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了把脸,赵瑚儿自嘲一笑,走出去,顺手带上屋门。
赵寰站在那里,转头看了赵瑚儿一眼,手依然伸向空中:“风越来越大了。”
哭泣伴着风,不时钻进赵瑚儿的耳朵里,令她回忆起以前的噩梦,心仿佛被用力拉扯,再抛下,痛不可抑。
赵瑚儿深吸一口气,问道:“二十一娘,你在作甚?”
“测风向。”赵寰放下手,手指已经冻僵。她轻缓搓揉,让手恢复灵活。
吃了几天肉粥,赵寰感到这具身子,不管是力气还是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赵寰难得感到一丝高兴,兴许,这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加上苍眷顾的结果。
赵瑚儿不懂风向,茫然哦了声。沉默片刻,低低说道:“她们在哭。佛佑很害怕,一直在流泪。我想劝一劝,你亦曾说过,女人的贞洁不算甚,我说不出口。她太小了。”
被折辱女人们,都是她如今的亲人。她们的哭声,融入了赵寰的骨血里,永不能忘。
赵寰嗯了声,平静道:“她太小了。禽兽有时候远比人要善良,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安慰无用,改变不了惨烈的事实,他们该死。”
赵瑚儿愣愣看向赵寰,在暗夜里,她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烧得赵瑚儿全身跟着滚烫。
“哭什么哭!你看韦娘娘都不哭!”赵瑚儿对没完没了的哭声,突然变得憎恨起来。
忆起先前韦贤妃的躲闪,欲盖弥彰,赵瑚儿讥讽冷笑:“就她最没良心,明明日子过得最好,却连亲生孙女都撒手不管。”
赵寰却没生气,淡淡道:“每个人都不容易,韦贤妃选择顺势而为,旁人也无需过多苛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她。她如何做我不管,我们得自救。”
每做一件事,赵寰都没有太多的选择,无法太过缜密思考。
她只能选择先解决眼前的困难,比如杀完颜宗翰,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凭着本能作出的判断。
至于以后以及大局,她想到了,但无法顾虑太多。
南宋朝廷那群不要脸的官员,包括后世无数的聪明人。他们高高在上,从各种朝政局势,经济,民生等长篇大论分析。在眼前的情况下,该如何顾全大局,从来不缺宏大叙事。
无一例外,他们都将女人们的苦难一笔带过,变成了他们口中大局中的一粒沙。
赵寰成了柔福帝姬,雪的每一寸寒冷深入骨髓,身上的伤,夜里浣衣院女人们的痛苦,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不是站在局外的那些聪明人,她身在局中。
也是,韦贤妃能做什么呢,她照样得在完颜中贤身下承欢。
赵瑚儿顿觉意兴阑珊,搂紧了手臂,抱怨道:“这风刮在身上,简直刮掉人一层皮。我们进屋去吧。”
“风不要停。”赵寰嘴角上扬,飞快说了句。
赵瑚儿没听清楚赵寰的话,刚要问,见她已转身进了屋。呆了下,跟着也进去了。
夜里,赵佛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着了,再小声啜泣着醒来。
赵瑚儿听到邢秉懿沉重的呼吸,赵金铃轻微的鼾声,睁眼望着黑暗,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赵瑚儿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似乎极轻响了声。她倏地惊醒,手下意识朝身边摸去。睡在她身边赵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赵瑚儿直觉不妙,蹭地坐起了身。邢秉懿含糊着问了句:“怎地了?”
“无事。”赵瑚儿拿过衣衫套上,摸黑下了炕。她听到身后邢秉懿也起了身,默了下,低声说道:“九嫂嫂你睡吧,我出去一趟。我们的米肉没了,估计二十一娘去了御膳房,我去接应一下。”
邢秉懿忙叮嘱道:“你且小心些,今儿个才闹出了大事,宫里守卫肯定看得紧。”
赵瑚儿心中更不安了,佯装轻快应了,“九嫂嫂放心,我们已经做得熟门熟路,不会有事的。”
邢秉懿目送赵瑚儿出门后,方重新躺了回去,不安等着她们回来。
外面黑漆漆,赵瑚儿站着听了一会,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她凭着记忆力,深一脚浅一脚,朝浣衣院的篱笆院门摸去。
如同邢秉懿担忧的那样,皇宫加强了守卫。原本形容虚设的院门处,从门房缝隙里透出灯光。
门房婆子还在嘀咕说话:“可别歇着了,皇后差人发了话,说是夜里得有人守着。外面先前还有守卫来查看,要是抓着我们躲懒,小命可保不住。”
赵瑚儿的心沉了下去,焦急万分,想哭。
以赵寰的聪明,她岂能料不到皇宫的守卫情况。赵寰没告诉她,独自行动,此行肯定万般危险,不想拖累她。
她先前说,他们都该死......
赵瑚儿不敢再想下去,咬着唇,躲在在墙脚不敢再上前。
篱笆院门也是门,她没有把握能出得去。假若被门房婆子发现,她就死定了。
赵寰曾说过,不要轻举妄动。赵瑚儿怕死,更怕坏了赵寰的大事。
眼下皇宫一切如常,赵寰肯定没事。赵瑚儿寻了避风处,缓缓蹲在地上。她望着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不安朝四下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
同时,赵瑚儿又心急如焚。
赵寰究竟去了何处?
第11章
夜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赵寰屏声静气,干脆闭上了眼睛。皇宫的路线图,在脑子里清晰呈现,眼睛看不见,听觉反倒灵敏了几分。
风声,细碎的说话声,巡逻金兵护卫的走动声,一一传入耳朵内。
如赵瑚儿所想的那般,赵寰岂能料不到完颜晟会加强皇宫守卫。
赵寰可以等到风声鹤唳时期过去之后,再出手会稳妥许多。
她可以等,但赵佛佑不可以等。今晚完颜晟放过了她,明日她就会被送进那间充满了污秽与罪恶的大殿。
这几年的苦难日子,时光在赵佛佑身上停驻,她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娘子。
在完颜晟那张白虎皮下,她活不了。
完颜宗翰一死,完颜家族的人心思各异,在盘算着如何瓜分他的势力。
“局势还不够混乱啊!”赵寰立在暗中,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望着浣衣院门房透出的灯光,暗自呢喃:“得扔给他们一根更大的骨头。”
赵寰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在暗夜中灵活穿梭,来到了浣衣院荒废的低矮土墙处,凝神静听。
墙外没听到异常,赵寰手摸索着爬上土墙,翻身出了浣衣院。一路小心避开巡逻的护卫,如灵活的豹猫,来到了正在修葺的皇宫篱笆墙外。
“里面果真没人守着。”赵寰蹲在篱笆院门外听了一会,满意自己的判断。
远处,护卫提着的牛皮灯笼影影绰绰,她蹲着的地方,即将被照得一览无余。
赵寰手提着篱笆院门,敏捷闪身进去。
护卫们齐齐从大殿前而过,进入了西边歇息的毡帐。
大殿前,又陷入了黑暗。
赵寰没有动,耐心等待。风太紧,吹得脸像是被刀刮般疼。她寻了避风处,拉紧了布巾,包裹住脸。立在墙壁边,算着两队巡逻护卫间的间隔。
在被彻底冻僵之前,赵寰终于摸清了。金兵也怕冷,巡逻间隔约莫在小个时辰左右。
在中间小半个时辰之内,就是赵寰布置的机会。
赵寰向来是遇到越大的事情,越冷静。她有条不紊,先进去到工匠们做活的屋子。
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飘进鼻尖。赵寰掏出火折子吹燃,朝那边一晃。
在昏暗的角落里,摆着几个瓦缸。她用手挡住火折子的光走过去,吹熄火折子放好。
瓦缸上面盖着盖子,最外面一层裹上油布紧紧捆住。赵寰耐心一层层揭开,桐油味呛得人快不能呼吸,她却没有嫌弃。
“这可是好东西啊!”赵寰微笑着,用勺子舀出来,倒进木桶中。
赵寰一连装了三桶,提起来试了试。眼下她的力气不够大,左右手各提一桶很是吃力。
地上结了冰滑,还要速度。若是不小心摔跤,桐油摇晃出来,在风中飘散开,嗅觉灵敏的人会闻到,都会引来金兵护卫。
左右衡量之后,赵寰决定分三次提过去。
这样一来,赵寰就要冒三次被发现的危险。
本来就是危险万分的行动,赵寰不敢去想万无一失,只能勇往无前。
夜越深,人越困,一刻钟足够人打瞌睡迷糊了。
等到金兵巡逻过回了毡帐,赵寰估算着过了约莫一刻钟之后,将顺来的木工锉刀放好,系紧脚上的烂布条防滑。她深吸一口气,提着木桶走出屋。
仔细辨认着方向,赵寰将木桶放在了大殿的东边墙脚处藏好。弯下腰,轻手轻脚奔回去,藏在篱笆门外听着动静。
没多时,护卫提着灯笼出来巡逻了圈,回了毡帐。
没被发现!
赵寰松了口气,再次提了木桶到大殿西边。这次靠近护卫的毡帐,她屏住呼吸,极为小心走过去。
“喀嚓”!赵寰脚踩到了冰凌。
毡帐里很快有了动静,金兵用女真语在嘀咕说话。赵寰看不清脚下,如果周围还有冰凌,会发出更大的动静。她整个人一动不动立在了那里,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毡帐里OO@@,赵寰甚至听到了刀出鞘的声音。她稳住神,当机立断,垫着脚尖从毡帐与大殿墙壁之间穿过去,绕到了毡帐后的茅厕边。
毡帐门帘掀开,赵寰看到金兵提着灯笼光影闪动,刀锋映在了墙上,她仿佛感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所幸在深夜,金兵不敢打扰到完颜晟的美梦,未曾大声呼喊,提着灯笼先去了大殿查看。
这时,茅厕里亮起了光,一个睡眼惺忪的金兵走了出来。他打着哈欠的嘴张到一半,与蹲在角落的赵寰四目相对。
金兵瞳孔一缩,哆嗦了下,张嘴欲呼喊。
赵寰如迅猛的猎豹般扑上去,手上锋利的锉刀挥过。金兵的叫喊堵在了嗓子里,只来得及发出如重物沉水的一声“咕噜”。
血漫开,金兵眼珠突出,抽搐着往后倒。赵寰手下飞快,用尽全力撑住了他,将他慢慢放倒在地。
金兵比猪还重,赵寰累得直喘气,她使劲克制着,免得让自己声音太大,惊动护卫。
金兵巡逻没发现异常,陆陆续续回毡帐,叽里咕噜在说话。其中有汉人的声音,赵寰听到他在说:“估计是野狗野猫,虚惊一场。咱们抓紧功夫歇一会,天就快亮了。”
天快亮了!
拖开金兵的尸首,会发出大动静,赵寰无法处置。
如果有人出来入厕,一眼就能看到他。还有,金兵若是发现同仁久未归,一定会出来找。
赵寰满手温热血迹,蹲在尸首旁边,将手上的血往他身上擦。
同时,赵寰脑子转得飞快,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定不能急,要稳住。
在先前的计划里,赵寰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打算将大殿,以及大殿的东西毡帐都泼上桐油。
风大,毡帐有了桐油助燃,与大殿连在一起,不但能将大殿包裹,还能阻止金兵出来营救。
中间出现了意外,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赵寰只能改变了主意。
天助自助之人,赵寰等了一会,毡帐里没人发现失踪的护卫。
黎明时分正是人最困,犯迷糊的时候,护卫们很快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提着木桶,赵寰轻手轻脚回到了大殿,手探出去,测了下风向。
风正朝着大殿内吹,是机会也是危险。
赵寰管不了那么多,先将手里的木桶放下,去将西边的木桶提回来。
揭开盖子,将桐油沿着大门往里倾倒,从怀里掏出刨木花洒在上面。
要快,要稳!赵寰紧咬牙关,不断提醒着自己。
她是在弑杀金国皇帝完颜晟!
完颜晟一死,于金国,苟延残喘的西夏,苟且偷生的南宋,都是天大的消息。
在左右窗棂边,赵寰多加了些油以及刨木花,以保证窗棂的火更大。人休想从这里进去营救,或者逃出来。
倒完桐油后,赵寰拿出锉刀,提起大门门环,将锉刀别在了上面,以防屋内的人拉开门逃跑。
最重要的,还是防着有人来搭救完颜晟。赵寰奔回东边护卫的毡帐,将另外一桶桐油,沿着毡帐倾倒,同样撒上了刨木花。
火折子一吹,点燃刨木花,加上桐油,轰地一声,毡帐顷刻间变成了火海。
赵寰的脸,在火光中闪现,杀意凛冽。她没有回头看,疾奔到大殿前,点燃了大殿前,与左右窗棂前的刨木花。
毡帐里,惨声连连。有人烧成火球,从里面冲出来,在地上打滚。只没几下,痛苦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了。
大殿火光冲天,赵寰躲在远处角落,看到有人奔到大殿前,望着熊熊的火,叫嚷着冲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大火中。
厚重的大门,哐当响了几声,成了一面火墙。完颜晟嘶哑,惊惧的喊声,逐渐低了下去。
赵寰望着眼前的修罗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脚步轻快,奔回浣衣院。
漆黑的天边,启明星升起,天快亮了。
第12章
熊熊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将大殿与东西毡帐烧成了灰烬,直到半晌午才熄灭。
太阳只短暂钻出了云层,很快就躲了回去,天空乌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久之后,就将断垣残桓覆上了层白雪,仿若无事发生。
大金上下震动。
说是大金全上下,乃是离得近的各王寨皇子权贵们,得到消息后,迅速召集兵力,待到天光大亮之后方陆续赶来。
见到眼前的景象,彼此心思各异,指挥金兵随从,从灰烬里找出已经变成一团黑炭的完颜晟,唐括氏帝后等人。
皇宫护卫们怕被惩罚,不要命冲进火中营救,死伤大半。活着的,也只剩了半条命,满身是伤,蜷缩在地上呻.吟。
宫里一片混乱,差使也不用当了。韩婆子惊恐万分,下令浣衣院的人都在屋内不许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赵金铃裹得严严实实,如小小的圆球样,从屋外滚进来,砰地关上了门。
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一下扑到炕沿上,急促地道:“死了,都死了!”
赵瑚儿拉住她,沉声训斥道:“你小声些!”
赵金铃撇撇嘴,压低声音道:“我偷偷摸过去,听到他们在帐篷里吵架呢。有人说是烧成了炭,谁知可是陛下皇后。还有人说大殿里与东厢毡帐里住着陛下与皇后,如若不是他们,还能是何人。陛下身上从不离身的匕首都在,上面嵌着宝石,无人不知,那堆黑炭定是陛下。哎哟,吵得可厉害了!”
赵金铃说得眉飞色舞,赵瑚儿不吭声,下意识看了眼半倚在炕头,闭目养神的赵寰,伸手帮她拍着身上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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