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由于久不说话，天坂佳乃一开嗓，便觉得喉咙涩痛得厉害。
“你真的是斑没错？”天坂佳乃艰难地问道。
她的紫瞳内波光潋滟，瞳孔里倒映着的满满都是斑的身影。
因为被付丧神制造出来的赝品欺骗了一次，所以天坂佳乃不再那么轻信了。
但无由来的，冥冥之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她的内心嗡鸣。
那声音在说着：没错，它就是真正的斑，是那只曾踏过湖泊走向自己的白兽、喝醉酒的醉狐狸、祝福她安然无恙的大妖。
天坂佳乃佯怒地皱起眉头。
她恼道：“你、是真的好慢。”
两人说话的当口，房间内的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正发生在窗边的拉扯。
在普通人的眼中，那长毛纯白的妖兽身形简直庞大得不可思议，尖牙利爪，光从外形上看，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
它甚至不用多做些什么，只要张开口，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吃下这一整个房间里的人。
其中一些胆小的侍女们尖叫起来，结合天坂佳乃跟妖兽表现亲近的画面，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最为糟糕的可能性——
是穷凶极恶的二口女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是一个妖怪的本质，唤来了同为妖怪的同伴，准备趁着今天宅邸热闹多人，要在这个结婚仪式举行的日子大肆吃人了。
随着数声高亢的惊叫，仆人们哄然乱成一团，纷纷作鸟兽散，你推我挤地往和室外奔逃。
在这过程中，甚至由于众人太过惊慌，导致障子被撞出了木轨，重重砸在榻榻米上。
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惊得天坂佳乃一震。
她如大梦乍醒，迟疑地伸出手，拂过斑那蓬松的兽毛。
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质感，厚实的兽毛跟流水一般流过指缝。
斑无奈地甩了甩尾巴，仍由她摸自己的脖颈，“小小半妖，要求可真高，我可是那镜子世界里唯一一个能挣脱出来的妖怪。”
“居然还嫌弃我慢。”它小声地嘟囔。
“我等得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天坂佳乃忿忿地揪了揪它的毛，但控制住力度，没有真的揪秃这只白狐狸。
斑很轻地咬了她的手一下，算是说抱歉了。
紧接着，天坂佳乃很沮丧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知道真正的斑会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知道它喜欢喝酒、乐于捉弄比自己弱小的小妖和总是表现得吊儿郎当等，其余特点便一概不清楚了。
她只能遵循内心的感受来判断对方是否是真正的“斑”。
思及此，天坂佳乃不由得犹豫了，她思考起自己是否再一次掉进了骗局——今天是举行典礼的日子，而在这个节骨眼，斑居然正好从镜中世界脱离，无论怎么想，都不免过于凑巧。
但如果这是付丧神的陷阱，那斑的出现就解释得通了——付丧神极可能会为了欺骗她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承诺与叶室旭结为灵魂伴侣，而再次捏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赝品斑”。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天坂佳乃退缩了。
“等等、等等，给我点空间，我再认真想一想，我需要确定你是真的斑、我——”
天坂佳乃躲开斑的胡须，狐疑的眼神打量过白兽，长时间地凝视它的兽瞳，看见藏在眼底的金绿色。
白狐温热的鼻息扑到天坂佳乃手上，她像被水蒸气烫到的人一样，猛地抽开手。
斑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问：“小家伙你怎么了？”
天坂佳乃这种排斥的状态明显是不寻常的。
斑扫一眼天坂佳乃身上穿着的白无垢，碧眸内的光暗沉下来。
它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天坂佳乃显然不可能在明知自己必须要回到现代的情况下，仍跟某个人两情相悦，甚至发展到要订立誓言、携手终老的地步。
斑：“冷静点，你得相信我不会害你。”
无奈之下，斑只得动用妖力安抚天坂佳乃的情绪。
跟之前说服枫的情景一样，斑的前额再度亮起淡淡白光。
“虽然不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但我确实是本尊。”
它说话的声音如泠泠响泉，自带抚慰人心的沉静之感，“如果怕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记忆。”
天坂佳乃默不作声。
事实上，能看见记忆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既然“斑”可以是捏造的，那记忆也可以纯属虚构。
斑显然也看穿她的顾虑，“我没办法证明‘我是我’，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全取决于你的内心。”
“时间足够，你慢慢分辨。”
说着，斑的吻部吐出一口白雾，它扭身望向不知在何时闪现的伞状残影。
那浅灰色的影子来得悄无声息，它就那么虚虚地飘浮在雪地之上。
“付丧神，别再往前了，我现在没闲心处理你。”斑嫌恶地啧声，压低身子把天坂佳乃挡在身后。
它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灰影恍若未闻地上前，它轻盈得好似空气，赤足走过的小径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上边有积雪凹陷而来的足迹。
“听着，我可以暂时不追究你的得罪，所以为什么不安静地离开，去蛊惑其他人类成为你的信众？”
面对强敌，斑丝毫不怵。
它能看见这个付丧神的弱点，知道它大限将至，不成气候。
由于畏惧大妖的威压，付丧神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付丧神呢喃着一些模糊的语句。
天坂佳乃也看见了付丧神，只是匆匆一瞥，便回想起它当初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份恶意。
在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中，付丧神就总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低诉着绝望，【你现在所感知到的，就是我一直在经受着的，我变得日渐迟钝、笨重、失智，黑暗侵蚀我，神灵背弃我，人类遗忘我。】
斑注意到天坂佳乃突然慌张地捂住耳朵，面露痛苦，看起来是付丧神正在通过某种声波干扰了她，使她难受。
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付丧神，将看似没有实体的“神”压在爪下。
斑抓碎了付丧神的喉管，扯断它的伞状头颅，将其扔到一边。
付丧神脸上的血泪汨汨流出，它突然发难，粘腻滞重的黑泥在和服底下喷涌，尔后蔓生成数十条近似于章鱼腿的触手。
带吸盘的触手虬结，拱起付丧神残缺的上半身。
事非得已，为了回应信徒的愿望，换取信仰、能够更长久地存在下去，付丧神不得不违心地与白狐展开战斗。
滚到积雪里的付丧神头颅在哭，它呜呜地鸣泣，“你不明白，你也有想要得到的事物，你也想要留住那个半妖，不是么？”
“既然如此，那我想留在人间又有什么错？”
“我想要人类爱我，又有什么错！”付丧神哭得伤心欲绝，半颗头颅都浸泡在血泪中。
斑被付丧神死不悔改的态度激怒了。
斑冷笑一声，“可笑，像你这种不惜纵容恶人也要乞得自身永恒存在的所谓‘神’，还是早点消失好。你根本不配成为众生的信仰。”
斑不再废话，接连砍断冲来面门的五六条“章鱼腿”，直袭隐藏在和服底下的、付丧神的本体。
而一旁的天坂佳乃陷入了恐慌，她无暇顾及发生在眼前的激烈战斗。
叶室旭的嗓音忽然从天坂佳乃的身后传来。
叶室旭：“我可没想邀请你的‘哥哥’来我们的婚礼。”
“他太烦人了，不安分。”
随后，一双冰凉的、属于男性的手按住了天坂佳乃的手腕。
那刺骨的凉意刺得天坂佳乃呼吸一滞，她僵硬地扭头看叶室旭。
短暂的思维空白后，天坂佳乃怒不可遏，“如果换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在这种情况下出现。”
“滚远点。”
叶室旭无所谓地耸肩。
他一双细长眼微眯，冷酷地注视着屋外的纯白大妖，因为眼窝深陷，所以藏在他眸子里的情绪显得阴沉。
“诶，虽然这种签订契约的情况并非是我原本预想的，但现在也没什么好的解决方案。”
叶室旭在天坂佳乃的耳边叹息，“薰，以后我会再给你补一个更加盛大且完美的仪式，现在先将就一下，别生气。”
他并不迟钝，看得出来天坂佳乃正在发抖，付丧神对她精神的影响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彻底消除的。
现下是缔约的好时机。
迟则生变，叶室旭不想再等了。
天坂佳乃被他扯着手臂那么一带，踉跄地摔倒。
“挺好，我喜欢你跪着、仰起头来瞪我的模样。”叶室旭摸了一下天坂佳乃的脸侧。
当着天坂佳乃不敢置信的目光，叶室旭用小刀把她的手掌钉在了榻榻米上。
“乖，别哭，很快就行了。”叶室旭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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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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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掌被扎透的一刻，天坂佳乃听见自己的心音咚咚。
叶室旭与她完好的左手十指交缠，执着地、执拗地扣住那些纤长的骨节。
天坂佳乃感到蜘蛛攀附上自己的锁骨，细密的绒毛涂满毒，麻痹了深藏于皮肤肌理内的神经。
这种诡异的触感令她整个人头皮发麻。
叶室旭在天坂佳乃的身上匍匐，一手卡开了她的下颚。
天坂佳乃尝到对方渡过来一团粘滑的事物。
“唔？！”天坂佳乃怒目圆瞪。
“乖一些，忍过了最开始的作呕感之后，你就不会再觉得反胃、大概。”叶室旭在天坂佳乃的耳边吹出一口气，意犹未尽地舔过薄唇。
他恶劣地笑着。
天坂佳乃扭头，想把那不知名的东西吐出，但发现这只是在做无用功。
“你给我吃了什么！是什么！”天坂佳乃口不择言地骂起来。
天坂佳乃的心底发寒，感觉到那胶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喉咙里滑，它似乎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软体生物，“咻”地一下便融入了唾沫，在口腔里消失无踪。
不，这不是错觉，有虫子在她的胃中扭动。
叶室旭看天坂佳乃湿漉漉的眼眸，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越看越觉得可爱不已。
他蹭了蹭天坂佳乃的鼻尖，安慰道：“嘘，薰，好啦好啦，非到不得已的地步，我是不会害你的，你得相信我。”
说着，叶室旭按住天坂佳乃的腹部，好似能够摸到那些冒着气泡的黑色粘液在掌下蠕动，“能感觉到吗？我送给你的礼物。”
“它正在你的腹腔内生根，是不是很神奇？没想到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容纳这种‘神迹’。”
叶室旭轻缓地抚摸着那一层薄薄的皮肉，着迷的神情表明他正陶醉不已。
叶室旭已经能够预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了——付丧神所赠予的这一枚“种子”将在怀中人的身体中生长、发芽，以极快的速度重塑她的灵魂，把那灵魂里面所有不合自己心意的思想都暴力剔除。
到最后，自己将拥有一个完整的、永远不会忤逆自己意志的完美妻子，她会成为叶室家的主母，不可能再离开这里。
叶室旭牢牢按住天坂佳乃的肩膀，使其无法挣脱，以此方式来让“种子”平稳扎根。
天坂佳乃抬脚，使劲踹叶室旭，但对方依旧不依不挠地贴到她身上。
“你这混蛋该去死！”天坂佳乃咬紧牙关。
两人贴缠得极紧，衣裳凌乱交叠，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出彼此的界限。
倘如说天坂佳乃是一只不幸跌落进蛛网的折翼鸟儿，那叶室旭便是那只要吞食天坂佳乃的捕鸟蛛，他长且嶙峋的步足划过震颤不已的蛛网，一寸、一寸地往得之不易的猎物爬去。
叶室旭嘴里说的话跟斑说的没什么不同，都是让天坂佳乃相信自己。
但天坂佳乃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知道叶室旭是在愚弄自己，假仁假义地佯装温柔。
天坂佳乃心知：如果自己再无法挣开桎梏，剖开肚子把那团恶心的东西从腹中取出来，自己是真的会如叶室旭所言，变成无可救药的空壳，一辈子都只能沦为别人的傀儡活着了。
“……”
“嗯？你在说什么呢？”看见天坂佳乃不再挣扎，好似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叶室旭便稍微松开力道。
他好奇地附耳过去听天坂佳乃在低喃的话语。
天坂佳乃的目光上移，沉沉地凝望着面前的人。
“我本来不想做到这种地步的，即使转生成为了吸血鬼，我也想要守住那条人类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的……”
天坂佳乃：“我从来不想杀人……”
说着，她眼睛内的光芒彻底暗沉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既然你选择了做出这种事情，那如你所愿，我会成为你的代价。”
“我不会后悔，你、也不要后悔。”她说。
叶室旭丝毫不觉得危险，“薰，你是脑袋变得不清醒了么？怎么开始说些胡话？”
他还想伸手去探天坂佳乃的额头，只是下一秒，一道血线“唰”地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浓重的阴影坠下来，叶室旭愕然抬头，看见此生从未见过的、最深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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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斑与付丧神缠斗得难解难分。
打得正酣，付丧神的身形在空中一滞，不管不顾地扯断被斑咬住的半身，猛地向下俯冲。
付丧神发疯似地撞碎墙壁，掀翻屋顶。
“你想往哪里跑！”斑“呸”地一下吐出那些触手。
斑以为付丧神因为打不过自己，所以想拿天坂佳乃来做人质，便连忙追了过去，一爪子将它从半空中拍落。
斑一击得手，付丧神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似乎是急于去挽回什么，付丧神甚至没有扭头看斑一眼，拼了命往和室的方向爬。
斑没有给它留苟延残喘的机会，亮出利爪，再度将付丧神从中间一分为二，斩断所有蠕动的触须。
付丧神爬不动了，它一副好像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捂着脸歇斯底里地哭喊：“不！不行！不可以，不可以死，叶室旭，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你承诺过我的那些诺言呢？现在我该去找谁来兑现？谁可以兑现？呜呜呜，你食言了，你欺骗了我，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混蛋，呜呜呜……”
违背契约的人将面临极其严重的惩罚，如今叶室旭突然死亡，这代表他原先答应付丧神为它修筑神社、发展信众的诺言全皆作废。
作为代价，叶室旭的灵魂会被誓约的力量撕裂成碎片，哪怕是身为高天原的主神——天照现身，也不可能将他从冥府中重新拽回人间。
在失去了最后一个虔诚信徒的当下，付丧神已如强弩之末，濒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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