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将母亲安置好,我们两人自己住一方院子,不受谁的拘束。你若想出门,想开书肆,我出银子我出力,我陪你一起……”
他说着,眼睛像洗过的砚台一样渐渐亮起来。
许明月不忍地开口:“凭临。”
傅凭临眼中的光亮颤了颤,随着他的声音一起:“明月,你等我说完。”
许明月只红着眼摇摇头:“凭临,今时与往日,终究是不同的了。”
傅凭临笑得勉强:“哪里不同?”
许明月凝视他片刻,缓缓道:“你我,都不同了。”
傅凭临偏还不肯放过她,举手道:“我对天地立誓,我傅凭临,此人此心此情,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许明月只得垂眸,低声道:“那便是我不同了。凭临,是我移情改意了。”
她眼睛红红的,脸色却渐渐苍白:“其实我早就发现许多事都不对,只是因为沉溺其中,始终不肯清醒……但心动做不得假,纵使如今我发现这一切,纵使我与沈潜和离,我也不是当日嫁给你的许明月了。”
傅凭临终于沉默。
他抬手许久遮了遮眼,将手放下时,又重重的舒了口气,方开口,失魂落魄道:“也是应该的,也是应该的。我打听了不少,知道他待你很好,你……你与他情意颇笃,也是应该的。”
凉风掠过宫道,又掀起一阵同样寒凉彻骨的风铃声。
傅凭临声音终于恢复平静,只还有些微不可见的颤:“对了,险些忘记,此番前来,是要同娘子说正事。”
他说出“娘子”这个称呼,自己也愣了愣。但只自嘲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纸信封。
“我不愿做背后戳人脊骨的小人,但这些事,你若不知道,我放心不下。”
许明月接过信封,沉沉的一沓。顿了片刻,才将它拆开。
她一面翻看,傅凭临便一面道:“这些,都是自你离开傅府……嫁给沈潜之后,他做的事。”
“腊月,他遣人访了我的笔迹给你递信。这只是小事不错,但总是欺瞒了你。”
“也还是腊月,你为着筹备书肆,去了一趟文锦阁,被阁中掌柜误以为是莺花。不过几日,沈潜便寻了借口,将那掌柜赶出了顺天府。”
“同月,登迎因遣退书一事,被他召至沈府。回家不久,便被贬往琼州府,这也是沈潜的手笔。他甚至给沿途的官员递了口信——登迎的马车,在半道便遇了山贼,据山民说,他与孩子都被抛尸江中,弟妹则被山贼掳去,如今不知流落何处。”
傅凭临一句一句说着,许明月的神色也便逐渐苍白。
她本以为沈潜欺她瞒她,只是傅凭临一事,许家一事。哪里能想到,平日只当作寻常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背后,也还藏着另一种真相。
可怕的是,傅凭临所说的这些事,她竟还能清晰地记起,它们分明相距不远,一件紧挨着一件。
她不由想,这些还只是傅凭临查出的。那是不是还有没查出的?
她垂了垂眼,声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
傅凭临沉默片刻,道:“明月,我知道,你现在对他有意。但他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他喜欢你,自然对你千般好。可倘若有一日,他不喜欢你了呢?”
他顿了顿,低声道:“再有,沈潜到底离京太久,京中局势看着稳定,实则已经是暗潮涌动。现在他的威风只是一时,只要叫人揪住他的把柄……万丈高楼,坍塌只在一夕之间。”
许明月眼睫颤了颤,终究只道:“我知道了,凭临,多谢你好意提醒。”
傅凭临苦笑道:“你和我做了几年的夫妇,真要客气到这般地步吗?”
许明月沉默许久,道:“凭临,我是个拎得清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既然知道了你说的事,便终会与沈潜和离。但你也不必太关心我,我们夫妻的缘分断了,此后只做陌路人便是。”
傅凭临听罢,神色僵了僵,但只点头:“好,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是明月高悬,宫宴就要结束了。
他将许明月送到离宫宴不远的宫道上,自己沿着小径离开了。
走时顿了顿,终于还是问了句:“若你与沈潜和离,也只会做陌路人么?”
但他似乎只是想问,并没有等许明月的答复,话音才落,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
回到宴上没多久,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沈潜盯许明月盯得很紧,宴席才散,便在近处的宫道上等着她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马车上,沈潜才开口:“今天又叫娘子受委屈了。”
许明月本该安抚他的,然而将要开口之际,却不由想起那个被赶出顺天府的书肆掌柜。于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沈潜神色便愈发低落,但想起什么似的,又打起精神。
“娘子且先小憩片刻,我不会叫娘子就这样过了这个上元节。”
许明月经过方才一遭,本已无心再应对他,闻言,便顺势阖了眸子小憩起来。
是察觉到马车停下,又听见嘈杂人声,还并着流水哗哗的声响,许明月才悠悠转醒。
对座,沈潜支着额角,已不知含笑看了她多久。
她不自在地避开视线:“到地方了,是要做什么?”
沈潜只笑道:“娘子下了马车便知道。”
她于是搭着沈潜的手下了马车。
先是瞧见了汹涌的人潮,随后跟在沈潜身后,绕过拥挤人群,走上一条官兵辟开的小道,才渐将一切收入眼帘——
这是顺天府的护城河,约有十六丈宽,更有环绕整座京城之长。河面之宽,平日可并行数架游船。
就是这样宽的河面,此时飘满了月形的花灯。莹莹灯火,将岸旁每一个观灯人的面容都照得明亮。
河沿有孩童天真问话:“娘亲,这么多河灯,是神仙放的吗?”
母亲耐心答道:“不是神仙放的,但是放来给神仙瞧的。一盏河灯,就是一个人的心愿,河灯飘到天上去,神仙瞧见谁的心愿,就会叫它实现。”
--------------------
预告:我又产出了一篇想写的预收。早晨会放到评论区,喜欢大家来收藏!
第47章
=========================
许明月垂眸,看不尽的河灯随流水渐去,沈潜则一如除夕夜观灯火时一般,只看着她。
岸边母亲与孩子的谈话被夜风送到耳边,与鬓角碎发一同被扬起。
许明月伸手捋发时,听见沈潜笑说:“一个河灯,便是一个心愿。这所有的河灯,都是为娘子而放。娘子不多许几个愿望么?”
她循声侧头看过去,看进沈潜眼里,并不清楚自己想从里头看见什么——最后她也只看见了自己。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不为自己许一个吗?”
沈潜笑,答得理所当然:“我的愿望,就是上天与我里头,有一个,能叫娘子的心愿都实现。”
顺天府中盛传过一件事。是一个朝廷命犯躲进佛寺里,沈潜领了锦衣卫去抓。
那人武艺高超,在寺中同锦衣卫缠斗许久没有终章,沈潜于是下令,不要活口。
那时有高僧在侧,对沈潜道,我佛慈悲,在寺中杀生,会触怒神佛。
沈潜笑着说了句,我不信神佛。下一秒便抬手下令,于是血溅佛堂。
他不信神佛。
他不信神佛,却会在荒山道观系一树的红绸,在护城河放满江的河灯。
许明月看着他的眼,虽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时候的颜色却要更沉些,像一方不见底的深渊。
她忽然想起此前在金陵重逢时,沈潜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道,娘子在我心中,比一切都要重要。
她当时想的是,也不是没出阁的小姑娘,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同“地老天荒”之类的情话一样,都当不得真。
但此时满江的河灯,好像比天上的银河更长,能够一直漂到那当不得真的“地老天荒”去。
她发怔的时段里,沈潜便好脾气地任她神游天外。
终于她回神,但又好像仍然没有回神一样,露出难得的天真神情:“你说过,我比一切都重要。”
沈潜心中微讶,他没有想过能从许明月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但他只是含笑看着许明月,声音温和却坚定的:“是,比一切都重要。”
许明月心中一跳,只别开视线,再度看向了河灯。
她沉默片刻,道:“若我说,我的愿望,是海晏河清。是让这岸上站着的每一个人,都能有一盏为他们祈愿的河灯呢?”
沈潜答得毫不犹豫:“那我便再为他们每人都再造一个。”
“只是要先将娘子的河灯都放完了,待天上的神仙先将娘子的心愿都瞧见,再放他们的。”
他笑了笑:“娘子心怀天下,众生芸芸,都要顾上一顾。沈某却没有这样大的胸怀。心中能放下的,只娘子一个而已。”
人声喧闹,却好像传不入耳。周遭的景致与声响,都如云烟笼罩般朦胧。
直到江风拂来,凉得人清醒几分。
那母亲与孩子的对话继续着。
“娘亲,我也想要一盏河灯。”
“今天咱们是放不了的,明年的上元节,娘亲再带你来,好不好?”
“为什么要等明年呀?”
“因为今天的护城河,只有官老爷能放河灯呀……”
母子二人渐渐走远了。
沈潜的视线始终没有偏移开,许明月的眼睛却不由跟着那对母子望远了。
她听见自己轻声答道:“这是孩子话。”
而后沈潜笑答:“我说的是不是孩子话,娘子日后便知道了。”
许明月没有再说话,她只面向莹莹发亮的护城河,缓缓阖上眼睛。
她想道,事情没有迎来转机,一切只像她所料想的最糟的情况一样。
她不敢再信神佛,也不能再信沈潜。如今她可以信的只有自己。
那么倘若真有神佛,倘若这铺满水面的河灯真能求得神佛一顾……就请保佑她,行事皆成,得偿所愿。
神佛垂怜,自然最好。没有神佛,她也要自己偿自己的愿。
她侧眸看向沈潜,眼中映着锦缎般的河水,笑:“男子情浓时说的话最当不得真,待你我白发苍苍,再把这话说给我听吧。”
-
灯会之后,人潮渐散。
许明月算着时间,书肆应当还不到关门的时候,便想着去书肆看看景况。
到了国子监所在的那条长街,就见街边墙面,贴的竟都是许氏书肆的招子。
越走近书肆,人也便越多,越拥挤。沈潜将许明月揽在怀里,才随着人潮艰难地进了书肆。
挤进书肆的半途,便听见路人议论。
“这许氏书肆是什么来头,竟能开在国子监对面?”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那位’的铺子。”
“那位?那位在城里不是有百十来间金铺子么?怎么开起书肆来了?”
“这咱们哪儿知道啊。可这里头的书是真的好,听说户部侍郎家的女眷人手一本呢!”
“女眷?女子读的书放国子监对面来卖,那位怎么想的?”
“嗳,你又不知道了吧。这书的序,可是请了前文渊阁大学士谢老来写的——依我看,它就采了个女子爱瞧的故事,里头说的道理,还是写给咱们男子瞧的。”
“你读过?”
“没有,可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听到此处,沈潜便笑起来:“娘子也听见了,可真是如此?娘子当日同解梦生商议这故事时,琢磨出了什么只有男子知晓的道理?”
许明月也笑道:“别打趣我了,这书本只是写来供闺中女子解颐的,谁知道解梦生他们竟然能请得谢老来作序。这下可好,没有深意也要被这些人挖出些暗含的深意来。”
又费了一番力气,两人总算在楼梯边找到了解梦生。
他正同一个身着锦袍的瘦高男子争论着些什么。
两人走进了方才听清。
瘦高男子涨红着脸,喝道:“书本摆在外头,不许人买,只许人瞧,岂有此理!”
解梦生无奈道:“您这话都说第几遍了?我最后再说一次,这是咱们的规矩,外头的招幌上写得明明白白:今儿开张第一天,不外借,不售卖,想看书的自己进店来瞧。”
瘦高男子又道:“从未见过如此无理的规矩!你瞧这店中,如今人挤人,哪有能叫人静心看书的地方?”
解梦生解释道:“本来开张就是求个红火热闹,你去酒楼花楼的也都是这样啊。您要想静心看书,我教您——出门左转,明儿再来。明儿就能买了。”
瘦高男子冷笑一声,却又涨红着脸,将方才那段“岂有此理”的话又说了一遍。
解梦生本还想耐着性子再和他掰扯两句,但余光里扫见许明月走近了,便把话咽了回去。
瘦高男子见他不回话,只以为自己占了理,声音扬得更高了。
正洋洋自得之时,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和缓如水的女声道:“店家有店家的规矩,若是觉着这家店的规矩不好,换一家便是了。”
那瘦高男子闻言,便转身看了过去。瞧见许明月时,愣了一愣,声音小了些:“这位姑娘,你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自古而今没有把书摆出来,只给看不给买的,这书肆就是不讲理。”
解梦生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气,耐着脾气道:“我朝的律例,哪一条也没有说不许这样干的。您比这律例管得还宽呢。”
瘦高男子于是又转向解梦生,怒道:“真是歪理!好,你要说律例!我叔叔便在刑部供职,你只等着吧!”
解梦生凉凉道:“等什么?等您回去和叔叔告状,让您那叔叔把咱们的律例给改了?”
瘦高男子闻言,气焰本低了些,但余光里瞟见一袭烟粉色衣衫的许明月,又壮着胆子道:“正是如此,怎么?害怕了?”
解梦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那男子却继续道:“这样,将你们掌柜的叫出来,让他同我道歉,且今日便将你们这只看不卖的规矩改了,我便放你们一马。”
解梦生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开来。
那男子不解,此时却见余光里的烟粉色衣衫摇曳起来。
许明月走到他跟前,温声道:“这位公子,我便是这间书肆的掌柜。”
她说完,沈潜也走到她近旁,伸手揽住她,笑看那男子。
那男子这才瞧见沈潜身上的绯红色官服,和那一眼便能瞧见的仙鹤纹样。
“沈……沈首辅……”他讷讷道。
沈潜神色略有不解:“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威风的气势,照理说我若见过,该记得才是。”
32/46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