庄的主意,国库这边的账目倒是还能认下,如今有了新来源,却是不那么甘心认了。
萧斐看着香炉内的香灰渐渐成型,仔细拣了个香片过去,笑着应道,“多谢殿下指点。”
卫芜音点过一笼香,看着烟雾透过镂空处升腾上来,半晌才道,“王爷不必言谢,本宫可什么都没说。”
皇庄是萧斐提出改办的,他想要国库增收,她想要百姓安居,既是殊途同归,她才不会再当那出头鸟了。
她想知道的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人也有些懒散,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刚刚点的那一炉香是安神香,闻了一会儿就生出些许睡意。
“你……”
她想说“你走吧”,赶人的话还没说出去,忽听萧斐问她,“殿下与杨家,是与微臣这般的合作,还是真心想结姻亲?”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卫芜音诧异之下顺着萧斐的目光看出去,正看到随意立在门口的一把伞。
之前下了一阵雨,她随手拿了杨子旭送她的那把伞,回来以后又因为忙起别的事,搁在门口也忘了叫人来收。
“你知道杨家什么事?”
那日杨子旭作画送伞时他可都不在场,事后这件事也并没有传出什么风声,萧斐能有此问,或许就是与杨家接触时,从杨家那边听到一二。
这句话听在萧斐耳中,就自动变成了“不该你打听的不要随便打听”。
他有些自嘲,起身走到门边,拿起那把伞,随手撑开。
他将伞面那边转向自己,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一瞬间又想起在杨府见到杨子旭的模样。
此子倒是写了一手好字,只可惜心术不正。
知道卫芜音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他看着那伞上的字,口中说道,“杨家表面上看是花团锦簇,内里已是一条沉船,臣只是担心殿下吃亏。”
杨家最大的倚仗就是杨仆射,其余无论是子侄还是门生,听从的也都是杨仆射的指示,这些人表面上一个个装的忠于陛下,为国为民,实则大肆敛财,排除异己。
京中各方势力庞杂,或许表现的不明显,但在京畿之外,杨家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若放到二十年前,他恐怕非但不会想阻止,若她需要,他甚至能为她出谋划策,帮她促成这段姻缘;
可杨仆射毕竟已经年过古稀,哪一日他不再受帝王重用,杨家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块待瓜分的肥肉!
卫芜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前世杨家虽然一直撑到了卫然登基,依然屹立不倒,但卫然重用的人里,已经没有几个杨家人了。
不过这倒是又挑起了她的好奇,卫芜音倚着矮榻,看着仍在门口端详伞面的萧斐,“你对杨家似乎了解颇多,这话我该认为是你对我的忠告,还是离间?”
“殿下还是不信我。”
萧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笑叹一声,收了伞,仍立在门边,自己折回来,“微臣既与殿下有约定,自然事事都向着殿下,为殿下探听些事,也是分内之事。”
这便是解释他与杨家的关系了。
“行了,我心中有数,多谢你的提醒,”卫芜音打了个呵欠,继续赶人,“明日说不得会有人送上建议裁撤沿海大营的奏疏——”
不等她说完,萧斐心领神会,“殿下放心,东南海寇泛滥,此等非常时候,这样的奏疏,不会出现在陛下的行宫。”
卫芜音挥挥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萧斐临离开前,忽地又道,“微臣斗胆,想向殿下讨一样东西。”
卫芜音倚在矮榻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一抬手,让他继续说。
“这把伞做工甚是粗糙,边缘还残留着竹刺,臣恐伤了殿下贵体,不如让臣带出去处理吧。”
好端端的,杨子旭定然不敢送她一把破伞,萧斐有此说辞,难不成是因为看出她有意借杨家的力了?
看出又有何妨,她想借力之处多着呢。
左右不过是一把伞,公主府里多得是,她随手一挥,“你既然要,就拿走。”
“多谢殿下。”萧斐拿着伞,告辞离去。
青桐诧异自家公子去公主府一趟还带了把伞回来,有心想问,但萧斐已经把伞递来给他。
他接了伞,听萧斐吩咐,“烧了。”
青桐瞪大了眼睛。
就算公子对晋阳公主不满,但这可是公主赐下的东西,说烧就烧了?
“公子,这……这不太妥吧?”青桐决定劝一劝。
萧斐难得多补充一句,“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青桐这才放下心来,得,既然连晋阳公主都说要烧了,那他就烧呗。
……
六月二十四,神保观人山人海。
因着元康帝事先有令,为神保观添三千斤灯油,宫中另有贡品送入,神保观大开中门迎御赐之物进门,观内上下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这天前来烧香的人都争着想上第一柱香,更有甚者,前一天半夜就争着来神保观门前等着,力求自己能第一时间冲进观内。
每年这一日前来的香客都多,连附近街巷内都是摩肩接踵的景象,卫芜音因为要代表元康帝前来进香,不得不提前一天歇在观内。
到天明时,观主亲自前来客院,请她进殿进香。
她进香时的香炉是特制的,烧过这一炉就会换下,之后观主会让人打开大门,迎接外面的香客进来。
时间有些紧,卫芜音依着流程进香完毕,便从另一边回到客院,才转过一道回廊,就听到另一头一瞬间充斥着熙攘之声。
绿拂也在这个时候略显兴奋的说,“今日神保观安排了许多节目,殿下若是感兴趣,不妨多留一会儿,看看那些把式。”
每年的这一天,神保观都极其热闹,那些杂耍把戏等节目甚至能从清早一直表演到傍晚。
卫芜音虽然听说过多次,却从没有一次亲眼见过,听绿拂这样说,便也有些动摇。
想到前世时,自己总觉得以后时日还长,总是因为种种原因推脱到下一年,却没有一年能够亲眼瞧上一瞧,不免平添遗憾;这次她索性就不延后了,当即决定留下来多看一看。
又觉得有观主在身侧陪同不能尽兴,便也没有让人知会观主,只让绿拂去布置一番,自己换了一身轻便衣裳,照例从后门离开,转而绕回前街。
与清净客院相比,前街早已是一片人声鼎沸。
旭日初升,等待进观的香客三五成群的聊着天,也有人安静独处,在心中默默祈愿。
有商贩游鱼儿一般穿行人群之中,吆喝些简单吃食、简单的平安符等物,一些大户人家的车马被动的停在原地,随着人群缓缓的向前移动。
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有杂耍班子临时搭起台子,为等待的人们增添一些乐趣,细长的竹竿往地上一撑,又有人轻轻巧巧的窜到竹竿顶上,做出各式各样高难度的动作,围观的人们仰头向上看,又是替杂耍者揪着心,又折服于其精湛的技巧中。
一声声喝彩响彻四周,就连卫芜音都被这份气氛感染,跟着喊出一声,“好!”
越往里面走,看到的表演越多。
神保观内的露台上搭满了小戏台,这边的人刚刚用一根细丝顶起七八个碟子,另一边的人已经翻滚跳跃着吐出好几团火球,往脸上细看,那人又已经在瞬息之间变换了十来副花里胡哨的脸。
即便她不错眼珠全神贯注的看,也看不出这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太阳越升越高,周围的人们也是越聚越多,卫芜音在人群之中忽地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仔细确认一番,确认是闻狸。
闻狸原是在头上戴了一顶帷帽,后来也许是觉得太过闷热,便交给身边的侍女来拿,看她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周围又没看到有其他的闻家人,便猜闻狸是独自出来的。
因着闻狸的出现,她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一些,自从她让绿朱将扈京娘说出的事秘密送信给闻野以后,一直到现在,闻野那边都没有送来什么消息,被派去高陵县的人倒是有回信儿,说高陵县出现了几名形迹可疑之人,像是在盯梢闻野。
为免打草惊蛇,她只让派出去的人优先确保闻野的安全,至于那些盯梢的人,只远远地看着即可。
同时她专门派了人到宿州,看好扈京娘的住所,目前暂时还未发现附近有形迹可疑之人。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闻狸不慎被人撞到,她身边只有一名女使,仓促之间护不住她,眼看着主仆二人就要被人流裹挟着不知被带往何处了。
卫芜音见状,看了绿拂一眼。
绿拂会意,飞快上前,将闻狸主仆从人群里拉出来,带到卫芜音这边。
她们此刻就在廊下,绿拂也将那边的状况与卫芜音表明,原是有人领香的时候不小心装落了旁边人供奉的供果,引起了争执,后来很快就平息下去了。只是其他人不明状况,乱了好一会儿。
这会儿再看闻狸,明显是被吓到了,小娘子不常出门,今日出来差不多也是瞒着家里偷溜出来的,这会儿惊魂未定,旁边的侍女也吓得不轻,虽然竭力镇定,眼里的慌张也还是半天都下不去。
好在有绿朱她们上前宽慰,主仆二人才缓了过来。
闻狸见是卫芜音,忙不迭又要行礼。
卫芜音一抬手,制止了她,“此处多有不便,闻娘子不必多礼。”
“多谢殿下相助。”闻狸顺了顺气,软着声儿道了谢。
卫芜音见她穿着胡服,头上的发髻也梳得简单,旁边的侍女亦是一身轻便,而这一处地方是上香的主殿,她们手中却并未拿香,倒像是来这里寻人的。
心中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只提醒了闻狸一声,这里人多眼杂,她们二人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要像刚刚那样险些受伤。
闻狸见她没有追问的意思,面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先道了一声谢,又表示不敢再多耽误她的时间,简单告辞之后,就带着女使离开了。
闻狸主仆离开没多久,绿朱便低声告知,府中派去暗中保护闻家人安全的侍卫就在附近,等回去以后,问这些侍卫就能知道闻狸今日到神保观都见了什么人。
在看到闻狸没多久,卫芜音隔着庭中人群,在对面的廊庑下,看到了正在歇息的秦家姐妹。
与只带了一名侍女的闻狸相比,秦家这边的阵仗明显大了许多,六七个婆子挡在周围,里面还有四名侍女,秦家姐妹站在中间,与周围的人远远地隔开。
廊庑下基本都是正在歇息的大户人家,从那个位置也能清楚的看到露台处的杂耍表演,有些看得高兴的,还会随手往台子上掷些铜钱、扳指等物打赏。
卫芜音看着那边的秦嫣,问身边的绿朱,“温卿予如今还住在兴原驿么?”
“正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婢子也派了人蹲守在兴原驿,温卿予夫妇出入都在兴原驿,偶尔有秦家的马车来接,也只带走秦嫣一个人,到了晚上再送回来。”
这样看来,温卿予即便回了京,也甚少去国公府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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