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病历吗?”林栖来到书房门口。
她逆着光,不真切。
林栖没进书房,轻倚在门框聊天,“是很难的手术吗?”
“患者年纪大,基础病比较多。”刑台云回应她。
“你……”会上手术台吗?
书桌,白花花成堆的病史,以及刑台云,林栖眼眶中构架出的场景。
祁主任说过,刑台云是天才,他有无可限量的未来。
林栖看了片刻,“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她转身回房,却在半路又顿住。
林栖回头看,隔着一扇门,彼此望进了对方眼里。
他就没收回过视线。
对视着,林栖听见自己说:“刑台云,我想搬回筒子楼住一段时间。”
第31章
☁身世。.
就在林栖跟刑台云打完电话说等他回来聊聊那一天,林栖还接到过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她去过医院,坐在病床前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只是有点好奇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长什么样。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筒子楼听到有人八卦她的身世。
她们说她的亲生母亲是难产去世的,她的亲生父亲恨透了她,于是她生下不足月就被亲生父亲抛弃,被好心人送进了孤儿院。
半大的婴孩生命很脆弱,她运气好,活下来了,最后被林家夫妇抱养。
进医院前林栖脑海里控制不住闪过很多自行想象的画面。
他还恨自己吗?
或者这些年他有没有后悔扔了她,会牵住她的手好好看一看她吗?
不是。
当林栖坐在床头那只板凳上,他的眼神是那么陌生。
他不知道她是谁,更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被他丢弃的亲生女儿。
林栖不存在他的记忆里。
遗忘是比恨更锋利的一把剑。电梯下行的一路林栖甚至开始去回忆,去证明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站在医院门口的那几分钟林栖多么希望林洲突然就出现。
她想被紧紧抱住,她会被带回家。
最后林栖选择回到筒子楼。
她讨厌分别,上了出租车才给刑台云发消息。
当初带去的东西不多,两箱书,一点生活用品。
出租车司机送她到楼脚。
六层楼,来回三趟,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喻。
就像又重复走了一遭她普通的人生。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初一到高三,从大一到大四。
那沉甸甸的,日积月累的,折腾来折腾去要托举起未来的跋涉就像一次次把九十斤的书箱从一楼搬到六楼。
换过很多次教室,一层比一层高,读了太多书,堆起来越来越沉重。
然后她还在这条路上。
多么奇妙,林栖撑着膝盖在六楼的楼梯口,抬起头往走廊尽头看去,百叶窗里射/进来一束光。
光的形状像一柄笔直的长剑,劈在昏暗的廊道上。
时刻想放弃又刻刻坚持,就是发生在这样微妙的瞬间。
擦干净桌子,林栖蹲在书箱跟前,小小的汗珠途经骨骼,划过下颌,往下落,洇在黑色的笔记上,晕开已经干固的墨迹。
当初一本本往箱子里塞,如今又一本本往外腾,这些东西全经手过刑台云,那时两箱子沉甸甸的书他是不让她动手的,顶多就让她抱着她的腹腔镜。
她跟在他身后,走在贴着小广告墙皮污垢的水泥楼梯上,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往下转。
现在酸胀刺痛的肌肉提醒她,她回来了,离开的几个月像是逃进了一场梦。
她在刑台云那里偷到了人生最轻松快乐的时刻。
林栖也知道刑台云肯定会放她回来,他那么聪明的人,那么心软的人,又怎么忍心看她那么艰难了还要费心在他跟前演戏呢。
刑台云的电话也是这时候打进来。
“已经到了是吗?”
他的声音沉稳,林栖辨不出他的情绪,试想一下如果她是刑台云,她其实是不高兴的。
她这样真的太任性妄为了,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甚至走时先斩后奏不打一声招呼。
太不把人当回事,不尊重人,好像利用完就扔。
也不是好像,是本来就是。
刑台云如今还能这样对她,完全是他的教养包容着她。
林栖抱歉道:“对不起。”
刑台云应该没有接受她的道歉,只是说:“照顾好自己。”
红毛一个星期后才发现林栖搬回来了。
他出了趟远门,踏着月色回来。
经过b单元楼下习惯性地抬头往上看。
就是那一眼,他看到站在窗户边缘的女人。
红毛惊喜地仰着头喊姐。
林栖和红毛坐在花姐烧烤店,头顶一盏亮堂堂的大灯泡。
红毛将身上重重的背包放下,“姐你怎么在这?你刚站窗户边干什么呢?”
不待林栖回答老板娘拿着菜单来到桌子跟前,将林栖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这地方红毛住了十多年,下意识当起了东道主,他刚想揽下点菜的活,哪料老板娘却是对着林栖开口。
说的还是他听不太明白的对话。
“晚饭还没吃的吧,都没见你下楼。”
“我去给你们抄几个小菜,配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红毛瞧着就是一副风尘仆仆地模样,林栖没有拒绝,礼貌对老板娘笑笑,“那麻烦您了。”
“客气什么,”老板娘说完又道:“三餐还是要按时吃的,不然对肠胃不好,等会儿我给你写个电话号码,以后不想下楼你打个电话来就行。”
“谢谢。”
老板娘离开,灯光又照在林栖身上,红毛眨巴着大眼一脸懵逼地看着她。
红毛那么年轻,想什么都写脸上。
林栖随便拎了个真假参半的理由出来,“你姐夫那条件太舒适了,不利于我悬梁刺股做最后冲刺。”
“你快考试了?”红毛惊喜。
“还有一个多月。”
“你一定可以的姐。”
红毛的眼睛干净明亮,眉眼透着真诚。
“你呢?”林栖反问他,“最近怎么样?”
“还行,前几天还有个互联网公司说想签我。”红毛说着脸颊泛起了薄红。
“我跟他们说我初中都没毕业他们说不介意。”
林栖看到他头顶的呆毛恣意摇晃着,她嘴角牵起笑,“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找你?”
“应该是知道了我把**平台给黑了吧。”
“原来帮刑台云的是你?”
“姐夫肯定是好人,网上那些键盘侠说话太难听了,”红毛低头碰碰鼻尖,“本来我也只是试试,没想到还真把他们的服务器搞瘫痪了。”
“你不试试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天赋。”
红毛确实有天赋有潜力,以前修手机修电脑完全没人教过他,但他就是能上手,爱倒腾那些玩意,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也凭着它过日子。
好好学习这件事,十几岁的时候他没那个环境也没那个意识,虚度了许多光阴。
再拾起书本的时候,红毛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今天。
那么平庸甚至烂到泥地里的自己竟然会得到那么好的工作机会。
他害羞又谦虚地说:“姐夫帮了我很多的,他帮我找了很多书,还给我介绍超级厉害的大神。”
林栖刻意忽略他提到刑台云,只是说:“那也要你自己肯学。”
就像在大学门口碰到他那次,他应该是去蹭课了。
那只是她偶然窥见的一丁点,他背后肯定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人有价值才会被看见被选择。
红毛以前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读了很多书学了很多东西后现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实心的。
不过他不好意思讲出来,只嘿嘿的笑。
“我过两天就要走了,要去培训两个月,早知道你搬回来我就说下个月再去好了。”红毛懊恼。
“那你还是走吧,”林栖说。
红毛:???
“见多了烦。”
红毛:……
没多会儿老板娘炒了几道家常菜。
红毛家里没人,绿毛家里不待见他,平常两人经常一起下馆子,红毛一眼看出桌上几道菜几乎是老板娘最拿手的几道。
除了一道红烧小排。
菜单加菜了?
红毛疑惑地去看菜单,长长一列菜名对下来,就是没找到这道红烧小排。
他抓了抓脖子,指着红烧小排道:“花姐你这菜单上怎么没有这道菜。”
老板娘笑笑,神秘兮兮,“你猜。”
林栖嘴角牵着浅淡笑意,把筷子递给红毛,低低道:“反正你跟着我就有这道菜吃。”
“那真是太棒了。”
红毛又去冰柜里拿了两罐可乐,他打开一罐放到林栖那边,“哦对了,小区门口开了一家早点铺,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吃,他家生煎特别香。”
“几点?”
“七点怎么样?”
“现在能起那么早了?”
“嘿嘿。”红毛笑笑。
吃完饭红毛把林栖送到楼下,一直等到她的房间里亮起灯他才离开。
走了两步红毛又倒退回来,高高仰头。
每家每户的窗户外都是装着铁围栏的,这显得林栖的窗户口有些突兀。
涂着绿漆的木头窗框被阳光暴晒,被雨水浸泡,被狂风撕扯,日月更迭数载,已呈现出暮年老人的苍老衰败,有一种快脱落的,摇摇欲坠的让人看一眼就皱紧眉头的不安感。
隔天早晨蹲在马路牙子边吃生煎的时候红毛就提起了林栖的窗户。
“姐,你窗户口的铁围栏去哪了?”
林栖咬下一角香油浸得少的面皮,漫不经心道:“那些铁栏杆都生锈了,轻轻一晃就松动,万一哪天脱落下去砸到人呢,我干脆把它都拆了。”
“哦,”红毛没有怀疑林栖的话,却在偏头看向林栖时愣了一瞬。
天气已经转凉,早上得穿厚外套才行,林栖被包裹在白色羽绒服里,低着头认真吃东西,一张未施粉黛的干净脸蛋被风吹散了面颊上的血色,尤显苍白。
“你好像瘦了姐。”
“压力大。”林栖说。
红毛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想了想道:“大后天绿毛生日,不如我们去看他?”
他们买了大巴票,坐四个小时车去临市。
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启程,他们坐在靠后的双人座,林栖怀里抱着蛋糕,红马抱着一大袋绿毛喜欢的零食。
林栖望了会儿窗外,转头问红毛,“绿毛叫什么名字?”
“段逸,段就是那个段,逸是飘逸的逸。”
林栖点点头,又问,“你们一起染的头发吗?”
“好多人都这样问。”
“那是吗?”
“不是,不过我俩差不多都是十五岁染的吧,特招摇,染完后大半个小区都认识我这个小混子了,绿毛也一样。”
红毛叭叭叭说了很多,再看向林栖时发现她已经睡着。
红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惆怅,他看着林栖,莫名有一点难过。
红毛替林栖拉上遮光窗帘。
到达临市是下午四点。
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林栖还没醒。
红毛照旧安静等着,直到司机来赶人。
“姐,醒醒。”红毛拍了拍林栖肩膀。
没反应,红毛又喊了几声,一旁司机脸色顿时一变,“不会死了吧?”
林栖再醒来时在医院,先看到床头柜上的蛋糕,才看到坐在她病床边的红毛,然后是四周的环境。
布帘隔挡着隔壁的病人,能听到持续的痛苦□□。
最后林栖把视线移到红毛身上,“我是不是睡着了?”
红毛一直看着林栖,不确定她是不是清醒过来了所以一直没敢出声,直到这一刻红毛才松开一口气,“你醒了姐。”
两人从医院出来时差不多六点十分,天色已经十分暗沉。
红毛还在担忧,“姐你真的不用检查一下吗?检查单都开了。”
“是老毛病,检不检查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
林栖打断他,“我们去看段逸。”
再打车到绿毛学校门口,天已经完全黑透。
绿毛狂奔着从学校跑出来,“栖姐!!!八哥!!!”
他像极了一只发射的愤怒小鸟,热情火辣。
“还以为他出不来呢。”林栖笑道。
“知道我们来他肯定死也要出来的。”红毛也笑。
校门口保安亭里探出一颗脑袋,“鬼叫什么大晚上的!”
保安大叔眼前一道黑色的身影以火箭发射的速度闪过。
?!
一弹一跳,少年恣意地飞跃过校门。
保安的脑袋跟着一上一下,反应过来后骂骂咧咧,“谁让你翻过去的!好好的门不走像什么样子!”
然而男生已经跑到马路对面。
路灯下站着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红发问题少年。
夜黑风高的夜晚,举止反常鬼鬼祟祟,保安密切关注着那两男一女。
生日蛋糕?
寿星皇冠?
生日歌?
马路对面缥缈地偶尔吹过来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保安:???
只见昏黄的灯下三个人蹲在路边,偶尔一辆车从路中间穿梭而过。
女人和红头怪低唱着生日歌,火箭少年双手合十,低头闭眼,虔诚的样子。
蛋糕上摇曳的微光闪在三人的面庞上。
在这漆黑的夜,冷酷的夜,这画面可真是突兀。
保安大叔摇摇头,心里叹一句年轻人爱折腾,刚稍稍放松警惕,却在下一刻看到三人背朝学校转过身去。
红色的那颗脑袋头顶冒出一缕烟,接着是火箭少年,最后连女人的头顶也冒出一缕青烟。
保安大叔:……
绿毛只请到半个小时的假,恋恋不舍地带着剩下的蛋糕和零食回学校。
用一块蛋糕贿赂保安大叔,绿毛一弹一跳趴到校门上,“栖姐八哥,明年我十九岁生日你们也要帮我过啊,呜呜呜,我今天真的好开心,呜呜呜。”
保安大叔手里的蛋糕都差点打翻,咬牙切齿道:“你小子,赶快下来。”
绿毛死紧扒拉着门栏,“你们多看我几眼呀,我是不是变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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