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在手里就不惧它了。”薄青城的语气,分明是鼓动小孩。
小狸抬起手,跃跃欲试,等真的提在手里,果然不再惧怕。
反而像得了新耍具的孩童,不顾许青窈的不耐,欢喜异常,“夫人,要不你也试试?”
“想要吗?”薄青城像是在对小狸说话,眼神却分明看向许青窈。
小狸高兴地跳起来,“多谢二爷。”
说完看向一脸淡漠的许青窈,又小心问道:“二爷可以作两盏吗?”
微顿片刻,“我们夫人常用的风灯,恰巧前些日子坏掉了。”
“自然。”薄青城笑道。
天真的小婢不知道,“恰巧”两个字,早早就出卖了她堪称拙劣的谎言。
许青窈自然也听出其中关窍,缓缓垂下眼去,再不言语。
她不想将拒绝表现得太过激烈,那样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太容易授人以柄。
但是她也不肯随口答允,好像轻易就被人拿捏。
斟酌来去,皱着眉说道:“这样的绿到底太跳脱了些,若能淡点,自然更好。”
“鱼师青,还是天水碧?”
他停顿片刻,仰面向夜空,露出修长的脖颈,正中的喉结随着话语轻轻耸动,“现在头顶上方的蟹青色如何?”
许青窈抬眼看了看天,转身道:“都好。”
回去,翌日一大清早,楠木楼前的女贞树上,多了两盏圆圆的灯笼,像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狸一眼就分清哪个归自己,哪个给夫人。
只因其中一盏,是洁白中正的底色,却以青绿色漆涂抹,上面画了两行诗,小狸看不懂,也知道这是费了大心思的。
许青窈提起灯笼,看上面龙飞凤舞的行书字——
“扳枝只为低垂手,肯傍人间栏槛春。”
正是昨夜那首未吟完的《木棉花歌》。
这里是二楼,窗外正好可以望见后花园里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树。
那红实在太刺目,惹得许青窈心里一紧。
她连忙收回视线,却听见小狸这样说:“夫人,我们不妨折枝木棉放在房中。”
第14章
清明前夜。
恰逢有闲,她们趁夜前去拜访东府的巧姨娘,没想到这位姨娘正发高热,碰了个闭门羹。
回来时,经过后花园,许青窈提着青绿灯笼,伴了小狸,在夜露深沉的园圃里穿行,花香将她的发髻染得深浓。
更鼓打到亥时,许青窈心道,这是她们走过的第十五圈。
紫色遍地金的高底鞋边,踩了几瓣洇湿的杏花。
西苑那边响起一阵喧闹,长明阁亮得像在燃烧。
许青窈心里一松,一提,扬眉笑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路走去,嘈杂声越来越大,中途还撞上了来通传的小厮,许青窈一眼认出,这是老族长身边的人。
待赶至,果不其然,西角门下早已聚起数人,人不多,声势却浩荡。
这当然是造势,分明是有意做给她看,但薄家毕竟是望族,还是要脸面的,家丑可自断,不可外扬。
她越过戴冠的老爷和苍头的仆役,一眼就看到最中心那个发号施令的魁首,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薄氏族长。
“果不其然。”
她早知道是这老家伙搞的鬼,也幸亏她早有防备。
只因心中有底,许青窈胸有成竹地迎上前去。
见薄家大奶奶来了,众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夹道。
手里描了绿字的灯笼,摇晃着淡青色的幽光,打在她脸上和襟前,也真像一竿修长的翠竹,袅袅行步间,既有闺阁之秀,亦含林下之风。
老太爷站在人群最前,一瞧见许青窈,心里便十分恼火,暗道:“这副模样,果真不是个安分的,得早早料理了才是。”
许青窈却笑脸相对,礼数周到,“见过各位伯公爷叔。”
“不知各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语气当真是不卑不亢。
“听闻孙媳妇一手好茶技,特来讨茶喝!”老族长语气不善,面色亦相当不虞。
“品茶岂有半夜三更上门之理?”许青窈早听出老家伙是在阴阳怪气,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既有三更开门迎人,怎不能三更待客品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语带戏谑。
刚静下的人群瞬间哗然。
“开门迎人?何出此言?各位长辈莫不是起了梦魇,把我这未亡人的孀门当成了妓馆娼寮?”
听她说话实在难听,老族长即刻挥手打断。
“孙媳妇的一张巧舌,圈到这内宅,属实是委屈了,只是我们这些长辈,今日来此,却不是和你斗嘴。”
许青窈下腰行礼,姿态极谦卑,眉间却有黠色一闪而过,“妇人愚笨,还请老太公不吝赐教。”
“你看这个人是谁?”
许青窈循着老族长的手指方向看去,熊熊火光下,两个高大仆役中间夹着一个矮小男子,面色枯黄,双臂被反绞在背后,咬紧牙关,像在受刑。
许青窈微眯了眼,扬声道:“抬起头来!”
老族长一惊,眼神落在许青窈脸上——这妇人竟然如此镇定!
要是此人真能为大房诞下子嗣,薄家的一世荣华还能再续也未可知。
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连老族长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为自己差点再一次落入这狡猾妇人的陷阱而感到气恼。
“怎么长得这样丑!”许青窈打量对面良久,终于出声,语气却相当轻侮,嘴角眉梢俱是嫌弃。
众人又是一震,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说法。
那被大汉架在空中的男子,也满脸惊疑,连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差点忘个干净,不过须臾,便转为难抑的怨怒。
到底是拿钱办事,不可背信,遂扯过几丝深情妆点面颊和语调,“窈娘,你连我也不认吗?”
“谁告诉你我叫窈娘?莫不是你背后的那人传错了消息?”
许青窈说道,通身不容置疑的气势叫人胆寒。
她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活像衙门里的酷吏,杀气腾腾看向他,“你说,谁指使你来诬陷我的!”
那人脖子陡然一缩,暗自吞了吞口水,他才见识到女子口齿之锋利。
直觉告诉他,这笔钱,不会好拿。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得硬着头皮上,“窈娘,我是刘虎啊,隔壁村铁匠的儿子,你我自小青梅竹马,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隔壁村民风淳朴,几时生出你这样一个奸人?”
“窈娘可真会玩笑,自打我三月前从北地贩牲口回来,我们便夜夜私会,你腹中的孩子不就是我的骨肉吗……”
人群里发出一阵倒凉吸气的声音。
男人受了鼓励,愈发得意起来,“昨天夜里,你还说要和我私奔。”
许青窈不动声色,语气循循善诱,“哦,那你说说,你我二人私奔前相约在何处会面?”
那人打量四周,见四下荒僻,无人看守,想来合适避人耳目,便梗起颈子道:“自然是在此处了。”
许青窈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笑起来,“可知你胡说,我才从姨娘那里过来!”
从巧姨娘的院子到长明阁,必得经过后花园,众人低头看去,果然见许青窈脚底绣鞋的白帮上,沾着几瓣红艳的杏花。
“这么晚了,孙媳妇怎么还在园子里乱转?”老族长阴恻恻地说道。
“去东府和姨娘说话,回来时恰巧经过后园。”许青窈提起手中的青色灯笼,“瞧,我们的灯笼坏了,这正是叔叔送的。”
她故意不说是哪位叔叔,好在事发东墙后有个转圜之地。
“去,把巧姨娘叫来。”
许青窈一听,知道老族长这是要下死手,心跳起来,正思考如何将这谎圆得过去。
“不必去了,我作证!”
随着声音响起,夜幕中大步走来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
走到人前,站定。
“姨娘那里有不少这样的东西。”他提起手中灯笼,幽绿的光影打在他的锦袍上,金银丝暗纹光华流转,嵌汉白玉袍带束起劲腰,腰际悬垂的透雕花鸟斋戒香囊里散发出清远香气。
锦衣夜行,若不打灯,谁能看清这样的富贵?
许青窈遥遥向薄青城一望,感激之情都在脸上。
薄青城颔首微笑,霞姿月韵,如在云端。
火光明灭,人头攒动,他方才越过层层人群,一眼就看到她,素服净面,临危不惧,极有大家风范。
此刻走近,看见她被围在人群中审问,夜寒风冷,衣袂宽大,越发显得纤纤弱质,心头忽然一动,这陌生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遂又别开眼去。
插曲一过,好戏继续上演。
“不对,不对,是我记错了,你约我在后花园见,我给忘了……”那男子大约已经装不下去,语带哭腔。
众人一听,后花园离西苑甚远,离许青窈住的楠木楼也不算近,离东府又一衣带水,仆役往来众多,再怎么样,也不会在那处私约,可见此人扯谎。
看他说话颠三倒四,自打自脸,许青窈无意纠缠,忽然转向老族长,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老太公,这贼人是在何处逮到的?”
“正在那翻墙,被福禄儿给看见了。”福禄儿,就是老太爷的贴身小厮,方才去请许青窈过来的那一位。
许青窈笑起来,灿若舜华,“那就对了,老太太的长明阁里这两天丢了不少东西,想必是这贼人做的手脚,如今被逮了个正着,一时狗急跳墙,这才攀咬到我身上来。”
许青窈斜斜看那“奸夫”,眼底带笑,嘴里的话却说得又冷又硬,“报到官府里去,一顿板子,保准什么都招了。”
那人立即颤抖起来。
许青窈心中有了几许快意。
老族长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事情朝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去了。
不对——这妇人是在拖延时间!
想到此处,微眯了眼,语气深沉,问道:“孙媳妇,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既说他是贼,有何证据?”
许青窈终于逮到了老家伙的错漏,立即阴阳道:“原来老太公也知道‘捉奸捉双’的道理,可别冤枉了孙媳……”
老族长脸色讪讪,“那是自然。”
许青窈接着道:“物证嘛,婆母那里自然是有。”
“半姑——”随着许青窈的呼唤,长明阁上下来一个人——一个只有半张脸的老太太,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都是长明阁近来的失物。”写满字的单据被呈上。
老太爷面色不虞,“人证呢?”
“人证,如今现成的就有一个。”
“在哪儿?”
“他!”
许青窈指向暗处的一墩土墙,见那墙头之上,有人形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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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另一头,薄老三连着三天在河边走,注定要湿了鞋。
像往常一样,此人预备进长明阁再顺手牵几只羊,没想到,甫一上墙,就被满园灯火晃了眼。
不远处人头攒动,忽然,随着一根细长的手指遥遥探过来,火把升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汇聚过来。
曜目火光中,墙头上升起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薄贵傻了眼。
骑在墙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退两难间,两条腿本能夹紧墙围,
“孽障,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薄贵挠头,看看天,又看看地,又看看他们,手足无措,半晌,含混道:“我……我看星星。”
众人闻言,都抬起头来,只见夜空黑如砚台,哪里有半个星子,一时都有些憋笑。
“看什么星星,赶快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薄贵得了令,正要逃之夭夭,被许青窈事先安排在墙外的人逮了个正着,五花大绑押了进来。
许青窈站出来,笑眯眯地指着薄贵道:“老太公,这位就是我说的人证。”
老族长急了,“刘虎的事和薄贵有什么关系!”
许青窈笑了,听听,好一个“刘虎”,这就是他们给她安排的奸夫——名字难听也就算了,长得还那么难看。
也忒欺负人了!
“薄贵,你自己说,老太太房里那几件前朝古物的陪嫁,到哪儿去了?”
许青窈皮笑肉不笑,薄贵不敢直视她,当然也不敢直视另一面虎视眈眈的老族长,只好躲闪着有气无力地答:“是这个人偷走的。”
许青窈还不放过他,咄咄逼人地追问:“哪个人?”
薄贵把头埋进胸前,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奸夫”——
“就他!”
“你亲眼看见的?”老族长脱口而出,他知道,眼前的事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控制,接下来将是溃不成军的惨败。
不过,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把自己亲侄子给搭进去。毕竟他没有子嗣,薄贵是他一手带大。
“我这几天在街上喝酒到深夜,连着三天见这家伙翻墙进去,偷老太太的宝贝出来。”薄贵下了狠心,从稀里糊涂的状况中回转过来,打算彻底将眼前这只替罪羊的黑锅坐实。
“原来如此——”老族长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已经难看得不像话,还是强撑着点头。
那刘虎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本想捞一笔钱,现如今竟然从“奸夫”变成了“盗贼”,要背黑锅下大狱,死活不干了。
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最后一个杀手锏,正好拉薄家下水,只要一口咬定那些东西都是这女人给他的,自己就会洗去嫌疑。
“看看这是何物!”空中扬起一道艳红的锦绣织物。
——竟然是一只鸳鸯戏水的红肚兜!
哗然巨变,随后是鸦雀无声。
“那些东西,不都是窈娘你给我的吗,说是当了好作你我私奔的盘缠,怎么如今倒成我偷的了?”
老族长听至此,勃然作色,“事到如今,许氏,你还有何话说!来人,将这贱|妇拉下去,即刻填井!”
众人都有些吃惊,谁不知道这薄府后花园里就有一口深井,看来老族长当真是对许氏动了杀意。
“谁敢!”许青窈厉色,“怎么就知道这一定是我的东西!”
“上面可是绣着你的名字。”那刘虎紧张道。
许青窈气急反笑,“荒谬!谁会在赃物上自报家门?”
“自然是你我情到浓时,作了个相好见证。”那人显然已经豁出去了,摆明了是死前还要拉个垫背的。
情势急转直下。
族长带来的几个婆子上来就要拉扯她,许青窈奋力挣扎,薄青城犹豫要不要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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