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在古代水墨专场达成了100%的成交率,才获得拍卖师的最高荣誉“白手套”,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功劳是属于晏初水的,因为老板的鉴定能力无人能及,所以买古画一定要去墨韵买,是收藏圈长久以来的共识。
而当代书画就不一样,一部分艺术家尚且在世,还有一部分由亲属委托拍卖,伪作当然有,但比例不高,墨韵的优势也就不那么突出了。
要想在这个领域创下新高,则急需像兰蓝这样欢迎度高的画家,有时候场子炒热了,原本不好拍的作品也能跟着高价卖出去。
所以殷同尘想让晏初水把兰蓝挖到墨韵来,是一件非常有追求的事。
晏初水依旧是心不在焉的。
“她今年春拍卖了几张画?”他随口问了一句。
“瀚佳有七张,听海轩有两张,南麓也有一张……最高的那张《四时双喜图》,起拍价是九十万,最后拍到了两百四十万。”殷同尘一边说一边羡慕,这种受欢迎的画家既不会冷场,还能翻倍成交,是他们拍卖师最喜欢的了!
以上拍卖行除了瀚佳是本市的,其余都在外省,换而言之,兰蓝在本市的主要合作方确实就是瀚佳。
晏初水脚步一滞。
“她的画一向如此吗?”
“对啊,一向好卖!”
尤其兰蓝还很年轻,前途不可估量。
晏初水沉下目光,“我是说,她一向如此吗?最终的成交价都会比起拍价高出许多倍?”
殷同尘愣了一下,继而又点了点头,“所以圈内都说她福星高照,别的画家,尤其是青年画家刚上拍的时候,一大半都得流拍,就算能卖掉,价格也是慢慢起步。而她第一次上拍,起拍四万的作品就叫到了十八万。”
说到玄学,殷同尘连语气也变得神秘兮兮,“所以艺术家难出头啊,同人不同命的事可太多了。”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话,晏初水却皱了眉头,墨色的眼瞳敛起光芒,他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去看她们画画。”
***
檀心居自有的竹海占地面积不小,石子小路曲径通幽,竹海里还设有好几处供客人品茶观景的凉亭,另有两间禅修教室。据说兰蓝昨天把许眠拉去游泳池后,又带她上了一节禅修课,这才发现竹海景色优美,适合写生创作。
“禅修?”何染染拎着画具与许眠并行,悄声问她,“都学到什么了?”
许眠努了努嘴,“特别好睡。”
“……”何染染理解地拍肩,“换我也得睡。”
王随比她们先到,安排了工作人员搬来长桌板凳,铺好毛毡宣纸。这种待遇许眠和何染染从未体验过,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谁也不敢先上前。
兰蓝倒是习以为常,放下自己的东西后,还招呼她们过来选位置。
国画题材主要分三大类,人物、山水、花鸟,虽然画家各自有偏重与擅长,但每一种题材都得学、也都得会画,尤其梅兰竹菊,更是国画的入门课程。
兰蓝有度假旅游必写生的习惯,所带的画具比临时收拾的何染染要齐全许多,她性情外向,没什么架子,也很乐意与同行交流分享。
许眠因此分到了两支上好的湖笔,令何染染无比羡慕。
此时气温不高,晨风微凉,幽静的竹林中,三位女画家妙手丹青,挥毫泼墨,倒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致。
王随坐在凉亭中小憩,本来嗓子犯痒,想点一根烟,最后还是作罢,索性品茗观景,这样好的竹林,这样好的气候,这样好的……
晏初水?
他来干什么?
晏初水的脚步很轻,没有打扰正在作画的三人,他径直走到凉亭坐下。王随给他递了个眼神,大概是在质问他的不问自来。
晏初水相当顺手地往前一指,正对着抓耳挠腮的何染染。
呵……塞个小姑娘到他们这里,就这么理直气壮?
这凉亭的茶位费可是他王随付的!
晏初水缓缓收回手,竖起食指,在唇上碰了一下。
他也给了王随一个眼神:安静点,别吵。
王随:……
写生是画家的基本功,要想画好某一类事物,得其神韵,往往要练习千万次,方能落笔有神。主要是将眼前具体的景物以纸笔做记录,为将来的创作打基础,所以写生会比正式创作画得快一些。
而写生归来后,则要在众多写生稿中挑选一些画得好的作为创作草稿。可以以某一张构图成熟的写生稿为基础,在笔墨和章法上提炼充实;或是选取两三张角度不同的重新布局,将优点融合为一,形成一个全新且完整的景象,也正是国画创作中俗称的“搜尽奇峰打草稿”。
花鸟是兰蓝的专长,所以没过多一会儿,她就完成了两张写生稿,似乎是画累了,她暂时将笔放下。
何染染全程挨着兰蓝套近乎,见她罢笔,自然是第一个凑上前。
王随见状,也起身走过去。
兰蓝大方且自信,侧过身子让他们赏画。其中墨迹未干的一幅,画的是竹海一隅,画中的细竹层层叠叠,疏密相间,构图多而不乱,笔力畅达遒劲,用墨浓淡相宜。
哪怕只是一张写生稿,也已经非常成熟完美了。
“学姐,你画得真好……”何染染由衷地感慨。
她自学国画起,最不喜欢画的就是竹子,因为觉得无聊,这些竹子每根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好画的,所以何染染的画纸上,只有一根光秃秃的竹竿,连叶子都没有。
以一当十,以一概全。
王随看了一眼。
连句客套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甚至,他对晏初水看画签人的眼光也产生了怀疑。
而凉亭中的晏初水神色淡然,显然并不关心何染染画得如何,兰蓝已经画完两张了……那她呢?
许眠方才选了一个最远的位置,此时也是最后停笔的。
笔尖从纸上移开,她退后两步又看了看,应该是满意的,因为她低眉笑了一下,甚至没有注意到晏初水已然站在她身后。
像是画惯了大山水,许眠的画并不是某一根竹子,也不是几根层叠错落的细竹,她画的是整片竹海。
画中青山如黛、密竹如云,日影与露气浮动在竹林密叶之间,分不清每一根竹子具体是何形态,但万竿挺拔,自有一股不俗的傲气。
不拘于形,而取其神,笔不连而意贯,意虽断而气连。
她画的不是眼前的竹,亦不是远方的竹。
而是她心中的竹。
大约是察觉到身后的呼吸声,小姑娘转过身来,松软的长发盘起两个圆圆的发髻,露出纤细的颈项,芽绿色的连衣裙与苍翠的竹海融成一片,未免墨汁沾染衣袖,她将袖口一直挽至上臂,又细又白的小手臂上,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见到晏初水,她先是一惊,尔后是紧张地咬手指。
有点羞于展示自己的画作,怕落笔匆匆画得不好,让他笑话。
这也是晏初水第一次亲眼见她作画。
他记得许眠小时候手掌偏小,手指也不够长,握毛笔总是握不稳,学字的头两年,写出的字就像蚯蚓拱泥。而文人水墨画讲究的是“书画同源”,即一幅好画是对笔墨精神的追求,其绘画用笔与书法用笔是一致的,应以写代描,达到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的效果。
而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这样稳稳握住毛笔的呢?
晏初水不得而知。
十二年过去了,如今的许眠让他头疼,让他生气,也让他措手不及。
她整个人纤若无骨,下笔却自有筋骨。
他惊讶、惊叹,甚至——
是欢喜。
第二十八章 爬山会脏鞋
PART 28
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就生在罗马,他爹还是教皇。
——《眠眠细语》
“晏总走错方向了吧?”王随大步而来,不客气地提醒道,“自己签的画家画了什么也不先去看一眼。”
“一根竹子,隔着五米都能看见。”晏初水重新戴上眼镜,不冷不淡地反问道,“难道你看不清吗?”
王随耸耸肩,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可是你们墨韵的画家,我哪敢点评,倒是你,这么喜欢许眠的画,难怪上次会搞出赝品了。”
王随觉得自己理出了一点头绪,赝品之后晏初水就去找过许眠,可惜人家小姑娘慧眼识珠,主动签到他们瀚佳,所以晏初水不死心,签下许眠的朋友,特意赶来云眠山……
想撬墙脚啊?
做梦!
墨韵出赝品的事,兰蓝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赝品竟出自许眠之手,心下一惊,目光自然也落在了许眠的画上。
她学画多年,也看画多年,大抵都是画如其人的,唯独此画与人不同。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却偏偏握大笔、画大画,还真是有趣。
兰蓝轻浅地笑了一下,转而问晏初水:“我瞧这画意趣十足,晏总你觉得呢?”
在书画圈,晏初水的评语无疑是金口玉言,请他鉴画难,请他看画也难,兰蓝嘴上没说,心里倒也希望他能对自己的画点评一二。先让他评一评许眠,再顺便看看自己的,她觉得这个机会还挺难得的。
晏初水侧身,朝着许眠的写生稿又看了一眼,画画的小姑娘立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绞着手指,脸上的红晕一直染到耳根,右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像一颗凝落的小血珠。
她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
她上一次送晏初水那幅《寒林雪景图》,他也是什么评语都没说。
他喜欢她的画吗?许眠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晏初水非常、非常地不喜欢秋景图,所以看到那半轴云眠山秋景才那么生气。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他会不会连竹子也不喜欢?
晏初水看得出许眠的紧张,也看得出兰蓝的心思,这世上能瞒过他眼睛的东西不多,能入他眼的作品更不多,而最不多的,是他愿意交流的人。
“这两位都是瀚佳的画家,请我点评的话……”他轻咳一声,看向王随,“得收费。”
“……”
这话是既欠揍又合理,王随磨了磨牙,说:“那我也给你们墨韵的画家点评几句,咱们互换呗。”
晏初水单指推了一下镜框,提醒他:“你的点评一般不值钱。”
“……”
要不是王随的助理及时拉架,差不多就是要打起来了。
何染染刚给自己的竹竿添了几片叶子,这才蹬蹬地跑过来,凑到许眠耳旁问:“怎么回事?”
许眠歪着脑袋,轻叹了一口气,很小声地说:“看来初水哥哥也不喜欢竹子啊……”
晏初水的古怪脾气和他的火眼金睛一样令人过目不忘,其实若非父亲兰秉轩一手安排,兰蓝早两年也想过与墨韵合作,眼下这个念头又翻了出来,她更想试一次了。
“晏总若是不喜欢看竹子,那喜欢看日出吗?”兰蓝今天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禅服长裙,一根简约的绿檀木簪将直发全部盘起,整个人知性又优雅。
“日出?”晏初水稍动了一下眉头。
兰蓝颔首微笑,“没错,我们约了明早去北高峰看日出写生,晏总要不要一起?”
晏初水的目光随意地游走了一圈,很明显,站在兰蓝身后的许眠和何染染也是同行人员。尤其是许眠,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像是知道自己不理她,所以她也不敢同他说话。
晏初水的喉结轻滚了一下,移开视线。
王随压住火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晏总多大架子啊,未必会跟我们去爬山。”说着,他故意问道,“晏总,去吗?”
这一次,晏初水颇为真诚地回答了他。
“你猜对了,我确实不去。”
“……”
“为什么不去啊?”何染染不明所以地问。
“看日出的话今晚三四点就要出发了,天还没亮呢,而且……”晏初水垂眸看了一眼石子小路旁的泥地与青苔,“凌晨有露水,爬山容易脏鞋。”
“……”
王随第二次想打人了。
可是打人有辱斯文,还是骂人好了。
“你特么是倪瓒么!”
没错,就是一张《墨竹图》可以拍出几千万天价的那个元代画家倪瓒,此人爱洁成癖,钟爱梧桐,所以命仆人每日早晚擦拭每一片树叶,不得沾染一点尘埃。仆人每日挑山泉归来,他只饮前桶水,因为担心后桶水是被仆人的屁熏过的,就连有了钟爱的歌姬,也疑心不洁,最终断了欲念。
晏初水没那么洁癖,但挑剔多疑的程度也是不相上下的。
见王随如此火大,他的态度反而更坚决了,“还没爬山你就这么凶,万一去了山顶,你把我推下山崖呢?”
“……”
说罢,他转身就走,仿佛多留一秒就会多一分危险。
王随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老子今晚就要把你绑去荒山,饿死!冻死!摔死!”
碍于还有旁人在场,助理连声劝阻,“老板您忍耐啊,就算看他不顺眼,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
“我还明显?”王随咬牙切齿,“现在商战不都是撬保险柜、抢公章,外加投毒吗?我这个计划已经是深思熟虑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染染带头鼓掌,“哇!好狠、好绝、好果断!”
王随眯眼,“你不是墨韵的画家吗?”
“对哦……”何染染挠了挠头,“跟你们待久了,我还以为自己签在瀚佳了呢……”毕竟她也是刚签约,归属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
王随十二分地确定,晏初水是神经病,他签的画家,也都是神经病!
***
因为临时有事要处理,殷同尘没有陪晏初水去竹海,等老板一回来,他就急不可待地追问:“怎么样,看过兰蓝的画了吗?”
晏初水拧开一瓶水,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看了。”
“然后呢?”
“不如许眠画得好。”
“……老板,都是前妻了,还用得着偏心吗?”殷同尘知道,许眠是画得不错,但她和兰蓝的身价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晏初水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看画不准?”
“绝对没有!”
殷同尘当即指天起誓。
“可是……兰蓝的画真不如许眠?”发誓归发誓,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晏初水表情严肃,并没有在说笑,他也一向不拿书画开玩笑。
“她的笔法和构图,都要比许眠成熟,但一个是以形写神,一个是以神写形,你说谁画得好?”
殷同尘沉默了。
文人水墨画自宋代兴起,最根本的转变就是“遗貌取神”,用文人画中的“逸气”来区别院体画中的“匠气”。苏东坡曾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主张以“神”、“意”入画为先,“形”为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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