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想不通,近些时日,我没事?就琢磨。”李光想起张小娘子,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道:“乡下人家种地,男主外女主内,由男人下地耕种。妇人遇到插秧收割农忙时节,同样得下地。待忙完一整天回到家中,男人等着妇人做好饭端上桌,吃完就能去歇息。妇人则煮饭收拾,养蚕桑者,还得喂蚕,织布。城里的世?家大族,妇人在后宅理事?,没点本?事?,可理不清楚后宅的事?情。家贫者,要计算着柴米油盐的价佃。家中富裕者,一年到头忙着人情世?故往来,送节礼年礼,置办筵席,请吃酒琐碎事?情一大堆,还不能有错误,免得失了礼数。朝堂衙门好些官员,平时办那点差使,办得还让人看不上。老赵,咱们得承认,娘子们不是突然就变得厉害了,而是她们一直厉害。只以前被压着,被埋没了。”
赵鼎神色怔忪,道:“我听说北地的张浚致了仕,他夫人出任甘州转运使,跟着去随妻了。”
李光道:“张浚是有自知之明,给其妻让路呢。北地起初需要人才的时候,他得了相位,那是天时地利人和。北地如今人才济济,他就不合时宜了。任氏定有过人之处,有入主中枢的机会?。以后夫妻双相,也是一门佳话。”
赵鼎顿了顿,向身后的福宁殿看了眼,道:“究竟起来,南北两地争夺天下,都是女人在争,跟咱们这些男人没甚干系。唉,太后娘娘要争,她如何能争得了。南边连个?像模像样,能带兵打仗的将?帅都找不出来了。”
夜幕降临时,一顶软轿从?大内悄然出去,到了韩世?忠府上。
第123章
韩世忠与?梁夫人早早用完了晚饭, 坐在一起吃茶消食。明日一早,他?们要搬到临安西郊庄子去住,梁夫人放心不下, 放下茶盏起身去清点行囊。
韩世忠端着?茶盏, 翘着?二郎腿看热闹, 笑道:“庄子里什么?都不缺,菜蔬粮食皆可以自己种。饿不着?,你担心甚, 都忙库了好几日, 快过来坐着?歇口气吧。”
梁夫人白了他?一眼,呛道:“你会种地,还是我会种地?再说, 我是去看兵器。这宅子得还给朝廷,以后赐给别?人,拉下就没了。”
韩世忠被升为枢密使, 看似升官, 实则解了他?的兵权,神色不由得黯然了几分,长长叹道:“刀枪应当都生锈了。”
梁夫人见他?心情不好, 便没再多?呛他?,转身朝外?走去。
这时, 管事提着?长衫下摆, 急匆匆跑上前, 紧张地道:“夫人,郡王爷, 太后娘娘驾到。”
屋内的韩世忠愣了下,虎背熊腰粗壮的身子, 以不可思议的灵活腾空而起,一溜烟奔出屋,道:“我得病了。夫人你见一见。”
梁夫人本来也在怔忪中,反倒被韩世忠逗笑了,嗔怪地道:“站住!你给我回来!”
韩世忠马上停下了脚步,郁闷走回来,烦躁地道:“见吧见吧,唉!”
邢秉懿既然亲临,装病是装不过去了。
梁夫人与?管家一起往外?走去,韩世忠见状,只能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前。梁夫人回头?,他?马上挺直了身,打起精神,脸上堆满了僵硬地假笑。
梁夫人看得好笑,无奈且随了他?去。到了大门边,韩世忠吩咐管事开正门,躬身肃立。
软轿停下,黄尚宫扶着?邢秉懿下来,她穿着?常服,对着?见礼的韩世忠与?梁夫人抬手,亲切地道:“郡王爷与?夫人快快请起,贸然登门打扰,实属唐突了。”
韩世忠忙道不敢,侧身将邢秉懿迎进?正厅。管家上了茶,梁夫人亲自前去接过,低声对管家道:“太后娘娘微服私访,你且去叮嘱好府里的下人,不许乱嚼舌根!”
管家忙应下,梁夫人端了茶盏上前,恭敬地道:“太后娘娘请吃茶。”
邢秉懿颔首道了谢,她坐在上首,韩世忠坐在右下首,便留梁夫人坐在了桌下首,含笑打量着?,夸赞道:“这些年少见梁夫人进?宫,真是威武英气不减当年。”
梁夫人不喜宫宴的繁文?缛节,加之她出身营口歌伎,贵夫人言语之间,经常拐着?弯奚落,她便经常称病不愿进?宫。邢秉懿这般一说,不免尴尬了起来。
邢秉懿笑道:“我也不喜欢宫宴,一年到头?来,各种节庆筵席不断,真是能累死人。你看我头?上的白发,大半都是筵席累的,换作?我是梁夫人,也得找借口不进?宫。”
梁夫人怔楞住,颇为意外?看向韩世忠,见他?浓眉微拧,看上去同样?一脸茫然。
邢秉懿眼眶渐渐泛红,苦笑着?道:“夫人自小命运多?舛,受家族连累,被没入教坊司,成了官妓。我是受国破家亡之苦,被送入了金贼营寨,受尽了折辱。梁夫人所遭受的磨难,与?我比起来,各有各的苦罢了。朝堂与?民间私底下对我的编排,我都清楚得很。我们都是女?子,被人拿来编排,鄙夷,讥讽。以前我愤怒过,后来转念一想,世情如此,且随他?们去吧。”
梁夫人听?得心情很是低落,自小家道败落之后,虽说她始终不屈不挠,努力上进?。到底身为官妓,如飘零的浮萍,无依无靠,常常被送去伺候达官权贵。遇到君子斯文?些的还好过,多?遇到的,则是粗鲁下作?的男人,每每令她生不如死。
幸亏后来遇到了韩世忠,可他?早已?有妻妾。她就算再有本事,起初亦只能委身为妾,遭受过无数的冷落与?白眼。
邢秉懿在金兵营寨的遭遇,梁夫人不敢去深想。望着?她白了的头?,难得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来,难过地道:“这些年来,太后娘娘辛苦了。”
邢秉懿故作?坚强,挤出了丝笑,道:“我经常想,哪怕是前世造了再大的孽,也该赎清楚了,以后定会变好,梁夫人也当如这般想,你与?郡王爷,夫妻和美,眼下是熬出头?啦。何况梁夫人以前英勇聪慧,我除了佩服之外?,还很欣慰。我们这些女?人啊,总算有不甘于命之人,哪怕深陷泥潭,也能再次立起来。”
梁夫人拿帕子蘸去眼角的泪,心有戚戚焉道:“可不是,太后娘娘比我厉害,听?说以前也打过仗呢。”
邢秉懿神色向往,似乎在回忆以前,道:“是打过几次,我身子不好,后来就去做了些文?官的差使,不能与?梁夫人比。梁夫人这些年在府里,应当也怀念曾经在战场的时日吧?我哪怕身子不行,只要想起打仗的时候,依旧会心潮澎湃。”
梁夫人眼神一亮,激动地道:“在后宅的日子,安稳归安稳,终是太过无聊了。我时常想着?,能出去做些事才好。”
韩世忠起初以为邢秉懿前来,是要找他?出山领兵抵抗北地正义军。谁知邢秉懿到了之后,一句话?都没与?他?多?说,反而与?梁夫人诉起了衷情,他?被完全冷落在了一旁。
对于北地的赵寰以及一些政令,韩世忠有些支持,有些不认同。他?看到北地兵使用的“震天雷”的威力,便清楚两地实力悬殊过大,南边召集全部的兵力抵抗,不过只能拖延些时日罢了。
韩世忠以前再想领兵打仗,看清楚局势之后,就打定主意绝不掺和进?去。加之朝堂上那群文?官又?令他?讨厌得紧,干脆告病辞了官。他?神色探究,在邢秉懿与?梁夫人身上来回打转,插话?道:“不知太后娘娘亲临,所为何事?”
邢秉懿叹了口气,看向韩世忠,道:“经过了金贼破我河山,我相信文?能定天下,却无法相信,文?能守天下。官家尚年幼,我的身子不好,不知还有几年能活了。郡王爷国士无双,英勇过人,我想将官家托付给郡王爷。请郡王爷做官家的太傅,教官家如何排兵布阵,领兵打仗。”
韩世忠万万没料到,邢秉懿非但?没提让他?领兵打仗之事,却是前来托孤,请他?重新出山,出任官家帝师。
帝师比起宰相的官职更炙手可热,一旦官家亲政之后,韩氏一族的富贵,至少会再绵延一朝。说不定,他?还能被封为亲王,或世袭罔替。
邢秉懿没等韩世忠回答,转眼看向梁夫人,眼眸里迸发出激昂的神采,声音不高不低,真挚而热烈:“北地攻破庐州,徽州应当很快会失守,常州府则是守护临安的最后一道关?口。我想请夫人领兵守卫常州,我会亲自前去督战,与?夫人一起驰骋沙场!此次一战之后,以后大宋的兵马大元帅之位,就交给夫人了!”
梁夫人神情震动,难以置信看向韩世忠,两人皆一时相顾无言。
*
庐州自古以来富裕,被北地兵攻破之后,与?襄阳那样?,若不是还在修葺的城墙,半点都看不到打过仗的痕迹。百姓喜气洋洋,到处泛发着?勃勃生机。
岳飞一路过来,看到与?大都截然不同的景象,难以掩饰的高兴。
庐州府共有七道城门,岳飞从拱城门进?去,沿着?正中宽敞热闹的正街,一路直到府衙。
赵寰难得没在前衙处置公务,在后衙的花园里,研究那几颗茶树。
岳飞被周男儿领着?前去,看到赵寰正在摘茶叶嫩芽,他?顿了下,上前见礼,笑道:“赵统帅好雅兴。”
赵寰将茶叶扔在竹篮里递给周男儿,招呼岳飞坐,道:“岳枢密使辛苦了,来,你尝尝庐州的茶。听?说这茶叶极为稀少,在清明前采摘,称为明前茶。先前我采的茶叶,只能算作?雨前茶了。”
岳飞见茶盏里,碧绿的嫩茶叶随着?水起伏,茶绿杯白,只一看就令人心旷神怡。他?端起茶盏尝了口,坦白道:“闻起来有股子清香,只我吃不出好坏,觉着?这茶水淡了些。”
时人惯吃各种擂茶,茶汤,味道浓烈。岳飞跟着?赵寰一起,学会了吃清茶。但?他?的清茶要放大半杯茶叶,冲泡得极浓,吃起来都发苦了。
赵寰哈哈笑起来,道:“明前茶采摘头?茬最嫩的茶叶,吃起来是淡了些。茶叶贵,头?茬的茶叶,更是一茶难求。遇到雨水多?了,天气干旱,明前的茶叶,就得卖出天价。”
岳飞深知赵寰并不讲究吃穿,哪有闲功夫琢磨茶叶好坏,定是为了庐州府的民生。
赵寰道:“庐州富裕,南边朝廷盯着?庐州府的赋税,差点没将庐州府上下的地都刮走一层。庐州府现在就是表面光鲜,内里都被掏空了。建康,平江,扬州等地,恐怕皆如此。不然,朝廷哪来的赋税,养活那么?多?的官员,皇亲外?戚,各地的废物兵丁。”
岳飞听?说了赵寰在襄阳撤兵的举动,他?不禁拱手,感慨地道:“赵统帅真是不容易,那些兵丁十足混混无赖,成日惹是生非。当年我真是被气得不行,想尽办法才将他?们降住。”
赵寰无奈叹气,道:“没法子,大宋就是一艘破船,到处都是漏洞。与?其修补,不若造一艘新大船。”
南边的兵虽弱,但?官员却全身长满了心眼,极难对付。比起打西夏金国,要难上百倍。
岳飞以前在南边时没少与?他?们打交道,能深刻体会赵寰的难处。她干脆不破不立,更不惜会被文?人写成暴君,也要将腐朽的衙门官员,统统换掉。
换掉官员容易,留下一堆烂摊子,还得赵寰去收拾。
赵寰看着?那几颗茶树,道:“我打算将庐州的茶叶打出名气,茶税重,燕京收取的赋税,重点落在茶税上,百姓就能好过不少。”
岳飞已?猜到赵寰要在庐州的茶叶上打主意,他?不懂这些,便没多?说,回禀了些大都的情形,自责地道:“可惜完颜他?们逃走了,大都周围到处都是山林,雪快没入膝盖,我就没敢贸然去追。”
赵寰在岳飞的来信中已?经得知,她认真听?着?,道:“无妨,我已?经给鞑靼的塔塔尔部去了信,派了寒寂出去,北边还有前辽的百姓,他?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完颜他?们休想过安生日子。”
岳飞放下心来,喜道:“那就好,我就担心金人逃走之后,不出几年又?会重新崛起。”
赵寰道:“他?们休想崛起了,倒是要防着?鞑靼。鞑靼与?金一样?,顽强得很,生来就好战。不过,只要我在的一天,他?们就休想作?乱。我将岳枢密使叫到庐州来,令你作?为主帅,沿着?洪州信州台州一路打过去,最后抵达绍兴府。”
岳飞肃然领命,问道:“赵统帅可是要回燕京了?”
赵寰摇头?,道:“我先去楚州扬州建康,南边估计会调重兵,在常州布防。林大文?他?们会领兵,攻打舒州徽州,就不费力气了。你从西边打过去,也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临安面临多?面夹击,不但?手忙脚乱,还会被团团包围在了中间,四面楚歌,成为了孤城。
赵寰笑吟吟道:“打下州府容易,治理却麻烦,北地的兵精贵得很,不能用得狠了,莫急,得慢慢来。我打算边打边治,以百姓的安宁祥和为首要。”
岳飞一听?,脸颊情不自禁抽搐了下。
北地缓缓逼近,打得越慢,对百姓来说,有北地安抚已?收复州府百姓的政令在先,他?们压根就不会惊慌,日子照过。
对临安朝堂上下的官员来说,就好比是钝刀子割肉,估计从此再也不得安眠!
第124章
邢秉懿离开后, 梁夫人再没了收拾行囊的心?情,与韩世忠坐在那里,齐齐陷入了沉思中。
良久之后, 韩世忠开口喃喃道:“我?始终未曾弄明白, 当年?岳鹏举为何会投靠了北地。虽说他?极力主张抗金, 北地恰好如?了他?的愿。可这些年?下来,他?手上的兵都被瓦解了,再也没了岳家军。高鸟尽, 良弓藏, 他?如?何能甘心??”
梁夫人道:“岳鹏举升任了北地枢密使,前些时日打大都,由他?领兵为主帅, 北地并没将他?藏起来。何况,哪个朝廷也容不得武将手上有自己的兵马,就算他?再忠心?耿耿, 难保底下的那些人, 还有儿孙会心?生?野心?。我?觉着,他?这样才好呢。”
“也是,朝廷在太平时日, 武将就得歇着了。”韩世忠叹了口气,将手上的茶盏放下, 感慨万分道:“当年?太.祖也如?此, 底下跟着他?起事的那群人, 手上的兵权都被夺了回去。唉,南边且不提, 一团乱麻。只北地的做法,我?倒有些看不懂了。说看重兵力吧, 襄阳的兵,他?们说不要就不要。说不看重兵力吧,偏生?他?们的兵又能打仗。”
梁夫人也想不明白,沉吟了下,问道:“你当年?为何从军?”
韩世忠一下楞在了那里,他?当年?从军,当是好男儿为了建功立业。当金人打来时,他?自义不容辞抗击金贼。
北地正义军崛起之后,金人被赶回了更北之地,他?则在湘湖一带平叛。
金国已灭,他?也建功立了业,身居高位,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邢秉懿还许他?为帝师,夫人为兵马大元帅,韩氏一门权势滔天。
烈火油盆,着实太过了。
韩世忠苦笑了下,人心?就是这般,永不会满足。他?问道:“你可想去领兵?太后娘娘许你这般大的重任,要是你答应下来,我?哪看得过去,自当随了你去。”
梁夫人凉凉斜过来,韩世忠呃了下,干笑道:“夫人喜怒,夫人喜怒,我?肯定不能与夫人比。不过仗着比你多打了几年?仗,能在你身边给你当个参赞,出谋划策罢了。”
邢秉懿一离开,梁夫人就冷静了下来。如?果与叛军、金贼打仗,梁夫人肯定二?话?不说应了。但?她要对阵的,乃是北地的正义军,统帅还是赵寰。
130/137 首页 上一页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