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跟谢子游不过几次接触,他也确实是受我所托才站出来的,但我是真心中意他,没有感情又如何?那么多盲婚哑嫁都过来了,我相信我们开始得不错,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退一万步说,他有君子之风,就算不好,我以后也能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深宫浮沉,分得清楚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关于这一点,她实话实说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衡阳,你不觉得你太悲观?”太皇太后摸了摸她鸦羽般的鬓发,似有意似无意瞄了窗台,“上京这么多好男儿,你母亲替你挑的你不中意,那哀家替你挑的呢?”
“老祖宗......”郗薇不解。
太皇太后可不会给她装傻的机会,直直问道:“那陛下呢?”
郗薇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怪特意将她留在宫里,为了让太皇太后死心,也为了跟谢昉的事情能够顺利,她毫不犹豫道:“陛下乾纲独断,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虽是反问,但谁都听得出来就是否定,不说大长公主跟皇帝的关系,就她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做事也不爱收敛,不合心意便要离开,只怕皇帝跟皇宫从来就不在她的选项里面。
太皇太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她一直抱着一个老人最朴素的心愿,没想到倒不如沈嬷嬷看得清楚。
不过她在深宫久经沉浮,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打倒,奈何不了大长公主,对郗薇她还是有办法的。
她沉了脸,既是说给郗薇,也是说给自己,“适不适合不重要,有时候得看需不需要,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况且不试过就说不适合,岂不是有失客观?”
这是敲打吗?不仅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她心中一沉,想再问问赐婚的事情,谁知道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
“你年纪轻,昨夜受了惊吓,又一夜未眠,许多事情或许未曾思虑妥当,哀家再给你几日想想清楚,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吧,哀家也累了。”
郗薇想再问问,却见太皇太后径直仰倒在了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沈嬷嬷已经兀自放下了纱帘。
她无法只得先下去了。
她刚走不久,就有宫婢掀帘进了来,低声道:“主子,陛下来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似乎脸色不好。”
主仆俩多年默契,只这一句太皇太后便懂了她的意思,方才她就觉得窗台后的空气有些不对劲。
“阿沈,你亲自去,就说哀家身体不适,已经小睡了,请陛下在东暖阁稍等片刻。”
东暖阁?衡阳翁主不是才去了那边休息?太皇太后这意思......难道还没死心?
沈嬷嬷不敢说话,只得躬身退下去办事了。
第38章
◎朕虽然舍不得你,朕带伤给你写。◎
慈宁宫, 东暖阁。
宫人侍婢次第跪下,又全部噤声退了下去。
李赢一步一步自廊庑往前, 也不知是因为脚伤还是什么, 他并不如从前那般大步流星,反而一步一顿。
“我觉得这就像是我吃藕粉丸子一样,您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接触男女那事儿受了些影响, 但其实我们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还跟从前一样君臣相处的。”
“你是女子, 第一次对你来说才是很重要吧,为什么你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啊。”
“所以陛下, 那晚的事情,您真的不用有任何负担。”
“陛下乾纲独断, 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 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
皇帝心中孕着说不出的愤怒,恨不得立马冲到那小没良心的面前, 质问她如何连问一声都不曾就给他下了论断, 可他又担心听见更刺激人的话,他若再如摘星楼那般失控,只怕再多的苦肉计,那小没良心的也不会上当了。
李赢在东暖阁外的廊庑下来回走着,生平第一次, 年轻的帝王有了投鼠忌器的感觉。
李顺在一旁干着急,皇帝不让他搀着, 这脚伤若是更严重了可怎么办?他心中也是后悔, 早知道就打个岔不让陛下来慈宁宫了, 或者请蒋太后出面,好歹让他先休养几日再说啊!
想起今日一早那脚背上一个大血泡,肿的龙靴都快穿不上,李顺挠着脑袋,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儿?”李赢本来就烦,看他这样更没好气。
李顺心中委屈,可是该说的话也得说啊,他两眼一闭双手一摊躬身道,“陛下,您再这样走下去,又该该该出血了,奴才看着心疼,龙体要紧啊!”
心疼?
方才没注意,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李赢才发现右脚隐隐作痛,他扫了眼坚硬的廊庑汉白玉石台阶,走了过去。
“陛下,你这是?”李顺不解,但没好意思说,陛下看着石阶发呆,莫不是魔怔了?
李赢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闭眼。
深呼吸。
抿唇。
右脚狠狠朝石阶尖锐的阶弦砸去。
......
*
昨夜一整宿没睡,情绪又大起大伏的,郗薇回到东暖阁就睡着了,但也不甚踏实。
迷迷糊糊间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去赌坊找继父,一会儿又是前世在婚宴上被千夫所指,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不要害怕,她已经撑过来了,恍惚间她又睡了过去。
可是没多久,更深的噩梦来了,她骑着马儿被李亘提剑追着,无论她怎么拼命去拍马臀甩缰绳,马儿跑得飞快,可是一转身就看见李亘仍旧紧紧追在后面,锋利的刀刃明晃晃的闪着眼睛,她甚至来不及自我暗示这是一场梦,只能狼狈的拼命往前跑。
“别追我,别追我......”
她小声梦呓着,额间脖颈处细密的汗珠一层一层不停渗了出来,李赢拿了锦帕伸手想替她将汗珠拭去,谁知道甫一靠近,就被她给捉了住。
“是你逼我的,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是你们逼我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下手一点都没有留情面,指甲深深的嵌进了他的肉里,刚巧有几处就是昨日被琉璃杯碎片扎过的地方,一时间皇帝冷汗都痛了出来。
李顺心中一紧,想上前帮忙将她的手给拿下来,不过将将提脚,就被帝王眼神给止了住。
“先下去。”他冷冷道。
“陛下......”李顺有些担心,这不伤上加伤么?虽则皇帝常年练武底子好,可那身体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他想说些什么再劝劝,却在看见帝王肃然的眼神时住了嘴。
皇帝要做的事情,别说他这个奴才了,就是他生母蒋太后来了也管不着,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做好本分即可,于是他闭了嘴,赶紧识相的躬身退了出去。
阁内一时就剩下了两人。
左手心温热温热的,似有什么东西又流了出来,李赢忍不住眉头微蹙,尽量抿唇不发一声。
双手被她牢牢捉着,若是他此时抽出来,只怕梦魇中的她会连自己都掐,只得暂时作罢,反正他皮糙肉厚的,就先这么着吧,李赢小心的靠了近,想唤醒她。
“衡阳,衡阳?是噩梦罢了,你快醒醒,衡阳?”
郗薇还陷在深沉的梦里,只是现在已经不是李亘提着剑死命追他了,她梦到了李亘死在了她怀中那时候,她饮了毒酒,却只是腹痛不止并没有死,癫狂的她不仅拿簪子刺死了李亘,还去了郗府找大长公主跟郗太傅对峙。
整个世界是天旋地转的,她甚至看不清楚任何人,只能凭着感觉判断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方位,偏偏他们还在不停地说话刺激她,她只能拿着簪子跟他们一遍遍对峙。
“她不是我母亲,你却是我父亲,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也就罢了,还要编造谎言骗我。”
“我没有撒谎,我从来没有撒谎,是李亘带我来上京,是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女儿,从始至终,我连知道实情的机会都没有。”
“我贪恋富贵?你生而不养,那本也是我应得的罢了。”
......
“衡阳?你醒醒。”手心的力道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这手非残了不可,李赢狠狠心,将她手中紧紧掐着的左手抽了出来。
郗薇猛地掐着自个儿,剧烈的疼痛让她恍惚间似被人一刀砍了过来。
“唔啊!”她惊恐地叫出声。
李赢本想安慰她一番查看一下她有没有掐伤,却不曾想她整个的坐了起来,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
心“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他整个人都愣了下来。
鼻尖是熟悉的清甜橘香,混杂着一点淡淡的香汗味儿,她似将醒未醒,紧紧的环着她,两人肌肤相贴之处,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剧烈起伏的心跳。
她还未全醒......
李赢小心翼翼拿右手替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背,“好了,好了,是梦而已,朕在这里,诸邪不侵。”
是李赢的声音?
郗薇眨了下眼睛,是了,没错,除了他谁会这么自命不凡,摆脱一个噩梦又来一个,她复紧紧闭上双眼,真想当场睡死过去。
偏那李赢无知无觉,看她坐了起来,继续一下一下安抚着她,这可比什么噩梦都可怕,她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神识一点点恢复,灵台一点点清明,熟悉的雕花落地罩、烟粉色鲛纱攒珠帘,六扇流樱云母屏风......无不一一映入眼帘,这确实不是梦了,是真实的世界。
她猛然清醒,一把将身前之人给推了开来。
若是往常,她那点力道是很难将他推开的,偏偏他受了伤,注意力又全在她的身上,这一推他猛然呛了口气,差点没摔下去,整个捂着胸口差点起不来。
郗薇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李赢会如此脆皮,并且她突然看见了他带血的手掌。
“你怎么了?没事吧?”她突然想起来了他的伤,一时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赢没好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若是有意的,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郗薇撇嘴有些不服,但终究没反驳他,因为他说得对。
“过来。”看她不说话,李赢靠在床榻上朝她探手。
“干嘛?”
“朕伤口裂了,拜你所赐,你不给朕包扎一下?”
她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却在见到他手掌上的血迹时变了脸色,上次李赢确实惹到了她,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希望他去死,况且他这么堂而皇之的进来,若在她这里出了事,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于是赶紧匆匆去拿药箱出来。
她进宫一般都是住在东暖阁,这里几乎可以说就是她的第二个住处,一应物品俱全,对她来说一箱一柜都很熟悉,她很快就在顶柜里找到了一个小药箱。
李赢看她眉心微蹙专心的翻找着纱布,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丝古怪,既熨帖无比又有些不忍,下意识安慰道:“都是些皮外伤,你不用担心。”
郗薇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只当他是胡言乱语,也不理他,专心给他撒着止血的药粉。
因得做了噩梦刚醒,她纤长的羽睫还带着浓浓潮气,偶尔扑闪两下。
李赢突的好奇,“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寝殿里会放着止血的药粉?这药是哪里来的?”
郗薇抿唇,实话实说,“这不是我用的,是我之前养了只橘猫,它比较调皮,总是喜欢去御花园的月季墙玩儿,手上没少受伤,我就一直给它备着的,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自她说第一句话开始,李赢的脸色就有点不对劲了,给猫用的再拿给他用,感情在她这儿他就跟一只猫没什么两样?
算了,猫就猫吧。
“它在哪儿?朕怎么没瞧见?”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想看看这猫是雌的还是雄的。
药粉撒好了,却不是每一处都均匀,她呵气轻轻吹了吹,“早就死了。”
“嗯?”李赢反应过来,“早就?”
他本想问你这药粉没过期吧,过期了可不能给他用了,可是看着她小口小口专注的呵着气吹着,话就这么被咽了回去,心头那些气都瞬间被隐匿了下去。
他移开目光,似漫不经心,“你喜欢养小动物?”
“不喜欢。”
“嗯?”他凤眼微挑,有些诧异,似在说不喜欢你还养?
郗薇一边给他包着纱布,一边一语双关道:“准确来说是养它之后不喜欢了,她本是北宫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却没想到养了几个月就死了,花大心思养出了感情,死的时候却徒惹伤心,倒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李赢几欲怀疑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件事情。
他凤眸微眯,“这你就错了,朕从前也豢养过一只白虎,不过后来它大了就放归山林了,但朕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也不会后悔开始。”
“因为当初的相处是真的,花费的时间用的心思也是真的,而它曾带给你的快乐跟回忆也是真实的,并不会因为谁离开了就不存在了,从而否定这一段日子。”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郗薇也是第一次发现他向来睥睨的凤眸里还有别的东西,像倾诉,又像欲言又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连手上的动作也给忘了。
她额间薄汗未消,莹白的肌肤反射着层层微光,带着若有似无的潮气与湿意,李赢喉结微动,缓缓靠近了她。
东暖阁遍植花墙,融融春日里幽香阵阵,光是闻着花香就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只是这一切在一声痛“嘶”声中戛然而止。
情不自禁往前坐,却差点忘了脚上的伤,李赢懊恼的一拍,郗薇的目光顺着他的腿往下,这才看见他足上的描金黑缎草龙纹锦靴隐隐沁了些印记,看着有点像是水渍但好像又不是。
李赢愈发懊恼,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他就不用那么用力去踢那石阶了,痛着呢,这会儿倒好,坏他好事。
想起那会儿礼剑掉下来,是他拿脚背挡了,当时就好像疼得走不了路肿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郗薇蹲下身看了眼,隐隐能闻见一股血腥味儿。
“陛下,您上药了吗?”她仰首问他。
“上是上过,但是......”他顿了顿,随即似毫不在意般,“无事,过几日就好了。”
明明现在还在渗血,却说无事,偏偏就是他表现得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心中反而生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虽说他活该,但毕竟是因救她而起的。
“陈太医他们替老祖宗扎了针,想来还在偏殿候着,臣女去将他们叫过来吧。”说罢,她就要起身去唤人。
“不用,”李赢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似十分为难,迟疑道:“不碍事,一点小伤,让李顺进来处理下就好了,况且,若是惊动了皇祖母问起,这伤又如何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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