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赭罗?赭罗!
顾婵漪一惊, 下意识地站起身,抬步便要出去, 却被宵练一把按住。
“姑娘。”宵练摇了摇头, “外面慌乱,姑娘请安坐,婢子出去看看。”
顾婵漪已然冷静许多, 她扬唇浅笑,回身坐下, 反手拉住宵练,“不急着出去,暂且看看他们会如何。”
执扇儒生起身,抬手朝大堂四周行礼后, 这才转头看向那几位畏缩的男子。
“诸位方才说, 顾家三姑娘与崇莲寺众比丘尼乃山精所变,以吸取精血为生。”
儒生轻笑, 轻扇手中折扇, 左手背在身后。
“崇莲寺乃平邺京郊古刹,建寺四百年。平邺城中,不少世家贵女会前往崇莲寺中礼佛,你莫不是说,那些贵女也是山精所变?”
众畏缩男子面色发白, 正欲反驳,却见壮士骤然双手握拳,吓得他们连忙噤声。
儒生轻笑一声, 语速极快, 丝毫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在下初至平邺, 却也听闻过崇莲寺的慈空主持, 慈空主持乃慈眉善目、心怀慈悲,且佛法高深之人。”
“甚至连宫中贵人于闲暇时,均会请慈空主持入宫讲解佛法。”
儒生“啪”的一声,用力收起折扇,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却让人脊背生寒。
“莫不是,宫中贵人也是山精所变?”
话音落下,众畏缩男子吓得直接瘫倒在地,然而,那儒生却并未放过他们。
只见儒生抬头对着周边众人,缓缓道:“如此诋毁崇莲寺及京中贵女,甚至宫中贵人,不知是何居心,还请店家上报京兆府,让人好好查查。”
无需店家发话,便有热心食客跑去街上,叫来京兆府的衙役,如此这般交待了前因后果。
在众食客的怒骂声中,衙役直接将这些人捆了,带去京兆府。
有磊落食客走上前来,朝那儒生行礼道:“多亏先生敏锐,方才识破他们的诡计。”
儒生打开折扇,笑着客套了几句后,装似好奇般,出声问道:“听他们提及顾三姑娘,不知这顾三姑娘是何许人也?”
“这顾三姑娘乃是郑国公府的三姑娘。”
磊落食客轻叹一声,“早在三四天前,便有风言风语,直道顾三姑娘在崇莲寺中行不轨之事。”
“结果后面越来越离奇,有道顾三姑娘与寺中比丘尼如何如何,又有人言顾三姑娘与山下村民如何如何,甚至还有精怪之说。”
“好好的一座古刹,在他们口中竟成了烟花之地,淫`秽之所。”
“有些话简直不堪入耳。”磊落食客又是一声长叹,透着担忧,“也不知这位姑娘得罪了何人,竟用这般阴损法子毁人清白。”
儒生闻言,眉头微皱,面上笑意减淡,“城中百姓可信这些?”
“初时,确有不少人信。”磊落食客笑了两声,“但后面说什么的都有,我们如何猜不到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无人推波助澜,此等谣言怎会迅速传播,是以,大家伙回过神来后,再未信过。”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后有时常前往崇莲寺上香的老妇人亲口所言,这位顾三姑娘自小便在崇莲寺,由慈空主持亲自教导,甚是知书达理。”
顾三姑娘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磊落食客略说了两句,便未再言,而是称赞儒生。
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客套了片刻,磊落食客这才转身离开。
儒生在原位坐下,收起折扇,正想转头与赭罗说话,便见一位女婢走上前来,蹲身行礼。
“先生,我家姑娘有请。”
儒生正想出言婉拒,便见女婢双手抬起摊开,掌心上是根略显陈旧的长命缕。
赭罗见此物,立即变了脸色,看向儒生,“先生,是……”
儒生用折扇虚空地点了他两下,赭罗赶忙抿唇噤声。
儒生走到女婢身前,盯着那条长命缕看了片刻,这才拱手点头,“还请姑娘带路。”
三人绕过屏风,站在顾婵漪面前,他们打量顾婵漪时,顾婵漪也在看他们。
她没有认错,此二人正是阿兄身边的将士以及小军师。
身形高大的壮士,名唤李赭罗,西北人士。
阿兄上战场时,他便跟在阿兄身边,武艺虽不高,但天生力大无穷,凭蛮力挣下不少战功。
那位容貌清隽文雅的儒生,名唤关辙山,江南人士,乃大舅父回江南丁忧时所收弟子。
大舅父前往北地新昌州任刺史时,关辙山随大舅父一同前往,后在西北边疆与阿兄结识,便留在了北疆以御敌军。
此二人皆是阿兄的好友,顾婵漪起身,向二人行礼。
关辙山与李赭罗亦回礼,并告之姓名。
店小二端来饭菜酒水,摆了满满一桌子,躬身退了出去。
小荷为两位男客斟酒,为自家姑娘倒好酸梅汤,这才紧挨着宵练,在桌边坐下。
关辙山浅笑,“姑娘如何知晓在下身份,且识得这条长命缕?”
顾婵漪看向自己的手腕,莞尔道:“先生自言从西北而来,对顾三姑娘之事甚为上心。”
顾婵漪这条长命缕,由五色丝线编成,乃是母亲去世前所编。
当年母亲自感时日无多,且深知丈夫品性,日后难以迎娶继室,恐无人为两个孩儿编制长命缕,是以特意编了许多。
阿兄离开都城前,她将剩下的长命缕一分为二,每人仅八条。
后来,她又编了两条,与母亲所编的放在一处,让阿兄带去北疆,希望阿兄十年内能回到都城,也希望母亲的长命缕能保佑阿兄平安。
阿兄在北疆时,每年端阳节皆会换新的长命缕,身边亲近之人,尽数瞧见过。
她手腕上这条长命缕,是母亲所编的最后一条,最能表明身份。
“姑娘果然聪慧。”关辙山赞叹道。
顾婵漪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阿兄可安好?两位阿兄为何会在平邺?”
关辙山与李赭罗乃阿兄好友,是以顾婵漪亦唤他们二人为阿兄。
关辙山瞥了眼四周,压低音量道:“定安一切皆好。上月定安收到都城来信,甚是担忧姑娘,便让我与赭罗来平邺寻姑娘。”
第二十七章
顾长策, 字定安。
是以亲友皆唤其字,且都城之中, 仅说“顾长策”三字, 百姓皆知是镇北大将军,却不知“定安”是何人。
顾婵漪愕然,她写与阿兄的信中, 并未谈及困锁崇莲寺,仅是报平安罢了。
阿兄怎会心生担忧, 甚至让关李两位阿兄千里迢迢来到都城。
顾婵漪正欲详问,却见关辙山手执折扇,往下压了压。
“此地不宜细谈,稍后再寻个僻静之处详说。”
顾婵漪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疑惑, 五人用过午膳, 叫来店小二,换至二楼雅间。
雅间静谧, 布置更是妥帖, 店小二端上茶水瓜果,走出去关上屋门。
顾婵漪将将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阿兄怎会知晓都城之事,我写与阿兄的信上并未多言。”
关辙山看了眼小荷与宵练,轻摇折扇, 笑而不语。
顾婵漪担心关辙山谈及军中之事,只得向她们二人点了下头。
她们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走到门边, 远远的站着。
关辙山这才收起折扇, 正色道:“并非从姑娘的书信中得知。”
顾婵漪惊讶不已, 关辙山打量着她的神色, 试探道:“不知姑娘与礼亲王是否相识?”
顾婵漪神色不变,坦然道:“老王妃上山还愿时,曾与亲王在崇莲寺中小住,偶然见过亲王。”
话音落下,关辙山又追问,“可是在六月中旬?”
顾婵漪微惊,脱口而出,“正是。”
关辙山了然,扬唇浅笑,“那便是了。”
“六月末,礼亲王府的侍卫身负信匣,亲至大营,求见定安。”
“信中提及姑娘宿在崇莲寺中,诸事不便。然而,姑娘乃是女郎,亲王不知郑国公府是何情形,不好贸然插手,只得传信告知定安。”
顾婵漪眼睛睁大,既惊又喜,她很快冷静下来,“阿兄与亲王,早年便相识吗?”
她明明记得,前世沈嵘抵达北疆前,阿兄与沈嵘从未打过交道,沈嵘怎会突然送信至北疆。
“在下也问过定安,定安却未细说,但亲王能让人千里送信,想来他们二人应当是相识的吧。”
关辙山偏头,朝李赭罗使了个眼色,李赭罗侧身提起旁边的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
打开外面包裹着的粗布,内里是两个红漆匣子,一大一小。
关辙山拿起小匣子,放至顾婵漪身前,“这是定安特意让在下带来的东西。”
顾婵漪眨眨眼,伸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张。
展开纸张,看清上面所书,顾婵漪大吃一惊,这竟是当初祖父在世时,所写的分家文书。
阿兄远在北疆,刀剑无眼,她不敢让阿兄分心,是以并未将所受委屈,以及日后打算告知阿兄。
她原想着,待姨母抵达都城后,查清母亲早亡真相,再光明正大地将二房赶出国公府。
熟料,沈嵘竟传信给了阿兄,虽未言明她在平邺的日子如何艰苦,但阿兄却让人将分家文书送了回来。
有了这份文书,即便她没有查明母亲之事,也能将二房赶出府门。
关辙山端起茶盅,轻抿一口。
“定安得知你在都城过得不好,奈何他是镇北将军,无诏不得轻易离开北疆,只好让我过来一趟。”
关辙山又将大匣子放至顾婵漪面前,主动打开匣子,最上面是一本洒金册子。
“定安每年皆会往都城送东西,既有给姑娘的,也有给二房的,尽数写在这礼品单子上。”
顾婵漪拿起册子,轻轻展开,里面是熟悉的字迹,这本册子竟是阿兄亲笔所书。
他刚刚到北疆时,她不到九岁,是以送的大多是北疆特色小玩意儿,随着四季轮转,她渐渐长大,送的便多是皮毛与首饰。
顾婵漪看着册子上的物品,眼眶微红,阿兄如此牵挂她,她前世却那般懦弱,不知反抗王蕴。
还好,还好前世阿兄一直以为她在都城过得很好,还好她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关辙山见对面的女郎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心下一慌,急急开口转移话题。
“定安原本的意思,若姑娘过得尚可,送二房的那些东西便罢了,左右这些年来,劳烦二房照看姑娘。”
关辙山停顿片刻,打量着顾婵漪的脸色,沉声道:“但若姑娘过得不好,那些东西便要尽数拿回来,留给姑娘。”
“尚未用过的,按册子上的归还,若已经用了少了,便按市价折算成银两,让二房给银钱。”
顾婵漪听到阿兄安排得这般周到,心中越加酸涩不已,是她让阿兄担心了。
关辙山抬眸,细细地看了看顾婵漪的面容,声音微沉,语气严肃,“姑娘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他在楼下时,便听食客说过,顾家三姑娘自小在崇莲寺祈福,由慈空主持教养长大。
他原本想仔细打听清楚,再与赭罗前往国公府,谁知竟如此巧,屏风另一头便是顾三姑娘。
顾婵漪垂首低眉,听到这句关切之语,强忍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她赶忙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深吸口气,抬头对着关辙山道:“并不好。”
具体过得如何不好,顾婵漪却并未详细述说,关辙山与李赭罗虽是阿兄的至交好友,但到底是男子,不知内宅的阴私伎俩。
“我已传信给丰庆州的姨母,约莫下月初,姨母便能抵达平邺。”顾婵漪弯了弯唇角,眉眼含笑。
关辙山颔首,轻摇折扇。
他与赭罗乃是男子,即便以尊客的身份进入国公府,也只能住在外院,无法光明正大地插手国公府之事。
“姑娘安心,在下启程之前,定安已然派人传信至新昌州。
老师忙于公务,无法离开新昌州,但师母收到信后,定会来平邺,届时为姑娘讨回公道,必不让姑娘再受委屈。”
顾婵漪愕然,“大舅母会来平邺?!”
母亲亡故时,两位舅父与姨父皆未外任,听盛嬷嬷说,母亲出殡之日,王蕴做了错事,惹恼了大舅母,大舅母当众给了王蕴一耳光,脸肿了四五日方消。
顾婵漪当时尚是幼童,记不得此事,前世误信王蕴谗言,书信亦无法送出,误以为外祖家的亲眷不再管她。
直至她死后,沈嵘查清真相,传信至新昌州、丰庆州以及安仁府,两位舅母以及姨母尽数到了平邺。
彼时,顾家二房已然下狱,闲杂人等难以探望。
姨母与两位舅母特意前往礼亲王府,请求沈嵘带她们入狱中,见王蕴一面。
沈嵘自然没有推辞,当即带着她们到了刑狱。顾婵漪作为灵体,亦跟着沈嵘一道去了刑狱。
牢门打开,顾婵漪还未反应过来,大舅母便大步走到王蕴面前,扬手甩下两耳光。
气势十足,响声震耳,即便顾婵漪是灵体,也被骇了一跳。
如今,大舅母竟然要来平邺了。
顾婵漪喜出望外,连忙出声问道:“关阿兄可知舅母何时启程,几时能到?”
“师母应当月初便收到了信,奈何新昌州距平邺甚远,风雨兼程也需月余,若是一切顺利,约莫月底能抵达都城。”
当初顾婵漪并未往新昌州送信,便是因为新昌州在北地,路途遥远,楚氏的人无法将书信送至舅母手中。
熟料沈嵘暗中帮忙送信,阿兄又请来了舅母。
顾婵漪心中欢喜,眉间愁绪散去,笑得甚是明媚,宛若春光。
下次见到沈嵘,定要好好谢谢他。
关辙山见她面露喜色,这才稍稍松口气,想起刚刚在楼下听到的流言蜚语,他皱紧眉头。
“不知姑娘近些时日得罪了何人?怎的会有那般流言传出,如此恶毒,仿若要将姑娘置于死地。”
顾婵漪冷笑,手执紫砂壶,为两位阿兄各倒了一杯清茶。
茶香清淡,顾婵漪声音平淡,“除了我的‘好’婶娘与‘好’二姐,不会有旁人如此恨我。”
她回到平邺多日,一直在听荷轩,并未出府,寻常人家怎会知晓她在崇莲寺中生活多年。
佛欢喜日在崇莲寺中礼佛的世家,均与她无冤无仇,而唯一和她有仇,且使出这般毒计之人,便只有顾家二房。
流言传出后,定是有人察觉到背后之人的意图,却并未阻拦,而是顺水推舟,夸大其词,引向妖鬼之说。
此流言涉及清白闺誉之事,越澄清则质疑者越多,甚至反而会有人云亦云者坚定不移地信了这流言。
若是用更夸张的说辞,将流言从一人变成一寺,甚至一城,那听此流言者便会从坚信不疑转为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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