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穆伊,全然相信李琰的话,却不知,此师出非彼师出。
“对了,你和申州知州昨日谈得如何,我在席上时并未听到多少。”她抬起头,垂落腮畔的碎发微晃,少女明媚张扬,几乎晃进青年郎君的心里。
一时,情难自禁,风华绝世的郎君捱抑地轻抿薄唇,微垂眼眸,半晌,言不由衷道,“毕竟与那齐二郎不知去了哪,想必是乐不思蜀,忘了此行目的。”
青年语气凉薄,任谁听了也挑不出错,唯有眼前人能辨得其内涵之言。
此人竟还没个完了了,穆伊大为吃惊,一时间常日里微窄的瑞凤眼此刻几乎都要瞪成了杏眼。
直到李琰低笑一声,穆伊才意识到上当,一手抵在案桌上正要给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师出有名。
李琰见大势已去,佯装正色,嘴角却是微微勾起,仿若满意极了眼前人的反应。
不过说起齐巢,他脑中回想起那老好人憨厚模样,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齐巢此人……心思诡谲。”
穆伊听得此言,沉默良久。
瞧着眼前少女一瞬间蔫了下去,李琰一时间甚至考虑自己是否应当改口,可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凛,当即冷静下来,只是静静地等待。
穆伊对于这一事实,其实并不难接受,一个两面三刀的官员,何其常见,但不知什么原因,李琰此番话总让她有些难言的酸涩。她无比清楚自己对看错人心的接受度。齐巢,不那么正派,又怎么样,她一身武艺傍身,他人再如何弯弯绕绕,她也是不惧的。
只是为什么,她却仍是愁眉紧蹙,为什么,她无法张口应承,道一声“原来如此”。
她抬眼看向郎君,那双漂亮眸子却溢满了关心,仿若十分紧张她初出世事无法接受人心险恶。
于是,穆伊还是撑起一个笑,与从前一般无二,满是灵动自由,“原来如此,竟是我识人不清了。”
李琰斜倚着,领口微敞,他知某人最喜自己这般难得放肆的模样,理所应当地想要抚上她的手,却见她不着痕迹地躲了开,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抱上了剑。
“城外既有如此大事发生,我们正好也借此由头去看个一二,一则防止有人在此浑水摸鱼,二则也是再番考察一番城外事宜。”穆伊望着窗外山雨欲来,神色讳莫。“不论齐巢心思如何,至少他明面还要几分佯装要做。既要这面子,少不得让他出点血。”
“嗯。”郎君一拢衣袍,冷峻面容难得有些捱不住。
可此一番分析理清情况的穆伊心中自是畅快无比,一时间看向窗外阴云密布也只觉一扫初夏烦热,极其愉悦地重新看向郎君,却只见其早已理好衣袍,长身玉立。
前人有诗“淡妆浓抹总相宜”,今遭这李二郎也是这般不错呀!
大概是穆某人眼神实在过于露骨,李琰冷哼了声唤来侍从备驾,行动间却是莫名羞涩,恍若落荒而逃。
——
城外,遇事少年已被白布盖好,周围的人,有常日混迹于城外的流民,城中走马匹夫,少许富户,甚至于还有些许捕快。一片片的人群,好一片声势浩大。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这么一个普通的小流民,前些日子还需靠扒手买药救妹妹的小流民,身去后竟有如此多人站出关注。
倒非说此地民风如何正直,申州城外流民之弊患已久,与城中百姓富户冷漠也有不少因缘,如今却纷纷齐心……申州城下不愧得是暗潮涌动。
执事的官兵在外围围上一圈,显然也奈何不得圈内民众,两方人马一片僵持。穆伊一行人抵达时便是这般景象。
驿站的马车有标识,又有驿站侍从介绍,故而很快有个小官吏站了出来。
小官吏瞧着是齐巢麾下,面色比其余捕头捕快稍显松快,他极为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们长官在别处巡查,现在已经在赶来面见殿下的路上了。”
李琰一身玄色衣袍,站在前处,与小官吏静待那传闻中的长官前来。
穆伊不动声色地打量四方,除去这一方人,还有不少围在稍远处想瞧热闹但又惧怕官兵的流民。她粗粗扫了眼,也无甚特殊,皆是些寻常贫困穷苦。
面黄肌瘦的幼童们躲在瘦骨嶙峋的大人之间,怯生生地往内圈眺望。相较起来,她前些日子遇见的齐榛兄妹竟算得丰腴,尤其是齐茉,比起寻常人家的同龄小孩也无甚不同。
不对!
穆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再一回神寻找时,有哪还见得那女孩的踪迹。
方才有一小女童混迹在人群之中,还未与穆伊对上视线时便已往大人身后缩去,她本是见怪不怪,许多流民孩子羞于与人对视,一看过去便往后撤,只当是这小姑娘羞涩敏感,早早地就就将自己掩藏起来。
可再一思量那身形,和明显注意掩藏面部的形迹,显然是个怕被识出的熟人。再与那身量一结合,或者说,就是小茉。
她与两兄妹先前的相处称得上是愉悦,何曾得要此般见着她便躲?
他们与这出事少年又有和关系?
穆伊又是何等人,见周围层层官兵确保李琰安全后,当机立断,便向远处略去。与小官吏口中的长官恰得擦肩而过。
“我方才好似瞧见了穆娘子?”
——
小女童虽在人群中活动灵活,却仍是不敌穆伊此般身手,扭头跑出没几步便被扼住肩头。
与穆伊想象不同的是,小茉一转头便撇起了嘴,眼眶含泪。
她以为是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抓疼了小女郎,连忙蹲下致歉。
然而小女童却是抽噎起伏越来越大,在穆伊一阵手忙脚乱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穆伊原是手足无措,李琰那边虽是安全,她却也不敢离开太久,可在齐茉这一声哭啼下却忽的冷静下来。
许是发现无人捧场,小女童又抽抽噎噎停了下来,粗糙地抹抹眼泪。
“现在可以说了?”穆伊双手环肩,言语也仍称得上关切,只是方前她冷眼旁观的模样,却让齐茉无比清楚,穆伊并非那种见她是小孩便无底线包容的官夫人。
小茉试探性地拿捏着姿态,见着穆伊稍显冷漠便立刻收手,一五一十道,“我以为姐姐与那些人是一帮的。可……”齐茉方稍稍撇开了点嘴,可见穆伊眼眸微眯,又委屈憋了回去,站得老老实实如同根杆子道,“可姐姐先前又对我与哥哥如此之好,小茉觉得不该怀疑姐姐。”
“但姐姐与那些人瞧着熟稔,小茉不敢不怀疑。”齐茉这回得了巧,只是垂头以表委屈,“小茉两相挣扎,难以自容。”
“哪帮人?”穆伊听着奇怪,“你是说那些官府捕吏?”
“对。”小茉试探性的拽了拽穆伊的袖角,见其没有拒绝,便无师自通地攀上攥紧了,“我相信姐姐肯定是大好人,就是姐姐为什么要和他们好呀?他们都是坏人!”
齐茉似乎极知道如何利用年纪讨巧,此刻气呼呼地嘟着嘴,像是气极一般,却又没有面目狰狞惹人厌烦。
“是的没错,姐姐确实是个好人。”穆伊深以为然,甚至还点起了头,不住还补上了一句,“眼光很好小姑娘。”
齐茉完全没想到穆伊会是这反应,仿若半点也不在乎她先前的表现,她嘴角抽了抽,还是迅速调整了表情,腼腆一笑,“姐姐既然如此说,那姐姐必定是好人了!小茉相信姐姐,姐姐武艺如此高强,一定会保护好小茉的吧。”
穆伊并没有刻意掩藏武艺的打算,小茉知道此事她只以为是她哪日看见了,或只是随口恭维,自是没放在心上。却是对齐茉一口一个坏人,张口便是乞求保护越发奇怪。
在几番担保之下,齐茉才讳讳涩涩说了一句,“那天,就是这些穿着坏人衣服的人从小巷离开后,哥哥才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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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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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穆伊心中大骇,“那现在被围起来的人……”
齐茉点点头,“姐姐,你说哥哥为什么不动了啊。”她晃着穆伊手臂,言辞挑不出一点错误,小女童还未长大,话语天真让人只觉残忍。
穆伊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此事。小茉说的没错,那些确实是恶人!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穆伊怒不可遏,只恨不能亲身揪出恶贼。只是她与小茉终究不同,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小茉现在孤苦无依,必须有人为他们兄妹讨回公道。
听得此事,穆伊第一反应便是私仇,因为无论如何申州也犯不着动用捕快去针对一个小流民,总不见得齐榛与申州官场有什么冲突,即使是冲撞了本地什么达官贵人,光明正大地打杀也料得无人反应。
大楚捕快虽不属编制官吏行列,却也是公家资源,哪个见识浅薄的上位者才会以此动用私权。
她也考虑过是否与前些日子小榛前来提醒有关,但也很快否定了,一是当时小榛提醒得已是足够隐晦,二是还是那句,上位者的打杀根本动不着捕快,除非这背后针对李琰之人,手下半点可用之人也无,传唤捕快办个事还不记得让人褪下制服。
如此推来九成私仇确定,大致是捕快仗势欺人,反倒恰巧小榛也是个有气运的,正激了申州不知哪儿的冲突,弃世后一晃爆发。有如此多人站出来为他讨公道,想必也是不久便能破案。
穆伊大致推演完毕,眼下唯一需要顾虑的便只有这一个小姑娘。
“那些人出来后有发现你么?”穆伊问道。
小茉转着眼珠子回想,“没,当时天已经黑了,小茉蹲在角落里,他们就没注意小茉。”
“对了!是哥哥打手势让小茉躲好的,小茉躲得可好了。”小茉激动答道,像是回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高声求夸奖。
穆伊心中酸涩难当,她低头抚着小茉鬓间软发,努力遏制破碎哽咽,扯出一个笑容,“那小茉现在也答应姐姐一件事,好吗?”
“好。”小茉乖乖巧巧。
“哥哥现在之所以不动,是因为游戏还没结束,我们要继续做躲猫猫的游戏。姐姐有个好朋友在随州,随州你知道吗?就在申州的西北方。姐姐很想要小茉赢了这场游戏,所以希望小茉能去随州躲着。”
“游戏?哥哥在和小茉玩游戏?那那些人不是坏人吗?”齐茉猛的抬头,像是极为不解,可眼中对穆伊的信任,又仿若在说只要穆伊说是,她就敢相信。
穆伊攥紧了拳头,愤愤道,“不,不是。他们就是坏人!他们破坏了游戏规则,让小茉的哥哥不能动了。小茉如果还记得他们的样貌,还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姐姐给你出气。”
“小茉得要想想。”齐茉像是有些被吓到,与普通幼童一般无二,呆呆道。
“等小茉到了随州,可以在那里学习技艺,我听你阿兄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女郎。聪明的小女郎要学着自己养活自己,有立身的本领。”穆伊掏心掏肺,几欲将所有未来生存的道理都教予她听,可是另一边李琰也不可耽误,只好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
“嗯,小茉到了那,不要害怕,随州比申州要好上许多,姐姐的那位朋友总是在城外过夜都没人与她争地。你到了那里她大概会安排你去学女红,如果做得好了,以后或许还能成个管事娘子。”
“那哥哥什么时候来寻我?”小茉拽拽穆伊的手。
“还记得姐姐说过那些是坏人吗?哥哥现在因为他们还动不了,所以小茉先在随州落下脚跟,等小茉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哥哥就知道要来随州找小茉啦。”穆伊信口胡诌,“不过小茉你怎么回事,哥哥不是和你在玩躲猫猫吗?那你怎么净想着要让哥哥找到你。”
“噢。”小茉不情不愿道。
“我知道小茉是不是不愿意和哥哥分开太久?”穆伊做出一副了然模样,“那小茉就好好修习技艺,到时候比哥哥厉害,小茉就当姐姐,让小榛当弟弟,弟弟要听姐姐的,你就改变规则,改成让你去找小榛。这样你看行不?”
小女郎仿若豁然开朗,高兴地跳了几步,“行!小茉要做姐姐。”
两人身影逐渐走远,空中云层渐浓,旌旗招满,风雨将至。
——
穆伊赶回李琰身边时,那个所谓长官已经到了。
“穆娘子!”齐献远远就打起了招呼,全然不顾身侧李琰脸色。
穆伊稍微将小茉往怀里拢了拢,拂去众人的打量。从小茉口中得知,他们与其他流民来往也不密切,甚至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们是两兄妹寄居城外。虽不知齐榛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倒也应了前头仕官所言,这是一个孤身一人的少年郎。
“齐小郎君,你为何也在此处?”穆伊其实并不是很想与齐献如何攀谈,她回来一方面是为了确保李琰安全,另一方面则是想让齐茉赶紧辨认了凶手,好早些日子将她送去随州。
迟些日子何四娘就要备嫁出嫁,怕是也顾不得小茉,得赶着早些,让小茉先倚着四娘在随州立下跟脚才行。
“在下乃是主管此案之人,穆娘子觉得我为何会在此处?”齐献一张口便是惯常的吊儿郎当,只是隐隐约约也透着与往常不同的沉重。
穆伊听他这口气,便知他是无事找事,当即便半搂着小茉往另一侧视角好的地方去。齐献却是见她怀里这团一动,才发觉原是还站了个小孩。
“哪来的小童这样遮着挡着,不会是刚从哪柺……”一转角齐献恍然见得那小童侧脸,猛然停了下来。
他几步逼近穆伊,猛然拦住她的去路,低声斥道,“你和她什么关系?你要带她去哪?”
穆伊听着奇怪,从今日一过来开始,这齐二就分外怪异,先是过度热情,又是转成阴阳怪气,现在还拦着她的路,她正想张口辩个明白,可怀中女童却拽拽她的衣角。
“齐哥哥,姐姐是我和阿兄都认识的,你放心,我没什么事。”小茉转过了头,面向齐献冷静道,那是穆伊未曾见过的一面,“只是以后齐哥哥的铸剑炉要自己收拾了,你之前给我们的钱我们都没花,阿兄说那些来城外义诊的老郎中都是齐哥哥请来的,还有布施。阿兄说齐哥哥已经给我们做了这么多,不能再收你的银两了。”
小茉口齿清晰,和齐榛所说的那个聪明妹妹一般无二,穆伊恍惚间甚至觉得小茉先前一直在扮乖巧。
可是那有什么必要吗?
小茉很快就交代完了事项,爽快地打发走了齐献,一回头又是一副软糯模样,“姐姐我们走吧,不是要去那边高处辨认坏人吗?”
穆伊难得一见齐献如此好打发,不自觉反复体会齐茉的语言艺术,一路几乎是被齐茉牵着去的,一直到她哽咽没有找到当初的坏人,攥着她衣角求安慰才回过神来。
瞧着眼前孤苦无依的小女郎,穆伊又觉先前怀疑过于多疑,牵着齐茉便下了高台。
“没关系,你瞧着你齐哥哥也在,殿下也在,必会将那坏人抓出来。”
穆伊本想安排人手现将齐茉送到驿站呆着,可大致是先前犯事捕快给齐茉带来太深印象,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跟着捕快回驿站。没得他法,只得将这小姑娘四处带着,好在他们不需亲力亲为,只需跟进齐献等人的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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