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丝带拆开,认真将这些野花分拣,一枝叠起一枝,最后结成一束花环。
对乌苓说:“来。”
乌苓高高兴兴地低头,乌遥就将花环放在他头上。
阳光下,乌苓头上戴着花儿,笑容灿烂。
有那么一瞬间,乌遥透过阳光看见乌苓以前的模样。
白皙的,高大的,温和的少年模样。
乌苓将花环摆正,问乌遥:“好看,吗?”
乌遥笑着看他:“很好看哦。”
乌苓很高兴,于是拿出早就备好的糖糕分给乌遥吃。
乌遥接过糖糕,忽然对乌苓说:“那天我带百里川出温水崖,你认得那是百里川,也看见了我的鬼粟藤。”
乌苓愣了愣,点头:“嗯。”
乌遥问:“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遥遥,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说,“我知道的。”
乌苓继续去吃那块糖糕。
乌遥久久无言,然后喊他:“哥哥。”
乌遥很少叫乌苓“哥哥”。
“苓哥哥”和“哥哥”不一样,前者是出于血亲之间的礼貌,而后者更亲近,更显出依赖,是乌菁菁独有的称谓。
要是叫错了,有人可是会生气的。
小时候她当着乌菁菁的面说岔了嘴,叫乌苓一声“哥哥”,乌菁菁当场与她急眼:“不许你叫他哥哥,他是我的哥哥,我一个人的哥哥!”
乌苓当时已经生病,迷迷糊糊听着也不劝架,傻乎乎地在旁边笑。
如今她这样叫乌苓,他也笑得傻乎乎:“怎么了?”
“哥哥。”乌遥又叫他一声,将头放在膝上,轻声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乌苓大抵不明白乌遥在说什么,听见她说了不太好的话,却依然笑着。
他一手拿糖糕,一手将头上的花环取下,轻轻放在乌遥头上,“这个,更适合,你。”
阳光下风很暖,花环上,一片叶子被风吹下,吹在乌遥眼前,挡住乌苓的脸。
她此时此刻忽然很想落泪。
远处却突然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怒气勃勃喊:“好啊!我说怎么都见不到人,原来都躲在这里吃东西!”
乌遥掀开眼前的叶片,看见乌菁菁几个大跨步走过来,那一点点泪意就随乌菁菁的步子一同消散了。
乌菁菁走到乌遥面前,看着她头上的花环,将花环拿起来看了看:“这什么?你们做的?”
将花环往自己头上一戴,傲慢昂头:“还不错,我的了。”
旁边有大把的位置她偏偏不坐,要挤在乌苓和乌遥中间,戴着从乌遥头上抢来的花环,拿着从乌苓手里夺过的糖糕,成了三人里面装备最齐备的那个。
乌遥挪挪屁股,给她腾位置,抱着膝盖继续看着远方发呆。
乌苓问乌菁菁:“你,刚刚,去哪了?”
乌菁菁说:“去观战台那边找爹爹了。乌遥打赢了,现在那边可热闹了,淳长老的牙都快笑掉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乌苓:“爹爹刚刚找我,问我这几个月什么打算,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飞星宗玩,让我跟你商量商量。你去吗?”
乌苓摇头:“我有事,去不了。你呢?”
乌菁菁说:“那我也不去。”
“你,总是,在这里。”乌苓对妹妹的行动很关切,“偶尔,也可以,出去玩。”
乌菁菁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要,去外面玩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省下时间多种地。”
她忽然看乌遥:“喂,你刚刚拿下魁首,今年三大宗门议事,你应该非去不可了吧?”
乌遥点头:“嗯。”
用“非去不可”来形容其实不大恰当。
事实正相反。她就是为了参加宗门议事,才这般执着于魁首的位置。
乌菁菁对她的打算丝毫不知,续道:“我的实验刚有些进展,修为也有突破的迹象,你等着瞧吧。”
她握拳,凶狠道:“等你回来的下一次月评,我就能将你踩在脚下!”
乌遥看着她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忽然说:“你不要练了。”
乌菁菁猛地看乌遥。
乌遥又说:“也不要种田了。”
乌菁菁大声问:“为什么?!”
乌遥把下巴搁回膝盖,继续吃糖糕,漫无目的地看着天上的云,淡淡道:“不要就是不要,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乌遥向来不管闲事,当了多少年的万年老二,就被乌菁菁张牙舞爪地放了多少年狠话,却从来不在乎乌菁菁的放肆发言。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乌菁菁的狂言有所反应。
乌菁菁看她的眼神于是变得很怪异。
等乌遥都快把糖糕吃完了,乌菁菁嗤笑一声,大声说:“我懂了,你就是嫉妒我可以不用跟你一样到处跑!”
乌遥面无表情,左耳进右耳出,将糖糕吃完,掸掸手,站起身准备走。
发现乌遥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乌菁菁也跟上去,狂笑道:“乌遥,可算被我发现了,你在害怕我利用这段时间超过你,比你厉害,对吧?!”
乌遥敷衍:“嗯嗯对对对。”
女孩们或吵闹或平静,追逐着快步越走越远。
两人走到半程,回头向乌苓招手。
乌苓拾起没有被乌遥编进花环的一枝小花,攥在手里,笑着跟了上去。
第67章
◎不见星与月。◎
白日天气晴好, 到夜晚,却忽然飘起小雪。
道旁石灯在夜色中点燃亮黄光晕,几名身着红衫的修士笑得快活安逸, 见天空飘雪,搓搓手,成群结队奔向舍馆。
道路尽头, 属于琉焰宗的舍馆迎来了这些日子里最为喧闹的时候。
真界大比告一段落,这是玄淼门宴客的最后一夜。
大堂被改造成宴客厅, 烛光长明, 宴厅正中曲水流觞,弟子们在席边自在落座,有说有笑。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百里溯是里面最为快活的。
他胡子高兴地翘得老高, 抓起一只鸡腿,“我瞧这玄淼门里头, 虽然人都不咋地,但是这酒这菜, 真不错啊真不错, 哈哈哈哈!”
又抓起面前的酒杯痛饮, “好, 好, 好!”
宋倾枫酩酊大醉, 竟上前环住百里溯的脖子:“老师, 喝?”
百里溯为自己斟满酒杯:“喝!”
宋倾枫和百里溯喝完, 又醉醺醺放开百里溯, 继续往后走, 挨个环过席边的弟子。
“小陈,喝不喝?”
“来,师兄我给你满上!”
“小朱,你呢?”
“我姓刘……”
走到百里稚水跟前,宋倾枫打个酒嗝,刚想将手环上去,恍然发现面前是个女的,改成举杯:“师妹,来点儿啊?”
百里稚水抱着一杯果汁缩在位置上:“不要了。”
宋倾枫连连摇头:“哎,太可惜了,要是稚水师妹在,一定会同我喝一杯。”又去找下一位继续喝酒。
百里稚水:“……”
有病吧你。
挨个喝完一桌师兄妹,宋倾枫拿着两个酒杯,歪歪扭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窗边,瞧见眼前的人比他高,应当不是师弟师妹,举杯:“师姐,喝一杯?”
那人从窗前回头,一副看傻蛋的模样看向他。
百里川:“我不是师姐。”
宋倾枫:“嗯?”
百里川:“我是你爹。”
宋倾枫酡红的脸上,表情忽然很茫然。
认真思考后,他问:“爹,你咋来了?”
百里川在考虑要不要一剑鞘将他打醒时,几个跟宋倾枫同一师门的师弟上来将他架住拖了下去。
“又喝高了吧。”
“他一沾酒就这样,叫你看好他,结果又让他出来发癫。”
“不怪我啊,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没看住,就拿个杯子出来乱跑。”
那些个师弟朝百里川示意,百里川一点头,宋倾枫就在他们手里吱哇乱叫着被架走。
等人都走远了,百里川看着被宋倾枫塞进他手里的酒杯。
杯中酒满,状如清水。
今夜无星也无月,雪花翻飞,风吹来时,清酒泛起微波,杯盏中只倒映明亮灯光。
一片雪落进酒中消融。
身后觥筹交错,百里川随风雪看向窗外。
雪越下越大,风呼啸中,远方传来一声钟响。
是温水崖每日最后一次报时。
钟鸣之时,玄淼门四处腾起焰火。
盛大灿烂的火光划过黑夜与雪花,于雪山上绽放耀目彩光。
弟子们纷纷停下酒盏,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凑到窗边感叹此刻盛景。
百里川在人群中抬头,却恍然想起上次焰火绽开时,有人向他送来的那半边发髻。
他将那盏酒饮尽。
**
迎着漫天霜雪,有焰火一簇连着一簇,接连绽放。
清瘦的人影孤身坐在山中,身旁乱石嶙峋,积着厚雪。
乱石中,有一块石板方方正正,上方无字,只裹着积年泥尘,歪斜着长在土堆上,旁边积雪覆草,枯木丛生。
一座无名墓。
云修白头戴斗笠勉强挡雪,蜷着身子坐在墓旁,同那石碑一同远眺温水崖上的焰火。
他拿出两只小杯放在墓前,掏出酒葫芦,分别斟满那两小杯。
他开口,呵出一道白雾:“要走了,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我使着这身不争气的身子骨,以后还能不能再来。”
云修白拿起一杯酒浅尝,啧啧嘴,道:“这酒还是我问百里溯那老头要的。嗯,烈了些,你稍微尝尝就好。”
他将另一杯酒洒在墓前乱石上。
无人回应,云修白却独自对着空气絮絮不停:“百里溯那老头子,这些天既是得罪这个,又是招惹那个,真不知百里无忧为何敢让他过来。”
他“嘁”了声,道:“年轻时就这样,老了也是一个样,脾气几十年如一日的差,你若是在,恐怕也会被他烦上一遭……”
然而将话说完,又忽觉伤感,于是沉默。
焰火明灭中,云修白为自己继续倒酒。
“不过,现在我也是老头一个。”冷空中,他唇边呵出一道道雾气,“你在地底下是变成老太太,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年轻?”
他将酒葫芦与杯盏都放下,也没有喝斟满的酒,团着手去看焰火。
又一束焰火落下。
“你似乎有一个不错的孙女。”
“很机灵,又努力,就连百里溯都赞不绝口。若是能看见,你大抵也会喜欢。”
眼眶忽而酸涩,云修白从腰间百纳袋中取出一盏灯,放在身旁。
那是一盏银灯,左右不过拳头大小,小巧而精美,上方坠着两只小巧精致的银色蝴蝶,随光芒在风中扇动翅膀,似是活物一般。
引梦灯在夜色中泛着蓝紫色微光。
“我炼好了你的灯。如何,是不是很美?”
的确是很美的灯。
他又不甘那灯只能在身侧发光,将它提入自己手中,捧在眼前。
焰火下,这小小一簇蓝火多么微渺。
却在他日益苍老的、泛起蒙蒙白翳的眼中燃起光。
“我这般努力炼好灯,你为何依旧不入我的梦呢?”
“他们都说人死了,在地底下走那奈何桥,是要喝孟婆的汤,将凡世所有都忘记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爱也好,恨也罢,多希望能亲眼看看你。”
“罢了,我这无用的身体再过不久就会下去见你,到时你不要嫌弃我是老头子一个。”
焰火升起又落下,一如曾被它照亮的所有生命。
再多言语,也只随焰火在风雪中消弭。
最后只留下一句,“雁竹,这些年来,可还安好?”
**
静谧,亘远的静谧。
唯独此处与喧闹无关,只有黑色叶片刮开厚重的土层,向着地底前进。
乌遥操纵鬼粟藤在黑暗中不断前进。
如今她行事愈发谨慎,哪怕知道这条路通往的不是属于乌瑛的药田,知道这块甲级药田数年来都是无主之地,依旧步步小心。
破土时,入眼依旧是那副蒙尘多年的老旧房间。
鬼粟藤沿着墙根向高处的窗爬去。
在误闯此处后,她又在有余力时来过几遭。
这房间的门早已被封死,只有一扇窗作为与外界的唯一连接,然而也上了锁。
那锁头通体金色,内里灌输灵力,设计精巧,乌遥忧心□□会留下后患,此前几次破锁,都以失败告终。
前日她再找麦桦一遭,将这锁的纹样给了麦桦,却找到了突破口。
麦桦仔细看上一番:“这锁样我熟啊。”
乌遥掏出钱袋:“你要多少?”
麦桦却难得不为钱所动:“不不不……”
他撅起屁股在矮柜里一阵翻找,半晌,竟然从里面拿出个一模一样的锁,放在乌遥面前:“喏,是这个吧。”
乌遥拿起锁端详,他又说:“反正这个也没人要,放着也没用,就当伏灼那傻蛋租用我药房找的零头,你拿去吧。”
“这都是大几十年前的样式了,之前我在二手市场看见,还以为是什么老古董等着我捡漏,结果买回来才发现根本就不值钱,再想卖都卖不出去。”
麦桦的那把锁,与眼前的这把的确是相同样式。
乌遥将灵力集中于鬼粟藤末端,操纵细长的枝干与锁内的精巧灵力相撞。
数分钟后,伴随一声细小的“咔哒”响,锁开了。
乌遥将锁放在窗沿,缓慢推开窗。
巨大的药田出现在乌遥眼前。
数年无人使用,此处的土壤自然光秃秃一片,没有人气,没有灵力波动,更不会有任何植物能够种在此处。
眼前少光,入眼黑蒙蒙,然而又不全然是黑色。
这里与里面的房间不同,终于与外界有了些联系,几道窗户沉默着挂在墙上,打通里外的通路。
焰火绽放时,有光明灭,光线透过窗抵达土壤表层,也只剩下模糊的彩色。
温水崖的日晷敲响今日最后一声钟响。
光线微渺,钟鸣与焰火的声音透过鬼粟藤传到她耳畔。
乌遥将鬼粟藤的枝叶伸入土壤。
为了不被发现,她将探土的位置选在药田外侧。
然而探出土质的瞬间,她心神一顿。
鬼粟藤感受到她的惊讶和质疑,快速抽出土层,埋好方才的土,迅速蔓延,前往更靠近药田内部的位置,又伸入其中,挖出一块土。
乌遥将灵力集中在五感上,连接自己与鬼粟藤的感官,反复确认眼前所见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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