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绘画贵在得其神韵,须“得意而忘象”方为佳作。
当然,这对画家是极高的标准,亦是对鉴画者品鉴能力的最高要求。
所以晏初水给了一句不那么苛刻的结语,“兰蓝画得不差,就是价格高得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他放宽标准,也还是觉得不对劲。
“是兰秉轩做了什么吗?”他问殷同尘。
后者摇了摇头,“我本来也这么认为,想着兰秉轩为了给女儿铺路,私下找人举牌拉高价格,可这最多是一开始,现在都两年了,上拍十几次,总这样操作而没人买单的话,不等于白白给拍卖行双倍佣金吗?所以我又去打听了一圈,兰蓝的画都是实打实卖出去的,有一家企业的老板好像特别喜欢她的画,十张里有五张都是他买的。”
“对了,兰秉轩的油画这两年也涨得飞快,今年春拍有一张《母子图》,拍了一千八百万,是听海轩最贵的一张。”殷同尘又补了一句。
墨韵的主要业务是传统书画,虽然也有少量油画,但晏初水本人对油画市场关注不多,另有其他鉴画师负责。
听到这个价格,他果然皱起眉头。
“兰秉轩,一千八百万?”
“人家四年前是津省美协副主席,可第二年换届选举就转正啦,一路水涨船高嘛。说起来他还是刘林的师弟呢,他卖一千八百万,刘林卖张六万的画还闹出个赝品。”殷同尘摊摊手,感慨万千。
晏初水冷哼一声,“他现在是美协主席,画就卖一千八百万,那他退休后呢,画就一千八百块了?”
尽管艺术品市场都有水分,同人不同命的事也不少见,可卖得好的,至少也得画得好,否则,就是德不配位。
殷同尘对此倒很释然,“卖一千八百万,拍卖行的佣金就是一百八十万,卖一千八百块,佣金就是一百八十块,多少都是我们赚啊。”
要是这么算的话……也没错。
晏初水想,反正他又不和兰家父女合作。
殷同尘没看出老板心中的决断,仍在努力撺掇,“也许兰蓝的画卖得好,是买家觉得她是兰秉轩的女儿,想收藏做投资?”
艺术品除了收藏功能外,本身也是一种投资,看好一个画家就和看好一只股票一样。
“有一个美协主席的爹,肯定不会让她走弯路,也不会缺人脉、缺资源,日后早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好的起跑线,再加上运气好,可不就飞黄腾达了么。
晏初水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他想到那两个圆圆的发髻,想到那条芽绿色的连衣裙,也想到了那颗小小的红痣。
假如黄老师还在世,他一定不会让许眠随随便便就把画作卖了。
不会让她休学,不会让她摆摊,更不会让她着急结婚。
她会衣食无忧地生活,哪怕还是傻乎乎的,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会有人在前方为她铺路,为她遮挡风雨,告诉她不要走错路,又或者,是走错了也不用害怕。
他还想起了自己羞辱她的话。
——没爸没妈就跟着外公外婆过,没钱交学费就不上学,为了嫁妆还能随便抓个男人结婚,稀里糊涂,不知所谓……
她不是稀里糊涂,也不是不知所谓,她只是没有一个引路人。
一个会叫她眠眠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突然和殷同尘翻起了旧账,“你刚才说什么……前妻?”
“对啊。”殷同尘还在想兰蓝的事,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我离婚了吗?”晏初水冷不丁地反问他。
“……没有。”
“那宗律师拟好离婚协议了吗?”
“也……没有。”殷同尘开始感觉后脊发凉,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提醒老板,“可‘前妻’是老板你自己……”
晏初水双手环臂,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殷同尘闭嘴了。
第二十九章 天亮
PART 29
没有人能够真正摆脱过去,我们挣脱的也不是命运,而是曾经软弱的自己。
——《眠眠细语》
午夜三点,夜深人静。
晏初水独自一人躺在舒适且松软的大床上,温度适宜,光线明亮,空气中连一丁点多余的气味都没有。
他双目紧闭。
失眠了。
回想取画的那天,他把许眠丢下车,独自回程。
天色渐暗,司机郝师傅了解老板的习惯,见太阳落山就加紧踩油门,好在一路车流不多,郝师傅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在十点前把老板送进家门的。
哪知行程刚过半,晏初水突然说:“调头回去吧。”
郝师傅虽然吃惊,却也可以理解,毕竟嘛,把妻子一个人丢下确实过分了。
当然,在听到老板说出那句寄离婚协议前,郝师傅是不知道老板已经结婚的,所以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要不要恭喜老板呢?
别的员工知道老板大喜,还能溜须拍马,他倒好,先知道离婚才知道结婚。
唯一能恭喜的,就是恭喜老板婚姻破裂,喜提单身。
还不如不说呢。
好在晏初水及时回头,给了郝师傅一点思路,他在前方匝道下高速,调转车头又往回开,顺势劝慰了一句:“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当然会吵吵闹闹,只要不太过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晏初水淡淡地说:“特别过分。”
“……”
郝师傅默默落下车窗,选择让风吹走自己的尴尬。
本以为这么开回去,把许眠接上,就能一起回家了,哪知又是开到一半,晏初水轻咳一声:“算了,还是我们自己走吧。”
“???”
有那么一瞬间,郝师傅觉得做私人司机可太难了,即使是高薪,即使是做一周休一周,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啊,特别是开这种沉重的防弹车,踩油门都比其他车累。
但是很快,他就忘记了那个瞬间。
因为晏初水不止反复了一次,他是来来回回纠结了七八次。
直到最后一次加满油上路,郝师傅就下定了决心,他死活都要开回去找许眠。他一定要亲口问问,究竟她对老板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才能让老板对他做如此过分的事!
于是,午夜十二点半,私人司机郝师傅不顾变态老板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红着双眼将车开回到丢下许眠的地方。
毫无意外的,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晏初水开门下车,黑暗之中,只有车灯照出两道明亮的光束,映在路面粼粼反光,似乎是在他们离开后下过雨,路面潮湿,气温骤降。
一阵夜风吹来,他才清醒地看见昏昧的四周,远山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幽深地凝视着他,下一秒就能将他全然吞噬。
呼吸在刹那间凝滞,晏初水单手扶住车门才勉强站稳。
郝师傅见他脸色煞白,急忙上前,“晏总,您没事吧?”
他闭上双眼,凭着触觉摸索回座位,车内的灯光将他紧紧包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上岸,他慢慢调整呼吸,定了定神。
“回去吧。”他说。
郝师傅含泪点了点头,不管过程如何,这次肯定是能回家了。
凌晨出发,天亮抵达。
晏初水走出电梯,直奔隔壁。
上一次他按开密码锁,许眠还在卧室呼呼大睡,而这一次,屋内空无一人。
他觉得很不舒服。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不舒服。是在他离开檀城后,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没有人跟着他叫哥哥,他觉得十分清净,又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时间缓缓向前,那些不舒服也渐渐淡去。
以至于他认为,今后不会再有那样的感觉了。
可如今它们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就好比他是非常不愿意来云眠山的,却还是来了。山南之地平坦,勉强可以忍耐,而北峰屹立,他连远望都觉得窒息,更别说登山看日出了。
但他不舒服啊!
一闭上眼,就是许眠站在竹海里眼巴巴看着他的小模样。
可怜兮兮的,又不敢吱声。
是,他早上是故意不搭理她,可她说的话他都有听到啊,她想说什么可以继续说嘛。而且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再找过自己!
她不是一向很粘人的吗?
恍惚间,他意识到一件事——丢下许眠的时候,他明明是甩掉了一个包袱,现如今倒背上了一个更大的包袱。
他近乎绝望地睁开双眼。
作孽啊。
晏初水翻身下床,走到外间客厅,他拿起酒店的座机,按下客房中心。檀心居的服务很到位,哪怕是这个时间点,电话也是立刻接通的。
“酒店有手电筒提供吗?”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问了一句。
客房中心的服务不但到位,还特别贴心,“客人您是要现在出发去北峰看日出吗?需不需要再给您送一份餐食?空腹登山容易头晕哦。”
“我不是去爬山!”他大声反驳。
“……好的。”客房人员当即改口,“马上就给您送一个手电筒来。”
“要电量足的,不会爬一半,路上没电的。”他叮嘱道。
“……好。”
“要三个。”
“……”
***
都说黎明前才是夜最黑的时刻,可晏初水觉得,是三点半。
走出酒店的照明区域,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他有三个手电筒,两个抓在手里,另一个挂在脖子上。
三束手电筒的光汇聚在一起,照出一条细细窄窄的路,光亮之外,天地万物都被焦墨浸染,融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晏初水向前迈了一步,手心的汗顷刻涌出,连手电筒都有些握不住,黑暗是刻进骨头的恐惧,他没有办法再迈出第二步。
或许他应该约许眠他们一起出发,可那也太打脸了,毕竟他不是真的要去看日出,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对,一点点的好奇……
想看看许眠究竟是同兰蓝一道登山,还是和王随一起登山。
纯属好奇。
不带任何私心。
而且吧,她经常不认识路,万一走到半道上,又迷路了呢?毕竟她那么蠢,连一幅画画的是春景还是秋景都能搞错,还有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好歹也是黄老师的外孙女,好歹也是他没离婚的妻子。
好歹不能丢他的人。
晏初水确定,自己的念头就是如此光明磊落,甚至还有些大公无私的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好让这股浩然之气灌满胸膛,赋予他继续迈步的勇气。
再说了,看日出的人那么多,不约他们同行,也一定会在路上遇到其他游客,往前走走,一定会有人的。
一定。
***
半个小时后,晏初水确认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
一个人,都没有。
空寂无人的山路上,只有他踽踽独行。山里的夜晚气温很低,越往上寒意越重,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冷风拂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有看不见的鬼魅钻进他的衣袖,在冰冷的后脊上攀爬。
水汽凝结成雾,草木在风中影影绰绰,夹杂着一声声咕噜咕、咕噜咕的声音。
他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不得不自我宽慰:“是斑鸠的叫声,是斑鸠……”
他这么反复告诉自己,同时调整呼吸,继续向上走。
咕噜咕、咕噜咕……
空气逐渐稀薄,晏初水的指尖开始颤抖,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仅仅是诡异的鸟鸣,还有另一个。
离他很远,却又很清晰。
是从他脑海深处涌出来的。
——初水,我们去登山吧。
清清冷冷的声音,熟悉得让他全身战栗。
他不由地加快步伐,那声音却紧跟在他身后,贴在他的后颈,对着他的耳朵,吹出一阵冰刺般的风。
——就去北峰,不告诉任何人,你敢不敢?
手电筒的光束左右摇晃,是他的脚步错乱了。
光影闪动,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难分,好像是到了一处分岔口,一边是黑黢黢的,另一边透着隐隐的光。
没有任何犹豫,他如飞蛾向着明亮追去。
可声音也在追他,像一圈圈缠绕的丝线,把他束成一只已经破茧却不得自由的蛹。
——这里除了我,再没有旁人,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风迎面吹来,又呼啸而过,他大口地喘息,明明是在往上走,身体却一直往下坠。
——你看,你流了好多的血哦,再流一会,就不觉得痛了。
快点走出去。
快些天亮。
是他唯一的念头。
齐腰的灌木从手臂上飞速地划过,他甚至感觉不到疼。那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恐惧,远比疼痛更令人想逃离。
正如他之前预料的那样,凌晨的露水将山间的青石打湿,他的脚下一片泥泞,细碎的石子嵌在泥土中。
他脚下一滑。
天旋地转。
——初水,答应我,就这样安安静地死掉,好吗?
噩梦冲破所有防线,在下坠的一瞬间彻底扑向他、撕咬他、击垮他。
一切光亮都消失了。
他看见无边的黑暗,无尽的荒凉,还有永无止境的过往。
长夜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闭上眼睛吧。
对,闭上眼睛就好了。
闭上眼睛就结束了。
闭上眼睛……
“初水哥哥?”
一个声音撕开黑暗,轻轻柔柔的,像是绝望中才会有的幻象。
他睁开眼,看见了一双琥铂色的眼瞳。
水水润润的,带着微弱的光。
没有任何锋芒,却直接刺开了他的心脏。
时间飞速地倒退,退回很早很早的以前——
小小的姑娘梳着两根羊角辫,歪着脑袋从高处看他,琥珀色的眼瞳是他唯一能看见的光。
“初水哥哥,你怎么一个人躲在一个大洞里啊?”她问。
失去的意识逐渐聚拢,干涩的嗓子已然沙哑。
“那你呢?”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她怎么会在这里?
“嘻嘻……”小丫头笑起来,“我睡不着觉,想来爬山,结果就迷路啦!”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度失血让他全身发冷,而冷汗又大滴大滴地滚落,骤然的清醒让疼痛再次碾磨他的四肢,是骨头碎掉的那种痛。
连吐字都十分艰难。
不知为何,他却又问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不怕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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