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儿通身漆黑亮泽,隐在黑暗中像是融化了一样,要不是它乍然看见主人嘶鸣了一声,陆慈几乎找不见。
季尤提剑一挥直接削断了拴在树上的绳子,拉着陆慈上马就往外跑。
陆慈感受着这骏马飞奔的速度,心里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结果这口气还没吐囫囵,就见前方火光一闪,伴随着马儿一声痛苦的嘶鸣,陆慈和季尤二人齐齐栽了出去。
措不及防之间直摔得晕头转向,待回过神来,周遭已然围满了人,脖子上架着一圈的戟剑,哪容得人动弹半分?
陆慈看着这架势,心里直接凉成了冰天雪地,只怕今儿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吧?
驷君呀驷君,你可知道你这么煞费苦心地把我送走,偏偏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哟!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跟你赖在一处,是死是活也是个下落不是?
陆慈闭着眼睛心头翻滚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忽觉眼前一亮,有人举了火把过来,恍惚中听见有个人说道:“将军,这里有个女人!”
陆慈心里一惊,深恨自己怎么不小心谨慎一些,偏偏在这些人面前露了女身,只怕到时候死都死得不容易呀!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死了干净!
反正这会儿被这么多刀剑围着,不如打量打量哪个更锋利一点,到时候往上一撞,岂不容易?
“哪呢哪呢,让俺来看看。”
陆慈正在那儿选呢,那士兵口里的“将军”就过来了,陆慈抬眼一瞧,来人也恰好打眼一看,两人齐齐叫出声来。
“神医?!”
“驰副将?!”
身旁正试图挣扎的季尤闻言一惊:“你认识?”
陆慈呆滞地点点头,这人圆脸大胡子,一脸憨厚相,简直太好认了,正是延况座下副将驰艾。
别看他长得憨里憨气,可是上阵杀敌颇为勇狠的。
驰艾一眼认出陆慈,连忙挥退围着的士兵,哈哈大笑着把陆慈提起来道:“散开散开,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成想今日竟劫到神医头上来了!”
陆慈两只耳朵被驰艾雷鸣般的笑声震得发疼,她依然愣愣地盯着眼跟前的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这么一号熟人。
“你们……你们……”
陆慈本想问他们为何在此,但是转念一想郕国已亡,这些人可就是亡国之徒。
此时郯莒二国正到处抓捕出逃的公子延况,既然驰艾都在这里,那延况岂不是也在这里?
驰艾见了陆慈倒是热络得很,自己解释起来。
“俺们这些人跟公子逃出来以后,就在各地辗转,只等东山再起之时,可这么多人的给养是个问题,便做起了这番营生,今日不巧惊了神医,还请见谅哈!”
陆慈见他说得客气,可那边的厮杀是半分未停。
季尤带来的侍卫已经死伤殆尽,有些躺倒在地上的还未断气,士兵们直接上去给补上一刀。
看这架势,哪有就势收手的意思,季尤见这情形冷哼一声就要说话,陆慈扯了扯他的衣袖给递了个眼色,他忍了忍这才收了声。
她看着驰艾一张大圆脸,皮笑肉不笑道:“驰副将说哪里话,出门在外难免有困难,帮一把也是应当的。”
“哈哈哈!”驰艾朗声笑道:“神医好气魄,今日这情俺记下了,正好还有个大忙劳烦神医跟俺走一趟。”
陆慈心里直翻白眼,还没完没了了是吧?谋财还得谋人了是吧?
真是一点不浪费呀!
腹诽归腹诽,瞧今日这情形,要么竖着去,要么横着去,时势比人强,还能怎么办,走呗!
陆慈跟季尤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驰艾走了。
一路上驰艾倒是热络的跟她搭话,至于那死了的十来个侍卫谁也没提。
季尤不发一言地跟着,悄悄观察左右形势,他身旁围着好几名士兵,看身形气度必定都是悍勇异常的。
前头还有个驰艾这么一号人物,以自己的功夫要逃出去都有些难度,还要带着陆慈的话那更是难上加难,看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二人随着队伍一路前行,转过一个山坳,便见一处十分隐秘的山谷,原来莒郯两国多日苦寻无果的人竟藏在了这里!
陆慈看着山谷中若隐若现的帐篷和穿梭其中的身影,心里着实赞了一声延况的胆量。
此地可是郯国的境地,藏在郯国眼皮子底下,恐怕也只有他干的出来了。
这片地方隐在两山夹角之处,周遭长满了一种棘刺灌木,整个山谷三面环山,只一个出口可以通人,极是隐蔽。
士兵们把刚刚劫来的物资陆续运往山谷,驰艾和其余几人则带着陆慈二人往营地里面走。
营中的士兵们见驰艾竟带回来两个大活人,都有些骚动起来,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秩序,开始有条不紊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陆慈暗自打量着这些人,他们除了穿着破旧了些,哪里能看的出是亡国之人。
驰艾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顶帐篷前才停下,他上前与守在外面的小兵小声说了几句便领着二人进去了。
陆慈不用猜也知道要见的人是谁。
帐内陈设极其简单,就摆着一张榻,榻前一张小几,延况就坐在那里持着一卷书似看非看。
几上一盏油灯氤氲开一圈光亮,笼着这支郕国残部的主人,像是凝定着一个空间。
随着驰艾的到来,这片宁静被打破了。
“将军,您看俺找到了谁!”驰艾一进帐,便兴冲冲地说道,竟忘了见礼。
延况闻声抬头,陆慈这才发现他脸上竟多了一条伤疤。
从颧骨上斜斜地划下来,尾端隐在从生的胡须之中看不见有多长,疤痕已经结了痂,灯光下只剩下一条浅浅的褐色印子。
这样一个人与印象中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子延况,相差实在太远了,若不是驰艾称他为将军,陆慈几乎都认不出来。
“是你!”当延况看清陆慈的时候,眼中有光华闪过,不过在看到陆慈身边的季尤过后,神色一瞬间冷下来。
他看着季尤寒声道:“拿下!”
驰艾是他的副将,自然令行禁止的,延况一声令下,他问都不问便拔剑架上了季尤的脖子。
陆慈吓得一惊:“这是做什么?”
季尤倒是淡定许多,他看也不看颈边明晃晃的长剑,只盯着延况冷笑道:“阁下的待客之道真是举世未闻!”
延况冷哼一声,双目中似有两道利刃一般,森然道:“况某自有待客之道,然你是贼非客!”
“哦?”季尤反唇相讥:“阁下趁夜袭击我等,杀我侍从,劫我财货,却呼我为贼,可谓贼喊捉贼?”
“哼!”延况冷冷看着他道:“你是风慈君的人,郕国因何而亡,况某心中有数,亡国之恨,他日定当百倍奉还,今日便先由你偿些债,把他拉下去剐了!”
驰艾得了令就要把人扭出去。
季尤闻言却是笑了笑,有些惨然道:“将军如此说却是好笑,将军既然记着郕国为何而亡,可记得宿囯为何而亡,他日你成王,今日你败寇,不过是报应罢了!”
驰艾闻言一声厉喝:“贼子口出狂言!”
延况森然笑道:“好个报应,即使况某今日是为败寇,不过阁下此时也算是况某的败寇,如此说来也是报应一场,还不拉出去!”
“诺!”驰艾得令就要动手。
陆慈高呼一声:“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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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天大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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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艾动作一滞,延况无声地看过来。
陆慈无视延况利剑般的目光,看着驰艾朗声道:“驰副将请我来说是要帮忙的,敢问需要我做什么?”
其实陆慈不用想也知道,驰艾肯定是冲着她一手医术去的。
至于要医治什么人,陆慈之前不知道,不过在注意到延况有些僵硬的动作过后心中便有数了。
眼下是否能救下季尤可就看这一出了。
驰艾听到陆慈这般问,忍不住看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延况。
陆慈见状笑道:“既然求人办事,便是人情,不若驰副将现在就还了这人情如何?”
“哦?”不等驰艾说什么,延况问道:“如何还?”
陆慈看了看季尤道:“这位是我的朋友,若能饶了他的性命,那便是还了人情。”
话一说完,陆慈就能明显感觉到帐内安静了一瞬,她心里开始有些打起鼓来。
这延况是个什么性子的她不太清楚,可是延况与季尤之间这仇她可是清清楚楚。
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人情,延况能不能放了季尤还真不好说。
如此想着陆慈硬着头皮又道:“况且,况且我也曾救过你的性命的,冲着救命之恩,换我朋友一条命总是可以的吧?”
延况悠悠开口:“可你也烧了况某的大营。”
“……”陆慈闻言一颗心都凉了。
完了完了!怎么把这茬忘了,当初为了逃出延况的大营,她和驷君几人又是劫营又是放火的,这会儿还来跟人家谈什么恩情?
“不过,况某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医师于某有救命之恩,便饶此人一命也无妨,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诺!”
陆慈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就听延况如是说,一时惊喜莫名,转身去看季尤,驰艾正带着他往外走,匆忙之间季尤只来得及冲她感激地点点头。
此时,帐中只余延况和陆慈二人,延况饶有兴致地打量陆慈半晌,道:“真是巧得很啊,这种地方都能碰见神医。”
是啊,谁叫世界这么小呢?
陆慈心中哀嚎,面上强撑笑意,说道:“巧得很巧得很。”
说完便是一阵安静,延况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慈。
陆慈被他盯得不自在,干笑道:“那什么,还是正事要紧,我先给你瞧瞧?”
延况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开始解衣带,这举动把陆慈吓了一跳。
不过在看清他身上露出的绷带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让她看看伤势的。
陆慈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延况胸背间缠了满转的绷带,有些地方甚至还渗出了血色,一时有些惊讶,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废话了,莒郯和须句三国联手搞垮郕国,郕国王室死伤殆尽,只延况一人逃出,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这伤想必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这么想着,陆慈又仔细打量了延况一眼,才惊觉他的气色竟十分差,昏暗的灯光衬得延况的脸颊一片枯黄,使得俊朗的面上多了些颓唐。
延况见她迟迟不动,有些不耐地出声提醒道:“怎样?”
陆慈回过神来,忙道:“我看看,我看看。”
说着便解开他的绷带去查看伤势,一圈圈打开绷带以后,露出了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来。
陆慈仔细看了一转,“啧”了一声,倒让延况紧张起来。
“如何?”
“你这伤……”
“什么?”
“好的还挺快的。”
“不,不用缝的?”
陆慈看着延况有些眼巴巴的神情,翻了个白眼道:“你这都愈合得差不多了还缝什么。”
“……好。”延况长出一口气。
陆慈给他上了些新药,又重新把绷带绑了回去,又说道:“不过你可能得多吃两副药。”
“……”延况剑眉一抖,抿着嘴终究没说什么。
陆慈说着就给他把起脉来,延况看着陆慈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白且剔透。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啊?”陆慈抬头见延况正盯着自己,一双眼眸泛着棕黑的色泽,她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延况问的是季尤。
“呃,算是朋友吧。”
陆慈琢磨着到底该给季尤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毕竟她可是个记仇的人,这家伙曾经可是想要害她性命来的。
延况见陆慈这番犹豫神色,只当她在掩饰什么,冷笑道:“哼,若只是朋友,又何必如此紧张,还要拿天大的人情来换他性命,
只怕他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陆慈只觉得这人逻辑有问题,听着他阴阳怪气地不知所云,当下气不打一出来。
“诶朋友怎么不能关心了,朋友的性命也是性命,一个人情就能救人性命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不过是救了你一命,怎么就成了天大的人情了。”
延况被陆慈一连串的话怼得脸色铁青,一时火气上来。
“如何算不得天大的人情,那些人平日里替况某牵一牵马尚且觉得感恩戴德,你既救了某的性命,难道不感到荣幸么?”
嘿!这么算来还得我谢谢你是吧?
“你……”陆慈倒过来被他气得眼前一黑。
她一拍桌子就要站起身来,恰这时驰艾从外面进来了,正要想延况回报关押季尤的事,结果一进来就看见这一出。
“这是?”驰艾不明就里地看着陆慈。
陆慈被他这么一搅立马清醒过来,转头只见延况正不辩喜怒地看着自己,一时只觉得有一条蛇从脊背往上爬。
陆慈呀陆慈,可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你此时就是那砧板上的肉,绳子上的蚱蜢,吊钩上的鱼呀!这还不顺着人家,硬跟人横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如此想着,立马弯出月牙眼,亮出一口标准小白牙,谄媚道:“您说得都对,能救您一命,鄙人深感荣幸,今日得幸再遇公子,鄙人真是觉得三生有幸呢!公子稍后,鄙人这就给您煎药去。”
说完看也不看恶寒二人组,拂袖飘飘而去。
驰艾看着陆慈离去的身影,搓了搓两只膀子,喃喃道:“公子,俺觉得这个夜有点凉,不若添件衣裳吧。”
“甚好。”
陆慈溜出大帐,看着营地里往来有序的队列,那些士兵的警惕性极高,无论陆慈走到哪里,都有一到两个视线看过来。
很快的便有一个小兵过来跟着她,说是驰艾安排过来带她去抓药的,如此她只好彻底歇了趁机脱逃的心思。
本来她还想去看看季尤到底被关押在哪里,可是无论她怎么问身旁的小兵,那人只是闷头走路,半点不搭理她。
照这个架势看来,她是啥也别想打听了,没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去煎药。
不过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归是有的,机会总归也是有的,起码眼下是安全的。
至于以后的出路,须得慢慢筹划才是嘛……
此时,距离莒君薨逝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起初莒君的暴毙打得莒国太子措手不及。
其余公子挟势而击,眼看着太子危在旦夕,却不知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局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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