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儿早等在门口,此刻见了,亲热迎上去,呵腰蜷背,将薄贵一路延请至楼上雅阁。
“局早攒起了,就等着您了。”
薄贵进去一看,果然有三人临窗而立,此刻正背对他,引颈遥望后院的扶疏草木和玲珑山石。
“薄三爷到——”旺儿拉长嗓子吼了一声,给足了薄贵面子。
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都是生意人装扮,稳妥中透着豪奢,有分寸的显山露水。
薄贵抱拳,“几位爷久等。”
三人各自还礼,“久仰久仰。”
听声音确是外地客无疑。
用过茶,略微话过温寒,几人在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定。
旺儿掏出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从中倒出四枚玲珑剔透的骰子来,做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把哪位爷坐庄?”
“我先来!”四人之中那位面白体宽年龄最长的,慷慨答道。
“推牌九,打天九,还是抢快,赶羊?各位爷中意哪个?”旺儿侍立在一旁,呵腰问道。
“推牌九!”倒有两个人异口同声。
“各位爷是英雄所见略同。”旺儿奉承道。
几人也都会心一笑。
薄老三本不是个慧的,推牌九这种费神的玩法,对他来说本是有点强人所难,但箭在弦上,此时是不发也得发了。
没想到,第一条推过,薄老三就吃到了庄家的赔注,算上那照规不推的末条,一方推完,他成了最大赢家。
几人此时才算入了港,旺儿识趣地将窗帏阖上,防外面天光扰人兴致。
注越下越大,倒把薄老三喂了个饱,哄得他的赌性也越发饕餮。
轮到薄老三作庄家,他的运气越发好,吃多赔少,把把都进账,推到末条,按例要重新洗牌,薄老三却不依。
“我要推末条!”
旺儿下腰提醒,“这一条是荒腔走板的末路牌,爷还是不推为好。”
薄老三以为人家是看轻他,脾气反而上来了,“各位都是走江湖的,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闽人的这样一句话,‘爱拼才会赢’,以小博大,说的就是这道理。”
“庄家有多少?”座中有人问道。
薄贵点一点数,“四百两。”说完全都推到下门,看样子是铁了心赌到底。
这一下很是一步险棋,要么赢得翻番,要么输个精光。
众人心都跳起来了。
骰子一掷,一翻牌,竟然是“人牌”加“钉子”……
对面则是一副“天九一”。
薄贵输了。
直到钱都被瓜分完了,薄贵还在纳闷,算得好好的“无名二”,怎么摸到手里就成了“人钉一”呢?
大名鼎鼎的薄三爷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位所谓的“客商”,那都是外地赌场上的老把式,方才是合起力来给他喂牌,他这么一个雏鸟,在这几只秃鹫的爪下,能留几根杂毛就不错了。
“不行!咱们再来!”
到嘴的鸭子飞了,哪能甘心,薄贵闹着就要再来一局。
几位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此刻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正是把局做死的时候,便各展豪奢,纷纷借钱给他。
这样一玩儿,不到一个时辰,四百两就打了水漂。
薄老三红着脸激战正酣,几人暗中对了个眼色,表示要收线,于是立刻都停了手。
薄贵这才急了,本儿赔光了不说,现在还倒欠下人家一大笔银子,他只能扯住人家的衣角,哀求大家继续帮他把这个雪球周而复始地滚下去。
旺儿倒是好心,把他拉到一边,给他出了个主意。
“三爷,听说您那位族长叔叔手上有不少藏品……”旺儿说到此处,引薄贵看向三人里面稍胖的那位。
“这里面顶头的那位爷,最是个爱好风雅的,或许你拿出来几张故纸,就能将前账一笔勾销,反倒再大赚他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动老爷子的藏品,要叫老爷子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旺儿踌躇一番,捻着细下巴道:“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薄贵如抓救命稻草般看向旺儿。
“要不您先少拿个几件,放到当铺作个抵押,先把这燃眉之急解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往出赎,老爷子的宝贝多着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发现了。”
薄老三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上次老太爷说再知道他耍赌,就要打断他的腿。
想到这里,薄老三的膝盖骨一阵刺痛。
……
如此这般,到底是成了。
旺儿将人送下楼,旋即拐进后院,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坞,来到假山泠泉后的一处孤亭前。
亭上轻纱拂动,背后一人凭几而坐,面前棋盘上黑白两子各定江山,厮杀得难舍难分。
“爷,这是大奶奶给的三百两银票。”旺儿低头双手将锦囊奉上。
那人停了手,抬头扫锦囊一眼,哂然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嘴角的弧度令人辨不出是讥讽还是褒扬。
“拿下去,分给兄弟们,刚把人从外地叫回来,就叫他们又上一回赌桌,是我这个掌柜的不是了。”
“代兄弟们多谢爷体恤。”
“作戏不容易吧?”薄青城指尖又泻出一记白子,忽然笑着这样说。
旺儿一惊,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自己哪里行差踏错?当即膝盖就软了下去。
就听头顶又道:“那薄老三是个蠢的,薄家大奶奶许青窈可不是吃素的。”
旺儿弓腰退下,心下暗惊,主子这话仿佛不是在敲打他,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第13章
薄老三在街上行走,被几个顽劣小童拿橡子砸到,也不言不语,倒是远远看见那乞丐碗里的铜板,立即唾了几口。
“如今你倒比爷还阔了,搁这儿摆谱呐!”
自打上次那事儿一过,日子就成了无底洞,一眼望不到头,就怕老太爷发现自己的宝贝藏品没了,一时杀到他头上来。
这日,在街上喝得烂醉,照例又来到许青窈这儿,打算打一波秋风,却遭几个护院大棒打了出去。
指着墙内骂骂咧咧,绕了一圈,恰走到薄府西角门。
那靠水的地方有一块矮墙,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浸圮下来,几只野猫在那半截危墙上撕架。
风一刮,院内长明阁上惊鸟铃翻动,发出清脆鸣声。
薄三抬头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地方好像住着个疯老太婆,听说那是个有根基的,年轻时娘家极显贵,想来,定有不少宝贝。
偷几个换成钱,到时把当铺里的宝贝赎出来,完璧归赵,岂不是天衣无缝?
薄贵当即就有了主意,夜里要来此处,作一回梁上君子。
恰逢群猫乱叫起来,薄贵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从暗处里露出一双眼睛。这回,却不是猫。
南风苑。
“大奶奶,鱼咬饵了。”
许青窈正在檐下,给青石槽里的鱼儿喂食。
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道:“真想不到,这还是个有骨气的,竟然忍到今天才来……”
“听说是把老族长的藏品当了……”
这倒有点超出许青窈的计划了。
她当初是吩咐旺儿,设局叫薄老三欠下巨额赌债,但没想到这厮竟然能把手伸到老太爷头上。
虽然是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才能将场子闹得更大,让族里的那帮老家伙们心里也有个数。
“下去吧,告诉白管家,接下来这几夜,把人给我盯紧了。”
入夜,薄府西苑。
长明阁果然迎接到一位不速之客。
“东西都给爷藏哪儿去了?”
薄老三在一楼一通乱走,只见到些寻常摆件,要是搁昨日,他早忙不迭收进怀里,当宝贝似的供着了,但是今夜,他却一改常态,狗熊摘苞米似的,掰一个撂一个,只因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尚书大人的千金,带来的国公府的陪嫁,没一件是寻常物,就连多宝槅上没用的赏物,也都是前朝的藏品。
想来,更多的好东西都在二楼了。
薄贵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夜晚的长明阁寂静如鬼域,只有穿堂风在雕梁画栋的彩色长廊里恣意穿行。
许多空房间的门户大开,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像一条渴望倾吐秘密的红舌。
果然,嫁妆都堆在长廊最末的一间房,里面铺珠盖玉,金银缀地,随处可见玉器兕镇,犀珀旧陶,紫檀木箱笼和楠木立柜歪倒在墙角,吐出一堆虫蠹的锦绣和藏书,像是对多年冷遇的泄恨。
房子的正中间停着一顶十二人抬的大花轿,赤红色调,霞彩华盖,四角缀满流苏、琉璃和金铃,像是天女的所居,令人想见新妇出嫁之日十里红妆的胜景。
只是闻着有些霉味儿,大约也跟世上的姻缘一样,只有大婚之日是盛时,之后便一路走向衰败。
薄贵坐在一地宝贝中,挑得头晕眼花,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抱起两个小件五彩漆器,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身后那大红轿子的窗帷后,藏着一双炽热而癫狂的眼睛。
随着外面下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远,轿帘后伸出一只青筋纵横的老手,就连声音也有几分嶙峋:
“赵郎中,带我走,快带我走……”
半面残妆的老嬷嬷提着一盏明瓦灯上楼来,轻轻掀起沾尘的帘帏,握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夫人,该喝药了。”
*
披着黛色锦缎斗篷的许青窈,借着大树的暗影藏在转角,目送这贪心的老贼慌不择路地逃跑。
“大奶奶,万一这老东西再不来怎么办?”丫鬟小狸这样问道,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听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吗?”
许青窈看着消失在断墙外的背影,嘴角微翘,定定道:“一条发现粮仓的毒蛇,绝不会只满足于两只细瘦的小鼠。”
“那以后,这些东西还能回来吗?”
小狸的眼神惋惜中带着恋恋,“那可是前朝的古董啊,单论一个碎片,就能买下十个我。”
就像许青窈发现的那样,这丫头虽然恢复成良身,却总是忘不了脱去的奴籍,仍然习惯于将自身作为任何物件的度量衡——
这样看来,卖身作奴隶,就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会给人留下无法治愈的隐疾。
高阁上又传来尖锐的叫声,许青窈绝望地想,这大宅院里,有病的何止一人。
就连她自己,腹中也凭空冒出一个“巨瘤”,想到这东西会越长越大,她简直毛骨悚然。
它好像救了她的命,却又很有可能再将她的性命索走,于是对此物的去留,一向有主意的许青窈,再也拿不定主意。
只好摒弃胡思乱想,回到小狸的问题。
“会的,会回来的。”许青窈点点头,回首望向夜幕中的长明阁,在心中对失物的主人遥遥致歉。
“婆母,媳妇只是借用一下您的宝物,请勿怪罪。”
其实她早在黑市上安排了收购的掮客,肥水绝不会留到外人田里去。
“对了,小狸,你叫他们在东南北三面墙下守好,三日后是清明祭祖,不出意外,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看着大奶奶胜券在握的样子,小狸满腹的担忧,没来由地飘散了。
就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只要大奶奶说没事,到最后,就一定平安。
回去的路上,经过后花园,这里是西府和东府相接之处,有一大片竹林,草木繁盛,湖石峥嵘,假山耸立,和万竿修竹相映成趣。
奇怪的是,竹林深处有一口古井,两府的人都不敢靠近。
刚刚来之前,小狸千挠万阻,说什么也不要她从此处过,大约为的就是这口井。
“大奶奶,您是有身子的人,万一冲撞了什么,可经不得。”
“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你不知道,我出嫁之前,时常下地里干活,提水,割草,放牛,什么都干。”
“大奶奶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只是这鬼神之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狸脸上的表情恭谨异常,夹杂着天真的敬畏。
许青窈就笑了,“怎么又扯到鬼神了?”
小狸瞪大了眼睛,“难道大奶奶你还不知道吗?”
她放低声音,神秘地遮住侧半张脸,“这井里以前淹死过人……”
许青窈正要问个仔细。
就看见竹林里荧光点点,如同鬼火。
“啊!”小狸叫了一声,“有鬼!”
许青窈将小狸一把揽在身后,自己挡在前方,风吹起她黛色的斗篷,简直像一只护崽的绿毛母鸡。
眼见那光越来越近了,直到彻底绽开在她对面,许青窈才看清,原来是东府里的青城二爷。
他俯视着惊魂未定的两人,提了提手里的灯笼,点亮了一张线条清晰的下颌。
“很害怕吗?”
许青窈确实吓了一跳,不过,这还得归功于小狸的一惊一乍。
“我有那么可怕吗?”
薄青城笑起来,身上那种阴郁的戾气彻底散去,染上一股雨后竹林的清香,使他险峻的眉眼化成一汪春水。
许青窈并不直面这个在春夜里让任何回答都显得暧昧的问题。
却径直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房中太闷,出来散散心。”
对上许青窈探究的眼神,他表现得极为坦荡,微勾了唇角,不疾不徐地道:“听说园子里的木棉开了,我来看看。”
许青窈循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墙角果然立着一株木棉,高约三丈,枝节蓬郁,花色火红,缠缠绵绵,烧成一团,直照亮了半边苍青的黑天。
“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
许青窈看着那炽焰一般的树冠,幽幽道:“此时正是赏木棉的好时节呢。”
“俯视东邻桃李尘,婆罗高不问由旬。”薄青城看向她,“木棉乃是英姿高洁之花,倒与嫂嫂有几分相像。”
“只是做人若也像这般,曲高和寡,也实在孤寒。”他看着她,若有所指地说道。
听他话里有话,分明是不尊之意。
“我偏爱梅花。”许青窈冷声敷衍道。
薄青城后退一步,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却没放过她清丽的侧颜,“‘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梅花自然是与嫂嫂极相配的。”
“只可惜,梅花早已过季,若要再赏,恐得等来年。”
许青窈不愿与他再打哑谜,“小狸,回南风苑!”
小狸终于舍得从许青窈背后走出来,尚在惊吓之中,一副怔忡的样子,指着薄青城手里的灯笼,怯怯道:“绿灯笼,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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