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庸作为兄长要牵着新娘上花轿,越满眨了下眼,从盖头下面看到谢知庸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越满覆在上面,掌心有些温热,他的手指恰好长她一个指节,拢住的时候让越满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越满拉住他的手,明明看不见人,却莫名感觉他此刻的心情不大好。
于是她晃荡了下手,拉着谢知庸的手甩了甩,开玩笑:“我看不见,兄长别让我摔跤啊。”
谢知庸忽然紧紧地抓了下她的手,是真的很紧,紧到越满的掌心好像都能渗出汗。
“怎……”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手就被猝不及防地松开,她回头,想喊人,喜婆连忙拉住她:“新娘子,该上花轿了。”
*
花轿是八抬的,帘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非常的花纹,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奏乐的人吹着再喜庆不过的音乐,整条街都能听见。
谢知庸跟着花轿走了一段路,就被喊停了。
娘家人是不能跟完花轿的。
花轿途径,有小厮一边跟着走一边往路旁洒喜糖,越府有钱,全城大半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接到喜糖就喜气洋洋地说上一叠吉祥话。
诸如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加上喧闹的锣鼓,吵得谢知庸有些头疼。
喜糖热热闹闹洒了一路。
有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嗜甜,看到一颗喜糖掉落在地上,弯着腰就低下去捡。
周围忽然响起惊呼声,她拿着糖呆呆抬头,看到花轿的横梁近在咫尺,吓得又把手里的糖掉下,连眼睛都忘了闭。
倏忽之间,后领子被人一拽,她,想一朵云一样被轻飘飘地揪起来,花轿擦着她前面堪堪过去,她吓得眼泪就要落下来。
“别哭。”谢知庸把人放下,修长的手指捡起那颗喜糖,塞到她手里。
小女孩拿到了糖,又逃过一劫,心情可算好了点,却还是抽着鼻子,瞪着眼睛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好看哥哥。
谢知庸望着花轿渐行渐远,走了一会神,被面前的小孩拽了下袖子。
她睁着大眼睛,含着糖果,含糊不清地问:“漂亮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别叫这个,”谢知庸收回视线,也没回答她是不是。
小女孩拧巴着脸:“漂亮哥哥的嘴角都要耷拉到地上了。”
谢知庸一愣,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反应过来,敛了神色,不再言语。
小女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又了然地点头:“哥哥是不是喜欢新娘子啊?我也喜欢,我偷偷看了,新娘子好漂亮的!”
漂亮哥哥没有回她,小女孩不再继续自找没趣了,把自己的糖纸拆开,刚准备高高兴兴地离开,就听见他的声音。
“对啊,喜欢的。”
*
天空一道惊雷,越满拉着红绸的手被顿了下,心头莫名惴惴不安的,连带着出了不少汗。
宋修竹也觉得这天气怪瘆人的,摸了摸胳膊。
狭窄的胡同里,翻滚着浓浓的魔气。
谢知庸今天难得的没有穿白衣,换了件墨青色的袍子,堪堪把伤势露的血压下。
柳如信亦身负重伤,撑着墙粗粗的喘气,他朝谢知庸投过冷冷的视线。
知道对方手头没有本命剑,和自己硬碰硬也是强弩之末,柳如信一招暗器飞出,插着谢知庸脸侧过。
他的脸上忽然救多了一道血痕,像是无暇宝玉上的残缺。
谢知庸拿着断剑,不避不让,直取柳如信心头。他的剑法快,剑却不是好剑,刚入了半厘,就被柳如信拔出,他拿剑架开谢知庸的攻势。
千钧一发之际,谢知庸微微偏头,压下脑子忽如其来的阵痛,头痛欲裂。
忽的,柳如信一招捅入他的腰腹。
利刃入血肉的声音极其明显,仿佛空气中也染上了浓重的血腥味。
宾客如云,觥筹交错间,越满心悸一下,宋修竹留意到她一瞬的皱眉,悄声问:“怎么了?”
上面坐着越大人和宋家夫妇,喜婆笑眯眯地就要念“一拜天地”。
那也只是准备要念,
因为下一秒,整个幻境就开始剧烈的震动。
地面也开始抖动,越满连忙把那麻烦的盖头掀开,扶住一旁的小几。再抬头时,周遭的人忽然好像被迫定格了一样,他们的身体一寸寸变成雾气,好像下一秒就要不见。
“是出口!”宋修竹拽一把她,大厅中央忽然出现一口深渊似的口子。
照理说,柳如信应该就被谢知庸引出来打败了。
只是,
越满没由来的一慌。
“不走么?”宋修竹弯腰看那道深渊里有什么。
心烦意乱,
越满几乎静不下心来听宋修竹到底说了什么,她摆摆手,扔下一句“你先走,我找下谢师兄和林师姐”就提起裙摆就跑出去。
“下雨……了。”外面是滂沱的大雨,宋修竹看着越满撑着油纸伞,满天的雨幕中,她一席红衣。
鲜血好像不会止歇地涌出,谢知庸拿手捂了捂,没能挡住,反而弄得满手都是血痕了,他有些苦恼地看了看手上的痕迹,轻轻浅浅的呼吸都让他一阵疼痛。
有几滴雨落在身上,让他稍微有了点精神,下雨了。
谢知庸望着顶上的乌云,雨水打在脸上,他的头发又凌乱又湿答答的了。
脑子里嘈杂一片,他好像什么也听不清,所有的声音都在随他远去,他好像就要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失去意识。
他屈了屈手指,却忽然想到,重伤了柳如信,大概能让幻境破上半柱香,师妹她们应该能出去吧。
满脑的思绪忽然像被人扯了下,神经疼痛的感觉让他喘气声也重了几分,陷入一片黑暗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想:
今天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师妹。
越满现在要用她觉得稍微有点不耻的一个符咒了。
虽然是她特意学的。
她在符纸上画了一串符咒,再默念了几句谢知庸的名字,符纸轻飘飘地飘起来,在空中晃荡几下,往一处飞去。
成了!
越满总算有几分宽心,撩起长长的裙摆就跟着符纸跑。
谢知庸蜷在墙角,脑子处传来绷紧的疼痛,一下一下,猛烈又极致,压得他喘不过气,腰腹的伤口一比起来好像忽然就可以接受了。
他在雨中轻轻地垂了下眼睛,忽然听到了动静。
有步子落在青石做的石板地上。
柳如信么?他想着,自己约莫是要栽了,但柳如信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他强忍着疼,带着凛冽的冷意抬起眼。
出乎意料的,
穿着正红婚服的少女撑着把伞,停了脚步,站在不远处垂着眼看他。
许是跑出来急了,又许是天生娇贵的小姐不会撑伞。
雨水还是难免地沾在她的脸上,裙摆上,头发上,三千乌丝是湿的,贴着她的脸,衬的她肤如凝雪,却更显狼狈。
“你是傻的么谢知庸!”越满只看了他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冲向他。
她是第一次当着谢知庸的面喊他的名字。原来也不太尊老,谢知庸忽然很想扯下嘴角笑一下,连头痛好像也可以接受了。
但是越满的步子太急促,她伞也不要了,谢知庸想,她大概真的很生气。
只是,她是和雨一同来的,可是她待着的地方,温暖又干燥,半分雨也没有。
不是因为她撑了伞,大概是因为,
太阳太温暖了。
第29章 破境
就知道会这样!
越满看到谢知庸躺在血泊里, 很奇怪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大概是因为他愿意给丧命书生带东西, 愿意守护扬落镇的百姓, 又大概只是因为,谢知庸就是谢知庸。
所以越满就是感觉他会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幻境里。
越满不敢碰他, 她以为自己会稍微冷静一点,但事实上, 她好像比谢知庸还慌张,她的手抖着, 几乎就稳不下来。
还是谢知庸伸了下手, 他拉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就给了越满莫大的力量, 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我、我要包扎么?”越满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十分艰涩,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谢知庸有些无奈:“不用,没事的,师妹别怕。”
“……怎么可能不怕啊。”越满服了,情绪好像被晃荡了很多下的汽水瓶,一直往上冲,终于在他落下话的时候掉了眼泪。
越满装哭的时候喜欢闹很大的动静, 哭得声音一定要宏大,只可惜光打雷不下雨,嗓音大了,眼泪却没多少。
但她真的哭的时候, 又很安静,抽泣声几乎听不见, 只是不停的、一滴接一滴地掉泪珠,好像眼睛不会枯竭一样。
谢知庸头次见这样的越满,看起来慌张又不知所措,想伸出手给她擦下眼泪,自己的手却也不干净。
他呼了口气,把语气放缓:“师妹,我还好好的。”
谢知庸大概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他的语气还是一本正经的,一点都不懂得逗人的精髓,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越满强制遏令他:“你别说话了!”
谢知庸很缓慢的眨了下眼睛,越满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有点颤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撑着剑,支起身子,有一种听起来真的很无奈又没有半分责怪的声音缓慢说:“真的,伤得不重,头比较疼,被你一哭又没事了。”
越满最后吸了个鼻子,刚打算说话,就很明显地打个哭嗝。
越满:……
不知道哪里戳中了谢知庸的笑点,他的眉眼渐渐染上笑意,然后喉间泄了点笑声,最后笑得靠不稳,倚了半边身子在越满那。
越满刚想气急败坏地让他别笑了,就听见他的声音:“师妹让我靠一会吧。”
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越满悄悄地动了下身子,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
虽然谢知庸今天有点过分,但看在往日的花灯小兔,冰雕小兔的面子上。
越满觉得自己还是很愿意给他做拐杖的。
*
强行破开的出口关得也很快,谢知庸问她为什么不出去,越满摇头晃脑,就是不愿意回答他。
堪堪止住血,谢知庸提起剑,越满见他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的样子,担心他是硬撑,想上去帮忙却被他喊停:“师妹去找林师妹吧,不知道她离开了没,我去找找柳如信。”
越满浑身上下的血液忽然就好像不会动了似的冷下来,她状作随意:“倘若师姐走了,师兄是要留下来杀了柳如信么?”
这选择很合情合理,甚至挑不出半分错的。
可是,柳城的百姓知道吗?他们只会想,自己一向爱戴的城主被人杀了。
那谢知庸呢,谢知庸会怎么想?
越满觉得好像前途有看不清的迷雾,却知道底下是深渊,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谢知庸一顿,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伸出手,拍拍越满的头顶,恂恂善诱,像是给小朋友讲道理一样:“柳如信有错在先,但入魔后所作所为也全非本意,但这种事情,我们谁也没评判他的资格,所以,我希望师妹能和林师妹找到出去的关键,我会给你们拖延时间的。”
卡在心头上的石头终于悠悠落地,她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袖角,看起来很坚定:“我和师兄一起去。”
*
柳如信兜兜转转又回到宋府大厅,这里挂着四周红绡,结着彩灯,正中央的“囍”字很是显眼。
和溪娘成亲的时候没来得及办喜宴,一直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枚刺,他曾说过,一定会补一个最大最好的喜宴给她。
而后多年,再没有了机会。
越满有点怵这样的柳如信,他眸色发红,头发凌乱,身上的血口子吓人,全然没有越满第一次觉得的文人气了。
谢知庸说拖延时间,招招都留了一些劲,不至于让柳如信陷入死地。
越满剑术不精,好就好在身上符纸足够多。
招招下去,柳如信身上的血窟窿越来越多,妖魔的血是浓郁的几乎有些黑的颜色,显得有些恐怖。
妖魔伤得越重,出招越狠,柳如信被激得疯了似的攻击,他扬起浓浓的黑雾,越满被糊了一脸,好像世界失去了光明,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知庸忽然低低地喘息了一下,声音很快被他压下去。越满着急地喊了他一声,他回了个音节词,越满才发现他们好像离得很近。
谢知庸剑意凛冽,挥散了片刻黑雾,越满方能视物,看见谢知庸和他不过一步之遥,往日如竹一样挺直的背弯了下来,他撑着剑,发丝垂下,背影清瘦又孤单。
越满发现大事不妙。
谢知庸几乎离不了剑,他撑着剑,才能勉力不倒下去,他半跪着地,掌心渗出血,沿着剑柄一直落下,连出不断的血线。
越满心慌,赶紧往前跨一步,却仿佛有层不可见的屏障,把她整个人关在外面,一靠近破开,触碰的地方好像被火炙一样。
“师兄!”越满喊了他一声。
谢知庸的背影颤了下,他回过头,眼里好像失了神,没有一丝光亮,想一塘死水。
越满一粟。
谢知庸极快的收回视线,他有些不稳地站起来,好像是只被人用线控制的木偶,起身就向柳如信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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